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夢令

第11章 如夢令

洛懷珠重新梳好妝,便要移步出去。

即墨蘭朝她招了招手:“先不忙外頭的事,你過來瞧瞧這首詩。”

他将沈妄川那首詩,單獨拿出來,放到竹榻的案幾上。

“你可曾與他有舊?”

洛懷珠坐下,将紙張微轉正。

詩上沒有提名,然而後兩句并非書上名句,她又剛聽完不久,不需要推敲,便知道寫詩的是誰人。

“不曾。”她也覺得奇怪,“據信報所述,沈妄川雖恣意放縱,一派纨绔子弟所為,風流倒是風流,卻并不愛重美色,甚至厭惡女子靠近。二十有餘都不曾成親,也不收通房。”

唯一一樁有關男女情愛的流言蜚語,便是雲舒郡主月夜訴衷情,慘遭他冷落。

這樣一個人,竟對她投贈牡丹,已是怪事。

雲舒郡主失态對她,本該會引起一些人警惕,經沈妄川這麽一攪和,流傳出去的定然只會是風月事。

對方到底是誤會了雲舒郡主的失态,還是刻意幫忙呢?

即墨蘭食指輕點案幾:“那便奇了怪了。莫非,他還真是梁山伯看到祝英臺—— 一見鐘情?”

“他若是對我另眼相待,那倒是好事。”洛懷珠輕笑一聲,“最好是能夠開口求娶,将我迎進門。”

若然如此,那她幾年前埋下的一步棋,也不算廢棋了。

“噗——”即墨蘭一口茶噴出去,連咳了好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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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浮趕緊給他拍背,生怕他嗆到。

即墨蘭擺了擺手,放下茶盞,看向洛懷珠:“你方才說……”

洛懷珠重複一遍:“沈妄川最好主動求娶,迎我進門。”

“荒唐。”即墨蘭想也不想就否認,“婚姻大事,若非兩情相悅,如何能得美滿?再者,沈妄川乃沈昌之子,你……你……”

洛懷珠将他顫抖的手壓下:“布局四年,網羅情報,開商走船,這一步步走來,多少艱辛苦楚。我們所做這一切,不就是為了讓沈昌幹的那些事情大白天下。”

即墨蘭用另一只手,壓住她手背,拍了拍:“聽舅舅一句,原來的計劃已經很好了,無需為了複仇,将你的婚事搭下去。”

孤注一擲,複仇之後,她又該何去何從?

“舅舅一向對迂腐儒生嗤之以鼻,并非墨守成規之輩。”洛懷珠将自己的手抽回,撐着臉看他,“怎麽到我身上,就不是這麽回事了?”

即墨蘭:“……這怎能混為一談。你若要正經找夫婿,随你挑五六個人試試看,不合心意就換,我看誰敢幹涉。可沈妄川,他是沈昌之子。”

嫁給仇人之子,心中當真毫無痛楚?

他不信。

“舅舅。”洛懷珠望向窗外綠淨湖面,眼裏閃着湖面細碎的光,“沈昌所害之人,并非我一家。這些年我們從其故地,順着他升遷的路線查起,已有苦主七十三家。”

春風從窗臺入內,吹過手背。

微涼。

即墨蘭的手指動了動,嘴唇張開,卻無法再苦勸。

“我們身上背負的早已不是一人之恨。倘若為了一己之私,便将大好機會抛卻,我們怎麽對得起那些在背後一年又一年靜默等待,全心聽信安排的人家?”

她将碟上糕點碾碎,抛入湖中。

咕咚——咕咚——

水面起伏,一道道魚影現出身影來。

即墨蘭瞧着那或浮出水面争食,或潛水深去追逐沉落糕點碎屑的魚群。

許久。

他明白她心已定,不可轉移。

“沈昌其人,疑心深重,睚眦必報,入沈府太冒險了。”

洛懷珠放下糕點碟子,伸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我會小心行事。富貴尚且需要險中求,況權貴之傾覆。若我能進沈家的門,便可以策內,在沈府找證據,與你們裏應外合。”

即墨蘭往後靠去,陷在松軟的枕上,如同掉落雲絮裏,往下看去,盡是雲遮霧掩,不知深處。

他閉了閉眼,撐着發疼的額角。

“那從前計劃如何處置?你身在龍潭虎穴,倘若身份暴露,又該如何處置?”

她收回手,拿起擱在案幾一旁的錦帕,慢慢擦拭自己沾惹了糕點碎屑的手掌,笑了。

“從前的計劃不必改變,沈妄川這邊只是多了一線希望而已。我們大可兩頭并進,加快步伐推翻沈昌。若有意外,諸如我的身份洩露,你們便趕緊抽身,我還能提前在沈家埋下線索,拉沈昌一起下地獄。”

攪碎的一池金光,搖晃着落在她粲然的笑顏上。

即墨蘭看得眼睛疼。

未時晃眼便到。

洛懷珠拿着筆墨紙硯,随即墨蘭坐到松山下,記下他講學一切言論。

等到講學結束,再交給即墨蘭潤筆幾日,便令人謄下來,送去給書鋪掌櫃印成冊子。

半月後,書生們拿着印戳票子前去,免費領得書籍,一轉眼就開始誇墨蘭先生和洛娘子大義。

書鋪掌櫃按照既明帶來的信件,一個不敢漏地對每一個書生學子重複,此次諸位能夠領得免費書籍,還得感謝聖上隆恩,他們書鋪乃是為了頭頂“墨德馨香”四字,才包攬此活計,又蒙“惠民書坊”慷慨,用最好的紙張與墨,還降了兩分利,才有的這本書。

聽完,一群書生都十分懂事,朝着皇城的方向拜了拜,高呼“聖上萬年”、“聖上則被蒼生”、“聖上隆恩”雲雲。

高呼的聲音,甚至傳到了皇城內。

唐匡民遣人一打聽這事,龍心大悅,當即給書鋪和惠民書坊再添一親筆牌匾,着親信送上。

一時之間,無數書肆、書坊遞來帖子,謀求合作。領到書的學子,也發現這惠民書坊紙張與墨質量特別好,價格也不算高昂,亦都競相購買,掀起熱潮。

阿浮看不懂個中玄機,只知道自家懷珠阿姊如同以往那般,好似将諸多好處都推給了別人,可是到頭來自己沒掏出去什麽,卻收了一堆東西回來。

不過這都是後事。

現在的阿浮,只覺得挑燈潤筆的先生和懷珠阿姊,都太辛勞了些。

白日剛忙活完,入夜還得繼續忙活,他們除了幫忙添點茶水消夜以外,什麽忙也幫不上。

燭火一點點變暗。

阿浮拿了簪子,挑亮燈芯。

燈影微顫,搖落燭花。

謝景明被手上濺落的燭淚燙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

他将燭臺放到桌上,望着等身卷軸裏,單手勒住缰繩,笑得肆意張揚的少女。

“阿玉……”

他微仰着頭,伸出手去,想要替少女拂去被風吹得散亂的發絲。

手還未落下去,便又收回,垂在身側。

差點兒忘記,眼前只是畫卷。

他就那樣,立在原地,滿目克制的眷念,不語靜看。

等到桌上漏刻鳴響,他才如夢初醒,将漏刻堵好,拿上燭臺,往外走去。

沉重的木門開啓,又合上,只剩下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噗”一聲亮起火折子的光。

雲舒郡主将房裏的兩座青銅多盞燭臺點亮,吹滅火折子,随手塞回革帶系着的荷包裏。

她握緊腰間挂着的橫刀,往孔雀藍羽繡成的夏日象園消暑圖屏風後走去,按住前朝某書法大家的真跡,往後一推。

轟隆。

牆壁倒轉,露出一方畫卷大小的空間來。

空間盡頭挂着一張畫像,畫像中的少女單手揮着大刀,額角已生出綿密細汗,臉上笑意卻依舊燦爛。

她耳邊仿佛還響起對方朝她招手時,那張狂又肆意的話:“勁兒太小了,再來。”

畫像下擺滿了對方送她的小玩意,什麽拿着大刀的小木頭人、玉如意、摩喝樂、琉璃玉制九連環……

還有,那一夜過後,阿娘給她送來的背蓮花座大象銀平脫漆盒,裏面的胭脂水粉,口脂面藥,她從未動過,早已不能用。

除去這些,她兵器房裏那些個武器,大半是她自己托人打造,還剩一小半,不是謝景明便是阿玉所贈。

“她怎麽可能不是你……”她瞧着畫像裏,少女手腕上露出的一串纏枝花紋細銀镯子,“世間絕不會有人習慣如此相似。阿玉,是你回來了吧。”

纏枝花紋細銀镯子上,落了一道細長暗影。

沈妄川回神,看向身後雕窗外的青竹,吐出一口氣。

桌上畫卷同樣竹影搖搖,落葉灑灑,有一以金色絲帶低低束住發尾的少女,在清朗的月色中,翩然舞劍。

她手腕輕折,銀镯落在腕骨上,劍鋒從她頭頂削過,她往後彎腰,露出修長脖頸,發尾甩出燕子剪的模樣,末梢還有脫落的水珠高高濺起。

少女內穿白色圓領小襦,外穿酡顏色澤的團花對繡銀紋鸾鳥交領廣袖衫,白色荷葉狀披帛被她系在腰間,又勒在手臂上定住,下穿黑白間色襦裙,衣領上還點綴了一圈珍珠。

月色與林霧交纏,竹子底下擺着兩盆昙花,在劍光攪碎的清影之中,含露輕綻。

沈妄川将墨筆丢進裝了水的青綠瓷桶中,把墨跡尚未幹透的畫卷,拽落火盆。

火舌跳起,将畫卷舔舐。

他靠在圈椅上,仰頭望着窗臺燭火将青竹倒映頭頂白牆,用帶着墨痕的手掌緩緩蓋上雙眸。

白牆之上,竹影婆娑。

沙沙——

窗外晚風不歇。

洛懷珠睜開眼眸,看着牆上斑駁竹影,撐手坐了起來。

回京短短幾日,接連見得故友,若說心中沒有半分漣漪,那是騙人。

她伸手拿過福伯的竹編盒子,打開卷簾的蓋,撚出一顆指甲蓋大小的杏糖酥,用食指緩緩推進嘴巴裏,輕吮指腹。

舌尖推動糖酥,用右邊牙齒碾碎。

焦香味滿腔,她紛繁雜亂的心,驀然平靜下來。

舌尖的杏酥糖,将洛懷珠的回憶,拉到她與謝景明,還有福伯初相識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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