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裴宴卿期盼從她臉上再次見到羞窘的神情,她認識她這麽久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

《雪域南山》裏因為央金線篇幅所限,柏奚基本沒有談戀愛的劇情,只有一個不重要的青梅竹馬,後面她成了部族首領就更沒有表現少女情懷的一面了。

事實上導演柳牧曾經試圖讓柏奚展現甜甜的戀愛,不用真黏黏膩膩地和青梅竹馬談,只需要拍一條看見心上人閃閃發光的眼神就行。

但是柏奚試了很多次,她做不到。

她的眼神豐富到厚重,能承載所有複雜的家國情緒,唯獨缺少情愛。

很多年輕演員由于閱歷淺,情感積累不足,可能在片場出現這樣的情況。

但柏奚共情能力極強,文化水平高,劇本理解到位,當然最重要的是她的天賦,讓她在鏡頭裏完全變成另一個人,情感自然而然地生發,游刃有餘。

按理說就算她沒談過戀愛,看過那麽多的文藝作品,總能想象出一二。

柳牧把柏奚叫到跟前,悄悄談話:“你長這麽大,就沒暗戀過誰?回想一下當時的感覺?”

柏奚搖頭,誠實回答。

“通常都是別人暗戀我。”

“……”柳牧語塞,道,“那不通常呢?”

“明戀。”

“……”

這段對話柳牧曾經在和裴宴卿閑聊時随口提起,裴宴卿笑彎了眼睛。

她揮手讓助理出去,陷進辦公室的沙發裏,打字問道:【然後呢】

柳牧:【又試了兩條,沒過,就放棄了】

柳牧:【還是個小孩,不能要求人十全十美不是?又不是誰都是你。她是個好苗子,但還有點小毛病。我這時間有限,以後有機會要是你倆合作,點撥她一下】

裴宴卿沒想到還沒合作,她就先把人拐回家了。

可惜的是,即使今天她們就會成為合法伴侶,她這位未婚妻依舊對她沒有半分情愛的喜歡。

——要不我們現在就過去領證?

面對她的調侃,已經冷靜下來的柏奚意料之中沒有再給出類似羞澀的反應。

“旗袍改好了?”柏奚問。

“還沒有。”

“那我們就這樣領證?”柏奚看了看裴宴卿的打扮,她衣着總是得體,長裙優雅,廓形西服外套披在肩頭,白色一字帶涼鞋,站在街頭直接可以出片的程度。

……也不是不行。

反正自己無所謂,就是不知道她對自己的裝扮有沒有所謂。

“需不需要我化個妝?”柏奚出于禮貌問道。

“……”

裴宴卿沉默幾息,自若笑道:“我開個玩笑,現在過去也來不及了,下午吧,我們先吃午飯。”

“我們一起?”柏奚看起來很詫異。

“柏小姐不習慣的話,我們可以分開用餐?”

“那就分開吧。”柏奚點了點頭。

“……”

問娜在旁邊目不忍睹。

好薄情一個柏小姐,裴姐說出這句話腸子都悔青了吧。

“我們再約定下午碰面的時間地點,要不還是那家酒店?”柏奚道。

“……行,我派車送你回去。”

“謝謝。”

兩人再次分開行動。

裴宴卿坐在阿爾法保姆車裏,用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哀怨地問助理:“娜娜,我是不是年老色衰了?”

問娜立馬:“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裴宴卿被她逗笑,收起小鏡子,嘆氣道:“她真是鐵石心腸。”

問娜機靈接話:“不正好讓您這棵鐵樹開花。”

裴宴卿很輕地笑出聲,眼睫一低一擡,瞥過來的眼神似嗔非嗔的,中和了她臉上的清冷感,叫人骨頭都酥了一下。

問娜摸了摸自己冒出雞皮疙瘩的手臂。

再去看對方,裴宴卿已經端正坐好,準備閉目養神,聲音平和道:“到了吃飯的地方叫我。”

“好的。”

問娜在旁邊靜音玩手機,偶爾看向裴宴卿阖目的側臉。

其實裴宴卿睡着的時候和她的母親更像,五官至少有七分相似,她的臉部線條更舒展柔和些。如果她和裴椿做相同的表情,足以達到和年輕的裴椿“以假亂真”的地步。但她在大衆眼中肯定比不上時代濾鏡三尺厚的裴椿。

所以裴宴卿一直努力讓自己在所有人面前和裴椿區分開來,包括戲路,包括表演,甚至平時的穿着舉止。

這件事已經刻進了她的潛意識裏,一旦察覺不對,就會立刻做出調整,哪怕壓抑本性。

問娜停下玩手機的手,忽然想:擁有這樣一個巨星母親,其實裴姐也背負了很大的壓力吧。

她平庸,別人會說她浪費了母親的基因。

她優秀,別人會說她一味模仿,而且比不過裴椿,還是媽媽更有魅力。她将頂着“裴椿的女兒”的光環,永遠活在她的陰影下。

所以為了成為裴宴卿,成為自己,她同時舍棄了另一部分的自己。

保姆車穩穩地停下來。

“裴姐,到了。”問娜小聲提醒。

裴宴卿睜開眼睛,接過來問娜手裏的外套披上,彎腰下車,鞋跟踩在酒店門口迎賓的紅毯上,幾乎沒有發出聲音。

問娜随後跟上。

改好的旗袍中午由專人送過來,裴宴卿畫好了妝,換了輛車前往柏奚所在的賓館,并讓自己的造型團隊和攝影師坐另一輛車跟在後面。

柏奚開門,被走廊裏提着小箱子推着大箱子的一群人吓了一跳。

裴宴卿介紹道:“這是我工作室的化妝師和造型師。”

一群人進了門,說:“柏老師好。”

柏奚受寵若驚:“你們好。不用叫老師,叫我小柏就好。”

來的人已經知道是來給未來老板娘化妝了,哪敢沒大沒小,當即眼神交流一番,嘻嘻哈哈改口道:“老板娘好。”

柏奚:“……”

一群人整齊有序地放東西,柏奚仍在消化中,裴宴卿走過來,溫和道:“今天時間緊,下次有空再讓他們改。”

柏奚只得點頭。

穿旗袍不會弄亂造型,所以工作室團隊給柏奚做了全套妝發,自帶燈光的梳妝鏡裏,年輕女人的臉龐一點點精致奪目。

柏奚抱着改好的旗袍進了主卧。

裴宴卿早在她化妝的時候就換好了衣服,坐在沙發等待,不知為何有些緊張。

她讓問娜給她倒了杯水,手捏着指節。

耳旁一聲動靜,主卧的房門打開,柏奚一身水墨旗袍走了出來。

女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柏奚年歲輕,是以經驗豐富的造型團隊沒有選擇常見的盤發,而是別出心裁地設計了散發,更符合她的氣質。烏發如墨分作兩邊,一側拂在胸前,另一側落在肩後,發間綴以顆粒圓潤的珍珠,清純天然。

旗袍挑人,前凸後翹,穿上十分有女人味,大片的水墨風暈染巧妙地沖淡了它的風情,突出了旗袍本身的剪裁。

柏奚身量修長柔軟,眼神蒙着濛濛細雨,仿佛水鄉烏篷船裏回眸的濃墨一筆。

山水間揉散,複又重聚。

裴宴卿的眼仿佛也跟着紙筆走墨,煙雨裏看過一回女人魂牽夢萦的背影。

裴宴卿端着水杯的手頓在半空。

問娜也呆了呆,先反應過來,湊近提醒她:“裴姐。”

墨跡在宣紙消散,裴宴卿下意識想去拉住那道身影,水面的霧卻散了,烏篷船上的年輕女人真實地站在她面前。

裴宴卿一時竟覺心悸。

問娜取下了她手裏的水杯,裴宴卿心跳驟然一短,如夢初醒,起身走過去,認認真真地看了她一遍。

“這裏沒弄好。”

女人擡手将她旗袍的琵琶扣重新扣過,退回一步,聲音低柔。

“好了,很襯你。”

“謝謝。”柏奚禮尚往來地颔首,“你也很漂亮。”

最适合旗袍的依然是盤發,露出女人修長白皙的脖頸線條,霜色旗袍近乎素色,很難駕馭,女人卻穿得十分出挑,不知旗袍修飾了她,還是她使得這件旗袍愈發清雅動人。

女人看着她,似乎不滿意她僅僅這樣的誇獎。

柏奚:“……”

她想了想,抿唇道:“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

裴宴卿眉梢剛躍上不明顯的喜色。

柏奚面露難色,似乎無法說出違心之言,洩氣補充道:“之一。”

你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之一。

裴宴卿反而被她的坦誠逗笑,原本刻意壓抑的喜悅顯露出來,眉眼彎彎。

“那我在你心目中排第幾,可以說嗎?”裴宴卿眼神明亮,問她。

“第三。”

裴宴卿更好奇了,“那前兩位是?”

柏奚直言道:“有一個是我自己。”

“撲哧——”

問娜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工作室來的造型團隊也一個個忍笑,扶着化妝箱肩膀一抖一抖的。

裴宴卿不好說什麽,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她現在就想輕輕捏一下這位柏美人的耳朵。

裴宴卿忍下沖動,轉身對工作室的人道:“你們先回去,待會我和小柏有事要辦。”

衆人邊笑邊推着化妝箱離開了。

只留下問娜、攝影師和他的助理。

攝影師也是工作室禦用,裴宴卿讓他過來給她們拍結婚照。一生一次的事,裴宴卿不想随随便便。

出房間時,裴宴卿走在前面,柏奚看着她旗袍貼合的身段起伏如丘,背影搖曳生姿,萬般風情,沒來由愣了愣。

她想:她要收回剛剛那句話,裴宴卿在她心目中排第二,和她并列。

上午的公證已經讓柏奚提前體驗了結婚的緊張和興奮,真到領證她反而情緒波動沒那麽大。

就是剛剛拍結婚照的時候,她們倆肩膀挨着肩膀,一起看鏡頭。

柏奚沒有和人距離這麽近過,女人的體溫通過輕薄的布料傳過來,讓她渾身僵硬。

咔嚓——

紅底照片被打印出來,鋼戳蓋上去,結婚登記員将兩個嶄新的紅本本遞過來。

“新婚快樂,百年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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