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淚
淚
梁嘉禾奔到醫院時,手術室門口已經堵滿了人,岳母坐在椅子上拍着腿哭嚎,岳父佝偻着肩膀,媽媽低頭抹眼淚,父親站在中間,背手往門上看。
他看向現場唯一一個表現比較平靜的女人。
孫曉星朝他走過來,視線掠過他這一身狼狽,咬緊牙關,用力揮手給了他一巴掌。
聲音脆亮,男人的臉被打偏,微紅眼眶在無人看見的角度甩出一滴淚,抛物線落在地上,迸濺成花。
孫曉星怒道:“你可真夠本事的,自己惹出來一身騷,全落到翟靜身上了,她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嫁給你!”
聽見響聲的雙方父母趕忙跑過來,梁家爸媽将兒子攔在身後,翟家爸媽拉住孫曉星的手,翟媽媽泣不成聲,翟爸爸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
梁嘉禾保持被打偏的姿勢良久,才扭回頭啞聲問:“她現在……怎麽樣了……”
孫曉星冷聲:“在清宮。”
“人沒事——”
“你來的時候看見那滴了一地的血了嗎,還敢說人沒事?!這是從鬼門關被拽回來的!”
梁嘉禾看見了。
他的手腳冰涼,渾身都很冷,只有左臉火辣辣的疼,提醒他這不是最近那些支離破碎的夢。
是他要繼續面對下去的現實。
……
沒多久,手術室門從裏面拉開,一張藍色病床被推出來,女人身上蓋着同色被單,額發濕潤,臉頰和唇瓣如百合花純白,襯得睫毛更黑,安靜閉着,不像睡着,更像是死了。
“靜靜——”翟媽媽哭着撲上去,哭喊聲震動樓道,肝腸寸斷,即便是見慣了此情此景的醫生和護士都忍不住動容,但還是要連忙拉住她,“不要堵在這,先送病房。”
梁嘉禾跟到門口,腳步遲疑下來,沒敢進病房。兜裏手機突然震起來,他走到牆邊接聽,說自己家裏出點事,要請幾天假。
總經理說:“你蜜月就半個月沒來公司,這才過多久就又請假,等你回來了,公司大門在哪你還能記得嗎?”
“我老婆出車禍了。”梁嘉禾眨了下眼,擡頭看着對面雪白的牆,“孩子……也沒了……”
他沒有至交,沒有知心朋友。
他不知道能與誰說。
領導安靜許久,批了他一周的帶薪假,“節哀,記得公司大門就好。”
翟媽媽再傷心,天色漸黑,兜裏手機一遍一遍地響,還是要回家給兒媳婦和兒媳婦肚子裏的孫子做飯,翟爸爸跟着一道回去。
梁媽媽坐在椅子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盼孫子盼了三年,結果盼來了孫子沒了的消息,只覺得人生都灰暗沒希望了,拽着梁嘉禾的衣服哀哭:“我們家是造的什麽孽啊,想讓你好好地……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怎麽就這麽難啊……”
“媽,對不起。”
梁爸爸拉她胳膊,“我們先走吧,嘉禾夠傷心的了,我們就別在這煩他了。”
梁媽媽站起來說:“那我回家熬湯,靜靜醒了你給我們打個電話,我再送過來。”
“嗯。”
……
翟靜醒來時,渾身徹骨的疼,神思尚未恢複,眼裏已經疼出了淚。
梁嘉禾站在窗邊聽見抽泣聲,回頭見人已經醒來,大步走過去。
距床邊僅剩一步時,又握緊拳頭緩緩停下。
翟靜扭過頭。
梁嘉禾看清她通紅的眼睛和蓄滿的淚水,原就持續性悶痛的胸腔瞬間疼的他呼吸不上來,拳頭捏的更緊,指關節撐到青白。
他動了動唇,只覺得喉嚨幹疼,澀啞,“你……”
只出了一聲,就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淚水滑過她眼角,流入鬓角黑發,翟靜唇瓣幹白,看着他,“孩子……”
“沒了。”梁嘉禾低下頭。
“我知道。”翟靜輕聲。
昏迷前聽見醫生兇李柏玏時她就知道保不住,不到兩個月的小胚胎,哪經得住那麽猛的撞擊。
“李柏玏呢?”
“警察已經控制住了,司機警察正在追捕。”
話音剛落,響起敲門聲,梁嘉禾去開門,見一男一女兩位警察,穿着夏天的半袖警服,胸口別着執法記錄儀。
他們已經來了好幾趟,“梁先生,請問翟女士醒了嗎?”
“剛醒。”
“好的,我們進去做個筆錄。”
他們進去了,卻見翟靜背過身去,一副不願交流的姿态。
梁嘉禾說:“她剛醒,身體還不舒服,麻煩你們明天再來吧。”
“也行,那我們先告知一下進度,司機杜榮已經抓捕歸案,我們也拘留審訊過了,二位想聊随時都可以。”
“好,辛苦你們了。”
警察離開後,病房重新安靜下來。
梁嘉禾站在床邊,望着女人輕輕顫抖的後背,身子很瘦,條紋病號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
“你……餓不餓,想不想喝水?”
她什麽也沒說,拉高被子蓋住頭頂。
悶悶的抽泣聲從裏面傳出來。
梁嘉禾站了會兒,“手機放床頭了,你要是餓了,或者有其他事給我打電話,不想說話不用說,我看見電話就上來了。”
他去醫院外的超市買兩包煙和打火機,回到住院部樓下,站在草坪上,擡頭看樓上那一間,亮起的那一盞燈。
……
翟靜哭得喘不上來氣,渾身又疼的厲害,挂水多了還憋尿,艱難下床,挪着步子去衛生間。
出來時,扶着牆壁到窗臺,撥開窗簾一角往下看一眼。
草坪上亮着路燈,廣袤的綠色中只有那一抹黑,他佝偻地坐在長椅上,手中夾着一抹猩紅,擡起,吸了一口。
晚上疼得一直睡不好,翟靜睡睡醒醒,身上頻繁出虛汗,不知道白天挂了多少瓶水,每次醒來都要去趟衛生間。
回來時撩開窗簾,他一直保持着那個姿勢,身邊也一直燃着一抹紅,有時在手上,有時在嘴邊……
天亮時,翟靜給他打了電話。
不一會兒,病房門打開,男人進來。
帶進來一身嗆人的煙味。
翟靜毫不避諱地捂住鼻子。
她發現,梁嘉禾平時不抽是不抽,一旦抽起來就不會停,像是能致死的量。
梁嘉禾說:“我去洗洗,換身衣服。”
他這個澡洗的時間有點長,衛生間裏一直響着水聲,等他一身幹淨地出來,離得近了,翟靜還是能聞到煙味,但比剛才好很多。
“你叫警察把那個司機放了,不關他的事。”
“嗯。”
“我要告李柏玏。”翟靜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堅定。
男人的頭發只是用毛巾擦了擦,濕漉漉的,發梢還在往下滴水,清理過的臉頰很幹淨,但臉上的疲态和眼裏的紅血絲十分明顯。
他愣了愣,随即點頭,“嗯,好。”
“你願意?”
“嗯。”
“我要是告他,你和李彌的事情就要被大衆知曉了,這是個非常有話題的故事,說不定還會有記者報道。”
梁嘉禾低頭擦頭發。
過會兒說:“我認識個律師,一會兒問問他有時間沒有。”
翟靜長呼一口氣。
中午梁媽媽送補湯過來,翟靜雙手接過碗,眼睫垂着,不敢看她。
三年來,因為和梁嘉禾出來住,翟靜與梁媽媽的相處時間并不多,只在逢年過節與梁嘉禾一同去看望時見過幾次。
每次她都會盛情款待,說話柔聲細語,從未插手管過自己與梁嘉禾的生活。
如果不是每次見面都催生孩子,翟靜可能會喜歡這位婆婆。
她知道她有多想要孫子。
梁媽媽說:“可能有點燙,你喝的時候小心點。”
“好,謝謝。”
“謝什麽,是你受苦了。”梁媽媽溫聲說,“靜靜,媽承認相親的時候沒讓媒人跟你說實話,媽讓媒人騙了你,媽給你道歉,但你別和嘉禾離婚行不行?”
翟靜喝湯的動作一頓,眼睫垂的更低,看着碗裏清香不油膩的湯水。
梁媽媽說着哭起來,“你不知道嘉禾結婚有多難,每次相親有點起色了,李柏玏都會去告訴女方他有個因為他自殺的前女友,每次都讓我的滿腔歡喜落個冰涼,他們一家精神都有問題,是那女孩自己精神有問題,是個控制狂,想用自殺捆住嘉禾,你相信媽。”
梁媽媽握住翟靜一只手,祈求道:“靜靜,真的,你要相信媽,媽這回肯定沒有一句假話,那女孩自殺真不關嘉禾的事,嘉禾是無辜的,他也是個受害者,這些年因為那女孩一直在受到李柏玏的騷擾,一天正常日子都沒過過,他已經過的夠苦了……”
她抹着眼淚,泣不成聲,“你們結婚了他才過幾年正常日子,媽看着心裏多高興啊,誰知道李柏玏又回來了,不但把你們攪得雞犬不寧,連孩子……孩子……”
翟靜放下碗,将抽紙遞給她。
梁媽媽順勢雙手握住她,“靜靜,你別離好不好,你要是真和嘉禾離婚了,媽都不知道嘉禾自己一個人要怎麽過下去了……”
翟靜垂着眼,冰涼的雙手浸潤着她皮膚的熱氣,微蜷了蜷手指。
這時,病房門突然從外面打開,梁嘉禾叫一聲:“媽,你先回去吧。”
梁媽媽又驚又懼地站起來,“嘉、嘉禾……”看清他沉靜的目光,緊張小聲問,“你都聽見了……”
“你先回去吧,我們的事你和爸就別操心了。”
“你說得輕松,我們怎麽可能不操心。”梁媽媽折過身,幾近哀求地對着翟靜道,“靜靜,媽求你,別和嘉禾離婚行不行?”
翟靜緩緩擡頭,面色蒼白平靜,“媽,你聽嘉禾的,先回去吧。”
梁媽媽一瞬間淚如雨下,捂着嘴被兒子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