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蔔算子
第23章 蔔算子
沈妄川從院子走到花園, 入幽深窄長的游廊,共刺兩位護衛五刀。
鮮血蜿蜒滴落。
書童捧着的手爐,一路都咔咔作響。
這廂鬧出來的動靜, 不可謂不大。
沈昌已收到沈妄川院門護衛送來的消息, 卻沒動,只是站在正堂朝向花園的後門, 看着沈妄川的身形顯現。
先出來的是, 利刃拖拽在地上,磕磕碰碰的聲音。
緊接着, 随風輕輕搖擺的卷簾後頭, 漆黑長廊深處,逐漸出現一抹高大卻瘦削的身影。
拖着滴血刀刃的沈妄川, 也瞧見了沈昌。
對方負手站在回廊下,面上表情沒有絲毫異象變動,只隔着半片花園, 安靜看他。
藓庭花院春滿園,一泓清水自茂密花木間流淌,聚于假山下, 輕煙鎖池面。
他們誰也沒動,互相看着對方。
池中有錦鯉搖尾擺過,撲騰卷起水花。
風來了, 吹起環廊兩側竹簾, 一片“啪啪”密密響,放鞭炮似的。
沈昌的臉浸在竹簾起伏間煽動的晦暗色澤之中,猶如閻君派來索命的使者。
頭頂白光劃過, 悶雷撼動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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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妄川殘破的身軀力罄,踉跄往前撲去, 扶住朱紅木柱,甩開攙扶他的書童。
他捂着胸口大咳,吐出淤血,澆灌廊下綠葉。
綠葉承不住,彎腰送給厚重大地。
沈妄川擡起蒼白手背,揩走唇邊血跡,側眼看向立在廊下不動的沈昌,嗤笑一聲。
天地微茫白光落在他幽冷眸中,擊不起半點波瀾。
“右仆射。”他急喘一口氣,站直身,穿過霧蒙蒙的花園,直直看入那人彎着卻不帶笑意的眼裏,“還記得你上一年答應過我的事情嗎?”
沈昌不語,靜看他。
沈妄川拖着刀刃,轉過游廊,緩緩向沈昌走來。
他一步一步靠近他,聲音飄渺得像是從地下深井傳來的一般。
“你說,我們父子倆可以好好過下去。”
唰唰——
利刃刮地,刺耳入腦。
“你說,你會彌補過往一切。”
刀鋒回響,蓋過虛弱腳步聲,沈妄川像一道影子,飄至沈昌面前,将刀擡起,刀尖向着沈昌。
唰——唰——唰——
沈昌身後的護衛,沈妄川身後的護衛,刀器全部出鞘,對準沈妄川一人。
鋒芒在前,也在背。
沈妄川不曾眨眼,只是緊盯着沈昌:“那麽,請問右仆射,我身後兩個亦步亦趨的人,算什麽?”
沈昌終于動了,假得能随風消散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切,又被斂起。
他側轉身,将手中庚帖,遞給沈妄川。
沈妄川垂眸看了一眼,蹙眉。
“打開看看。”沈昌開口的聲音,依舊溫和,聽不出異樣。
沈妄川将刀垂下,伸手拿過庚帖打開。
入眼“洛懷珠”三字,讓他瞳孔微微震顫。
韞玉懷珠。
她怎麽敢化名如此!
他閉了一下眼,再睜開看。
濃墨書寫的三個字,依舊占據庚帖頂端,并無改變。
沈昌密切鎖着沈妄川的眼睛,松動一些些,眼底虛假的笑意,多上一分真切。
“阿川吶。”他輕聲說,“你可知這林韞與為父的恩怨?”
沈妄川捏緊手中庚帖:“不可能!三娘明豔大方,傳說那林韞是個單手挽大刀,壯得像軍營漢子一樣的姑娘家,三娘不可能是她!”
“可能或者不可能,我們說了不算。”沈昌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得試試才知道。”
沈妄川驀然擡眸:“父親要傷她?”
“阿川想多了,她是聖上提點要你迎娶,借以籠絡墨蘭先生的人。為父怎敢傷她,只是試試她而已。”沈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過兩日天晴氣清,不妨邀她到東郊踏青。”
沈妄川捏着手中庚帖,眼神不定。
許久,才緩緩應了一聲“好”。
沈昌這才松開自己的手,和悅道:“這兩個護衛,你若是不喜歡,那便不讓他們到你跟前去。可你身子骨弱,這小書童一個人照顧不來。你總得選一兩個人在你身邊保護你才是。”
沈妄川摩挲了兩下庚帖,低垂着眼眸。
“父親之前派來的那個暗衛銀面,一直都在我身邊,有他就夠了。我喜靜,不愛身旁一大群人。”
“銀面?”沈昌思索了一下,輕輕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哦,對。上一年春,你誤掉浮冰時,我讓他去救你那個。是為父不對,記錯了,以為你身邊一個護衛也沒有。”
沈妄川拍了拍手掌。
一道穿着黑色緊身袍子的影子,便從屋頂翻下,默然靜立他身後。
“父親說過,從那往後,他都是我的人。”
沈昌笑道:“自然。”
“父親沒什麽事情的話,途便先回房了。”沈妄川将血跡幹涸的刀,塞回身後護衛刀鞘中,再轉頭向沈昌作揖道別。
沈昌含笑讓他回去休息,且讓下人趕緊收拾好地方,請前堂靜候的大夫,給他看看脈象。
似乎方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夢境一般。
二人誰也沒放在眼中。
轟——
低壓的雲層終于彈指一揮,将自己散盡,灑落滿城風雨。
春雨淅瀝,密密綿綿的潮氣撲面而來,濕了衣衫。
拍一拍,一股霧氣騰起。
沈昌看着老大夫被攙扶着,匆匆跟上的背影,對着細密雨簾嘆息一聲。
“重情總會被情困,着實愚蠢。”
阿川這一點,不如他。
翌日,春雨依舊。
上朝路上可見煙困柳來霧鎖江,冷雨欺花,吹動身周綠芽發。
入了皇城,亦有細雨垂幕,自檐下飄灑,鋪天蓋地,無孔不入,愁人得很。
那可不。
天地間仿佛都籠罩在一片水汽裏,傘是白打了,不消風吹,藕絲般的雨便歪歪斜斜拂面而來,呼吸之間,都能感覺帶着琉璃瓦味道的水汽。
虧得今日只是常朝,并非大朝會,無須從南壁趨朝路步上大慶殿,不然得沐雨好一陣才行。
他們從文德殿①回各自治事處,耗不了太長時間。
出了文德門,沈昌舉傘快步而走,與謝景明同往政事堂。
細雨連綿,人人撐傘都得傾斜着傘面,或舉袖或垂頭迎風而走,腳步匆匆。
謝景明以為沈昌要越過自己,與前面的傅侍中一道走,還往旁邊讓了讓。
未料,對方竟也跟着自己往邊上讓了讓,給張樞密使先行。
張樞密使匆匆朝他們拱手互相行禮時,還多看了兩眼,頗為稀奇。
這二人還能湊到一處去?
“右仆射找我有何事?”
到了政事堂,謝景明收起傘,往無人的一側甩了甩水,将傘靠在門邊。
沈昌也收起傘,卻并未放到一旁,他拍拍身上氤氲水汽,笑道:“昌有一事不明,想要向謝侍郎讨教一番。”
“右仆射客氣了。”謝景明垂眸,捏住官袍兩側,抖落官袍下擺水汽,“有話請直說。”
沈昌四周掃了一眼,壓低聲音道:“聖上前些日子召我,言明小兒與墨蘭先生那外甥女洛三娘子有情有義,是為天造地設的一對,不妨迎娶。”
“哦?”謝景明放下官袍,雙手作揖,“那便恭喜右仆射喜事臨門了。”
沈昌緊盯着他的表情,擺了擺手,聲音壓得更低:“然而墨蘭先生昨日遣人送來庚帖,我才知曉,這洛三娘子的閨名,可不得了。”
謝景明抖了抖袍袖,将邊角壓齊,垂着的眸子看不出情緒:“便是如此,此話也不該是湛可聽之言。”
他告了個禮,就要退去。
沈昌煩死了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卻又只得強壓住,匆匆道:“洛懷珠三字,謝侍郎難道不覺得耳熟麽。”
謝景明的腳步頓住,背影僵直。
沈昌剛松下一口氣來,準備施施然再度開口。
不料,謝景明竟轉身凝視他,滿目肅然:“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②。從湛為人臣那一日起,少年謝景明便已死在了落滿蒼頭大雪的垂拱殿前,随着王昱年一同墜落冰淵之中。”
他拱手作揖:“右仆射,慎言。”
說完,轉身離去。
蒼白天光落在他清瘦的背影上,向內拖出一條長長的、如修竹筆直的暗影,擡腳行路搖擺的袍袖灌滿風,鼓脹起來,甩出一道鋒利線條。
沈昌橫手在腹前,背在身後的手轉撚着,凝睇那挺拔背影。
等人入內靜坐下來,他才轉身繞着長廊離去。
——往樞密院的兵籍房辦事處去。
兵籍房獨有一處居室,是專門留給雲舒郡主辦事所用。
沈昌要找的人,便是她。
窗外細雨飄搖揮灑,天光微弱,她便将窗關了,只開了門,垂下竹簾擋住水汽。
沈昌進來時,撩開竹簾的動靜不大,但也有聲響。
雲舒郡主卻只是垂眸看着燈火下的文書,不曾擡眼看來人。
“唐副承旨。”沈昌只好主動開口。
雲舒郡主依舊不擡頭,将文書批好放下,才慢悠悠回話。
“右仆射前來所為何事?”她拿了新文書攤開,細細審閱,“莫不是又有什麽新政要務,需得我們兵籍房協辦。”
後半句話,她說得頗有幾分嘲諷的意思。
新政出,各部門要協辦的事務繁瑣,還得與高官貴族有沖撞,誰也不願幹這等麻煩事,惹一身腥。
然,大家都怵謝景明那雷厲風行,不講情面的處決,生怕自己與他作對,就成為下一個王昱年,面上都好好配合,私底下每每提到新政,卻不無嘲諷。
新政推行兩年後,國有所得,帝心大喜,嘲諷聲弱了許多,可抱怨依舊。
沈昌心中清楚,雲舒郡主這番怒氣,一則源于此,二則源于他是剿滅林府、害了林韞的罪魁禍首。
世人都以為雲舒郡主不讓提及林韞此人,乃是避嫌,可知道內情的人都知曉,雲舒郡主是不允許任何人說林韞已死。
他輕笑兩聲,道:“昌并非為新政瑣事而來,乃是為一位故人,特意前來報喜。”
故人?
雲舒郡主對照登記簿信息,做好核算,落筆書寫。
“林家那丫頭。”
雲舒郡主的手停下,将筆用力擱在一旁,反手抽出背後挂着的橫刀,踩着凳子一躍跳過長案,立在沈昌面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阿玉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