第50章 圍山

吳姍耘到山腳下的時候, 臉上仍挂着滿含春意的笑容, 腳下生風,心輕快得欲飛, 踩在平地上了,禁不住扭頭去望, 身體順勢旋了個圈,明媚的春光似乎都繞着她旋轉起來, 和煦的春風,春萌的綠意,還有花香都知情識趣地錦上添花。

這個潇灑的旋身落定,吳姍耘又轉回身去, 去找一閃而過的亮色, 轉身太快, 只覺察到一點靛藍, 直覺會是一株幽蘭,此時站定了去找, 卻只見滿山青綠。

吳姍耘信自己的眼力, 以為羞花被綠葉遮住, 還笑眯眯往前走了兩步,随着第二步踩下, 一個猜測在她腦中蹦出, 笑容頓時僵住,鼻尖那股淡淡的香味,徹底把她飄起來的心拉沉到底。

恰如去年那一晚, 明善身上的淡香。

她幾乎要扇自己一耳光,她又不是常碧蓉,裴岳那樣的人,怎會無端關心起吳姍耘身上微不足道的愛情。

但是吳姍耘一時想不明白其中的關節,不知裴岳這一步後面跟着什麽算計。不管怎樣,必須告訴明善。

吳姍耘擡腳複又上山,登上幾級臺階,被攔住去路,她的目光順着那靛藍色的直裰往上,看到了裴岳那張俊逸的笑顏。

吳姍耘卻被他臉上的笑意,逼得倒退兩步,一腳踩空,跌回原處。

山上。

明善一顆蕩漾的心也難平靜,滿腔熱血無處安放,最後提着柴刀去後山砍柴了,隔着半座山都能聽見铿锵的回聲。

等他發洩完精力,回來的時候,太陽已偏西,正好踩着飯點。

大虛法師正坐在桌邊,剔牙。

明善扔了柴刀和碩大的一捆柴火,跑過去一看,桌上三個盤菜,青菜和豆子只剩一半,第三個盤子空了,盤底有可疑的油脂,空氣中隐隐殘留着肉香。

明善對着師父咬牙切齒地說:“大虛,你太絕情了。”說罷轉身進廚房,揭開鍋蓋,裏面除了馍馍還有一個盤子,倒扣一個碗,揭開碗,頓時一陣雞肉的鮮香撲面而來,是一對雞腿、一對雞翅和一個雞屁股。

明善高高興興捏着碗沿跑出來,燙得直喊,手裏卻穩穩把雞端上了桌,涎皮賴臉地朝師父笑,而後夾了一只腿,又夾了一只翅膀在師父碗裏。

“大虛謝謝你了!”大虛又把碗裏的肉倒回給他。

明善笑嘻嘻吃了,瞅見桌腳旁還有一壺酒,提溜起來,把桌上兩個酒杯都倒滿了,另一只手去抓雞翅膀。

大虛喝了酒,伸手拿酒壺的時候,把蓋子撞掉了。他彎腰撿酒壺蓋兒,把袖子裏一個紙包捏破,拇指沾了些粉末抹在壺蓋內側,這也就是彎個腰的功夫。等他坐直,把蓋兒放回酒壺上,手上暗用勁兒,上下一扽,酒蕩起來把蓋兒稍稍沖起來條縫兒,也就把壺蓋上的東西帶下去了。

明善正跟那根炖的半爛的雞翅膀較勁,半閉着一只眼睛扯一根異常堅硬的雞筋。

大虛嘴角不自禁就彎了一彎,毫無異色地給明善斟滿酒,才滿上,只聽“哐”一聲,桌子上的菜碟齊刷刷蹦了三寸高,酒撒了一半。

他擡眼一看,是明善這傻小子硬把筋扯斷了,力沒收回去,胳膊撞在桌子上,險些把桌給掀了。

明善揉了下胳膊,一手攥着雞翅,一手油汪汪抓起酒杯,仰頭喝盡。

大虛眼瞅着他把酒倒進嘴裏,喉結上下一動,心才放下來,極輕地嘆了口氣。

他說:“兒啊!我要給你說件事。”

明善對着這三個冷盤竟然吃得熱火朝天,一個人硬是吃出了一桌人的動靜,百忙中擡眼瞟了他一下。

“明日我要走。”大虛說。

明善把嘴裏一塊肉吞下,問:“去哪兒?”

大虛說:“嗨,還能去哪兒,就是離開京城,四處去走走。”

明善笑道:“又憋得慌啊!師父,不是我說你。你知道嗎,有人說,若心裏自由快活,就是蹲在茅房裏都不嫌憋;像您這樣,成天四處亂跑不着家還嫌憋得慌的,就是心裏頭缺東西。”

大虛有些驚奇。

卻聽明善繼續道:“您呀,心裏太實,缺‘眼兒’。”

大虛一巴掌招呼上來,被明善摸了一胳膊油:“合着我養你這麽大,就得了個缺心眼兒?損我損得這麽溜,擱姑娘面前怎成啞巴了?”回頭又把胳膊上的油在明善褲腿上蹭幹淨了。

明善把啃得一絲肉星兒都不見的雞骨頭一扔,紮着兩只髒手想來偷襲大虛,被大虛一腳踢開,明善往後微微一倒,他本意只是閃過這一腳,卻不料腦子往後一蕩頓時眼前天旋地轉,這一倒便真倒下去了。

大虛見狀慌了,趕緊上前拉住他,力道太猛,更沒料到這小子竟然這樣沉,沒站住,反往他這邊來了,帶着明善朝他倒來。

大虛倒在地上,腰上正頂了塊石頭,身上又壓了個人,疼得他眼淚花兒都出來了。把這臭小子推起來,發現他眼睛已經閉上,藥效發作了。

大虛坐在地上扶着老腰歇了好一會兒,嘆道:“老了啊!”

說話間低頭一看,好家夥,胸口上兩個油汪汪的手掌印。始作俑者睡着了竟還十分配合地嘴角一翹,十分得意。

大虛不禁失笑,恍然記起,記憶中明善睡夢中總是含笑,不知牽動他心中哪根愁腸,頓時來了情緒。

他把人抱上床,打了熱水,仔仔細細給明善擦了手臉,對着這張含笑的少年面容,大虛忍不住用手輕輕撫上他的眉眼。

其實明善長得不像景王,酷似其母,都說兒肖母有福氣,大虛忍不住點頭,只願他福大無邊,得祖宗神明庇佑。

大虛這一生已經走到了這裏,回頭看說不上後不後悔,都是他自己選的路,走得倒也心甘情願。不過為了自己一點不切實際的念想,弄得家破人亡,浪跡天涯,與這“福”字大約是沾不上邊的。

明善夢中都不安分,忽而咧嘴笑了一下。

大虛臉上浮現出溫柔溺愛之色,他絮絮地對明善說:“我這一走,就不回來了。她容得下你,卻是萬不能容下我的,就是多福,也容不得我。你是她兒子,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你就放心去吧!去找回你的東西,心愛的女人,好好過完這一生。你師父我,這輩子是不成了。”

說到這裏,大虛眼圈紅了,抓着明善的手,說:“你若要恨我,就恨我,我不怨你。你有你想做的,我有我背負的,恨我吧,你能好受些,都往我這兒招呼,別為難自己,人這一輩子不容易,有時候得放過自己,才活的下去。”

大虛已哽咽難言,最後抱着明善,蹭着他年輕的面龐,癟嘴忍淚。

一聲尖銳的鳥鳴,又長又亮。

這一刻終于還是來了,大虛吸氣的空當到底帶出了哭腔,最後看了明善一眼,喊道:“我的明善啊!”

又是幾聲急促的鳥鳴聲響起,一個人影從屋後竄出,像一只長臂猿猴,吊在屋檐下,探身推開門。

大虛背對着他,摸幹淨眼淚,抱起明善,遞給那人。

屋檐下這人一身夜行衣,在将暗的天光中有些打眼,雙腿一松,飄然落地,把明善背在身後。

大虛背過臉,說:“快走。”人真走了,又眼巴巴去望。

明善太高,被在那人橫扛在背上,沿着山後小道竄入深草叢中,不見了。

大虛深吸了幾口氣,年紀大了,稍微動動感情都消耗了精力。他盤腿調息,坐着靜候來人。

此時,暮合四野,皎月當空,山影在春風中似微微飄搖。輕風是向着山上吹的,山林中的氣味難以掩蓋。

既然難藏身,那便不藏了。

一只火箭從密林中破空而出,在夜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一頭紮進大悲寺後這小小的茅房上,屋頂的茅草被好太陽曬了一日,仍有餘溫,幹柴烈火,頓時轟然火起。

大虛猛睜開眼,手邊是一個三尺來長的布包,他不急不緩抖開布包,露出暗紅的劍鞘,寶劍出鞘,屋中寒光一閃,把大虛的臉照得凄冷又殘酷。

一陣飛箭如蝗,箭頭上的火随着油脂滴得滿地,不多時,屋中便紅如火爐。

大虛藏在門後,從門縫中看着有人從林中冒頭,他像一頭獵豹,機冷靜地等人靠近。靠近的人兩人配合,一人舉盾握刀,一人手握長~槍。

大虛冷笑一聲,将燒殘的一把條凳勾來踢飛,正好撞開門,最近的那兩人轉身招架,被大虛瞅準空當,趁長~□□出未撤,一劍斬斷槍杆,反把槍頭當飛镖,奪了那長~槍手的小命。

大虛飛快往旁邊一閃,從盾側又是一劍,削掉對方執盾的手,将盾牌奪過來,再補一劍将人刺死。盾在他手上,箭弩沒了用處,對方只得強攻。

大虛且戰且退,退到一塊懸空的山石上,山風陡然大起,把他的僧袍吹得鼓脹,行動間如佛降世。

他回身一看,只見山腰上,有一行火光蜿蜒而上,他喝了一聲:“好!”大虛手上再不留餘地,如猛虎搏命般鑽入圈套。

明善被這聲“好”驚醒,他腦子有點兒蒙,坐起身,擡頭一看,山上火光沖天,那在懸石上左突右沖的身影不是師父還會是誰?

明善來不及考慮自己怎會突然出現在這裏,跳起身,要去救師父,才走幾步,只見大虛被衆人逼到石邊,失足從大石上跌落。明善睜大眼,不敢相信,眼睜睜看着那身影像一片落葉飄然蕩下,落入幽深的山林中。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有一章鎖了,又發多了一章,只好再鎖,明天一定要記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