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蔔算子

第22章 蔔算子

翌日。

天際烏雲起,天光被攔在淡白中摻雜上灰的雲層後。

京城連綿起伏的屋脊,都有些黯淡了。

散朝歸來,沈昌便收到齊光送來的庚帖。

他一團和氣接待了齊光,說了好些恭維即墨蘭的話。

等人離開,他才打開庚帖,細細看起裏面內容。

紅色的柬帖開頭便是洛懷珠的名字。

墨筆寫出的字體鋒銳,鐵畫銀鈎,如驚鴻似游龍。

捧着帖子的沈昌,下意識要起身追問齊光,長長的袖擺掃過桌上茶盞。

咔——砰!

茶盞落地,瓷器粉碎,澄黃液體飛濺,濕了他半邊衣擺。

他卻沒心思管這件小事情。

洛懷珠。

韞玉懷珠。

林韞林素玉,洛夫人,洛懷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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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裏默念三人的名字。

她們之間,到底有什麽關系?

沈昌又翻開庚帖,看洛懷珠的籍貫、生辰八字及祖宗三代。

十八歲?

“來人!”他皺眉,死死捏住庚帖封脊。

佩刀的護衛,從外匆匆走來,朝他弓腰行禮,聽候差遣。

沈昌背對着護衛,臉色沉如黑墨:“查查洛懷珠,再讓人這些日子,多跟着阿川,盯緊點兒。”

護衛面無表情,揖禮退下:“是。”

許久,沈昌才慢慢側轉腳步,坐回烏絲檀木圈椅裏。

他望着院中随春風飄搖的牡丹花,眸中黑沉如此刻天幕。

咔擦——轟——

一道白光劃過京城上空。

悶雷轟鳴,震得腳底發顫。

洛懷珠從敞開的窗,往後牆看去。

院牆角落,栽滿了低矮的鳳尾竹,綠竹葉片細密婆娑,彎彎垂下尾巴,自然潇灑,旁有黑色大石點綴,頗有雅趣。

一窗,便是畫框,可堪作景。

即墨蘭喝着竹葉青,揮手就是這樣一幅窗框剪下的綠竹圖,再配上随手寫的一首詩。

寫完就把筆丢進青綠洗墨瓷桶,絲毫不在意自己墨綠的袖擺,又添了兩滴墨,斜斜往坐榻靠去,懶懶散散歪躺着。

洛懷珠給他翻出印蓋上,搭在室內的桃花桁晾畫架上,對捧着碟子吃冰晶龍鳳糕的阿浮道。

“明日就将你們先生的墨寶賣了,幫補一下家用。”

阿浮積極道:“好呀,我陪懷珠阿姊去!”

“好什麽好。”即墨蘭長手一伸,奪走她手中白瓷碟子,“淨是幫着那丫頭欺負我。”

他撚起一塊糕點,丢進自己嘴巴裏。

嚼了兩口,又嫌棄糕點不夠清爽,用料配比不合适,巴巴一通說。

阿浮将自己的碟子搶回來,護在懷裏:“哼!先生又欺負我。”

“你這糕點真不好吃,快去廚房替我炒點黃豆子,光喝酒,有些頭昏了。”即墨蘭裝模作樣,揉了幾下額角。

阿浮鼓了鼓臉,嘀咕着“先生真壞”之類的話,往廚房去了。

即墨蘭半合的眸子,在阿浮離開以後,徹底睜開。

“庚帖遞了?”

洛懷珠重新挽袖提筆,端坐桌前:“嗯。”

即墨蘭曲起一條腿,将手擱上去擺着,頗有幾分無奈。

“光是生意上這條線,你就忙成這個模樣,還要給自己多添一條入虎穴的線,卻又是為何?沈府是鐵桶,沈妄川在裏面近五年,依舊活在沈昌監視之中,你入內又能如何?”

一手筆,一手算盤的洛懷珠,頭也不擡:“沈妄川是沈家人,他入內是被困;我非沈家人,我入內,才是打破鐵桶。再說了,我們怎麽知道,沈妄川當真什麽都沒查到?”

她不信。

沈昌或許是一只狡猾的老狐貍,可沈妄川也不會是什麽省油的燈。

誰知道那瞧着微弱的、随時會熄滅的火,會不會将老狐貍的皮毛給燎了。

即墨蘭半坐起來,抖了抖蓋住手背的袖子:“唔,那洛三娘子,你告訴我,那沈昌來試探我時,我得說些什麽話,才不會給你添亂。”

“舅舅。”洛懷珠真是拿他沒轍,“你要是太閑了,可以看看書,我有些忙。”

別找她閑聊。

即墨蘭摸了摸自己光潔的下巴:“我一派朗月清風,不善遮掩。你得教我。”

洛懷珠将算好的賬本合上,丢到左手邊,抽空擡眸看向他那分明泛着狡黠的眼波,左手伸到右邊,拿了一本新帳本,舉起來,用一句話堵死這個唠叨的男人。

“你幫我算賬,我陪你閑聊。”

即墨蘭的眼波迅速歸于平靜,洩氣擺手:“你忙。”

洛懷珠沒好氣白他一眼,将賬本翻開。

賬本的事情還是小事,她晚些還得謀劃部署在京中鋪設新消息網,布下輿情暗流網兩件事情。

畢竟書坊的事已經提前兩年謀算,不能白忙活。

她知即墨蘭生怕她大仇得報後,又變回剛醒來那一年要死不活的模樣,想要給她的世界多添加一些牽挂惦念,染上更多歡趣痕跡。

這樣的話,她才不會孤注一擲,置自己于死地。

可她要爹爹他們沉冤得雪,又怎能不入絕境。

洛懷珠重新垂眸,大拇指往上撥弄算盤。

啪嗒——

茶蓋重重落在茶碗上。

沈妄川盯着門外新來的兩個護衛,眼睛掃到跪下回話的人頭上。

“你方才說什麽?”

他左腳擡起,踩到一旁擱置的腳床上,慢慢傾身向前,左手枕上去。

“回郎君話……”

不等對方回話,他手中還冒着熱氣的茶盞,便“哐啷”砸到跪下護衛頭上。

嗑——砰——

茶盞與腦袋齊破。

碎片、茶水與茶葉四處飛濺。

書童狠狠吓了一跳,整個人像螳螂跳躍時似的,猛然哆嗦一下。

護衛被砸得整個人都往旁邊歪倒一下,可他不敢真倒下去,只能用手支撐一下,又快速正身跪好。

頭上的血淌下來,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他也不敢動。

“沈昌他又發什麽瘋!”沈妄川咬牙切齒,向前幾步踢翻跪下的護衛,踩着對方的肩膀,居高臨下垂眸道,“他若是不信我是他的種,何必将我找回來。我沈妄川不稀罕他這點子破錢。”

護衛悶哼了一聲,依舊不敢說話。

沈妄川碾了碾他的肩膀,聲音冷下來:“滾!給我告訴沈昌,要是他答應我的事情做不到,就放我回去。我沈妄川就算是去荒野喂狼,也不稀罕再過兩年囚徒的日子!”

往後仰倒的護衛,重新爬起來跪好,才撐着膝蓋站起來,作揖後退下。

門外烏雲攀天,光線黯淡。

護衛出門的背影擋去大半稀薄天光,讓沈妄川整張臉都置身黑暗之中,只有一雙晦暗的眼睛,還露在灰白色的微光中,沉沉如天幕雲層。

咔——轟——

白光撕開雲層,露出短暫急光。

光從窗縫透進來,帶着雕花繁複的紋樣,落在沈妄川那張黑沉的臉上。

室內驀然多出兩分鬼魅的感覺。

書童感覺自己掌心發涼。

沈妄川視線往後一瞥:“你怕我?”

“小的不敢。”書童躬腰顫抖。

沈妄川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替我将大氅拿來。”

書童應了一聲“是”,忙不疊跑去将鼠灰大氅拿來,踮着腳尖披到沈妄川身上,抖着手替他綁好系帶。

“你怕什麽。”沈妄川看着自己脖子下不住發抖的手,垂眸看向書童烏漆發頂,“你若不叛我,我怎會對你如何。”

書童不敢應話,只是綁好系帶後,退到他身後去。

沈妄川信手拿過桌上那個新的五蝠銅手爐,捂在手中,往外面走去。

守在房門外的護衛并不攔他,卻在他踏上院中碎石小路時,握着手中刀跟上去。

靴子踏上碎石路,發出“咔咔”“咯吱”的聲響。

沈妄川停住,身後護衛也跟着停下腳步。

“我給你們一個機會,停下來,不要跟着我。”

他說完,才繼續擡起腳步,往院外走。

護衛始終不發一言,連眼神也不曾交流猶豫過,跟着邁開腳步跟上去。

走了三步都沒有的沈妄川,重新停住腳步,閉上眼眸,仰着頭松了松頸骨,緩緩轉身,看向距離自己兩步左右的護衛。

黑沉的眸子沒有絲毫情緒波瀾,如同無波古井,深深凝視着兩個面無表情的護衛。

他伸出手,握住了左側那人手中刀的刀柄,一點一點,慢慢将刀抽出。

書童瑟縮着,張開嘴巴想要說話。

锃——

刀刃出鞘,嗡鳴回響。

“真是一把鋒利的好刀。”

沈妄川用左手托着的小銅爐,撞了撞刀刃。

他聽着刀鋒鳴響,唇角逐漸出現一抹肆意的笑。

“讓我試試好不好用。”

書童不知他要如何試一試,張着嘴喃喃道:“郎……”

剩下那個字,哽在咽喉,不得上下。

沈妄川已舉着刀,刺進了護衛左肩下,只差那麽一點,就要刺到心髒。

他眼眸中閃過一絲可惜:“啧,人憔悴就是不好,容易失了準頭。”

噗——

刀被他重新拔出。

護衛痛得抖了一下,臉皮抽動,冷汗從額角冒出來,卻也沒有避閃的意思。

沈妄川重新舉刀,不料咽喉突然一陣發癢。

他偏過頭去:“咳咳——噗——”

一灘濃血,從嘴裏噴到地上。

書童趕緊從懷裏掏出素白的布絹,遞到沈妄川嘴邊幫他擦掉。

沈妄川用手背将他推開,把手爐塞進他懷裏,拿過布絹,自己随意擦了兩下,就把布絹丢到地上。

他舉起刀,拍了拍書童在發抖的臉頰,輕笑一聲,又給了另一個護衛一刀。

“你們跟我十步,我就捅你們一刀。不怕死,就繼續跟着吧。”

他嘴角血跡還沒幹,又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好幾聲。

空氣變得沉悶,水汽陡然凝重起來,花木間生起一層薄霧,将小院籠住。

沈妄川放聲大笑,将薄霧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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