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蔔算子
第24章 蔔算子
橫刀揮過去的刀風, 将一側立着的青銅多盞燭臺,吹得搖晃成豆粒大小。
燈火黯淡一瞬,将雲舒郡主英氣的臉龐籠在晦暗陰影中。
呼——
刀風起又落。
燭火重新映照在她側臉上。
沈昌視線下垂, 看向那流轉暗光的刀鋒, 再順着刀鋒向上,過刀柄、手背、手臂, 落在雲舒郡主那雙死死凝注他的眸子裏。
雲舒郡主雙眸如驸馬, 是謝家一脈相承的琥珀色澤,色如蜜, 光如蠟, 日光可透,給人一種十分溫潤的感覺。
然而此刻, 沈昌卻覺得這雙眼睛裏頭,透出來的是猛虎噬人一樣的森冷無情。
他毫不懷疑,若是他敢說林韞被他抓在手上, 頭頂這顆腦袋不掉,也要被當成球來踢打一番。
“郡主。”他換了稱呼,“沈某未曾見過林韞, 只是洛三娘子與犬子定親,交換庚帖時,庚帖上所寫的名字, 與林韞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什麽名字。”
沈昌看着雲舒郡主的眼睛, 一字一頓道:“洛、懷、珠。”
雲舒郡主睫羽一顫,握着橫刀的手更往前。
“她在哪裏?”
沈昌感覺自己咽喉一疼,“嘶”了一聲:“沈某也不清楚, 大概是在墨蘭先生的自由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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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郡主緊緊盯着他的一雙眼,似在衡量真假, 片刻,轉腕将刀一收,把自己的刀鞘摘下,挂回腰間。
她拖着沈昌的圓領,疾步往外走,随手逮了個兵籍房捧着文書路過的主事,塞進自己屋子裏。
“幫我把門鎖了,若是裏面的文書有所遺漏、外洩,唯你是問。”
話說完,也不管主事的呼喚,直接揪着沈昌丢到張樞密使所在的地方,自己揚長而去,留下滿座膛目結舌的人。
沈昌踉跄幾下,始終沒能順利穩住身形,撞在旁邊的桌案上,發出“嘭”一聲大響,直把厚重桌案都撞得移了位。
吓得桌案的綠袍官員趕緊站起來,伸手扶人。
“右仆射。”
張樞密使丢下筆,起身要追上去:“唐副承旨……”
他那一把嘎嘣脆的老骨頭,又怎能追得上一個常常到軍營練刀練馬的人。
雲舒郡主出了樞密院,直奔右掖門,朝大街租馬的地方疾步走。
賃了一匹純黑大馬,不等店家将馬鞍馬镫裝上,她一個翻身就上馬扯着缰繩走了,徒留店家在背後舉着馬鞍嚷嚷。
一路策馬趕到武學巷,她把缰繩一丢,翻身下馬,用力拍着“自由居”的大門。
震天的響動,把一條武學巷的人都驚到了。
仆人阿清前去開門,剛打開一個縫,就有人不管不顧擠進來,撞得他仰面摔倒在地上。吓得他顧不上自己磕到石子的屁股蛋,放聲大喊:“有人闖門了!”
因着連綿細雨,入屋守着的凱風、清和,一把沖了出來。
他們站在廊下看向自垂花門進來的人。
“郡主?”
正在長案前書寫的洛懷珠,筆尖一頓。
她捏了捏筆管,轉念便想通了此間關竅所在,暫且不管此事如何,只将手中事情繼續。
凱風與清和堵在門前,朝雲舒郡主行禮道:“小的見過郡主,不知郡主闖入我們自由居,想要做什麽?”
一身細雨侵衫半濕透的雲舒,眼神望向北房廳堂。
“讓開。”
凱風抱拳:“若是郡主不報來意,恕難從命。”
雲舒郡主也不廢話,只是眼也不眨看着透出融融暖光的門口,直接用大拇指頂開刀锷。
唰。
刀刃擦過刀鞘內壁。
凱風、清和皺眉,長劍半出鞘,橫在胸前。
唰——嗡——
刀刃徹底出鞘,向着兩人。
“得罪了,郡主。”凱風與清和散開兩邊,左右夾擊攻向雲舒郡主。
雲舒郡主眼神收回,眼眸瞥向右側凱風,橫刀擋住刺來的劍芒,後撤半步,推着刀鋒往左撞去。
她高高束起的發尾帶着一路沾惹上的水汽,甩出一條長長的水痕,将垂紗一樣朦胧的雨幕,攪得煙霧缭繞。
凱風受刀上力度所引,半邊身體撞向清和,只得扭腰旋身,于半空中飛轉後撤,落在北屋臺階前,以腳後跟一蹬,借力往前沖。
叮——
清和的長劍,與雲舒郡主橫刀相擊,撞出星點火花。
一擊不中,他變換腳步,收劍出刺、點、挑,快如飛鶴啄食,眨眼之間便出了七八招。
雲舒郡主橫刀變轉,從容将招式擋在身前,側轉抵擋時,借力翻身,變被動為主動,由上至下砍向清和。
她招式氣勢渾厚,大開大合,有龍虎之勢,氣勢洶洶。
庭前兩株芭蕉樹被刀風刮得搖擺不定,大葉顫顫巍巍抖動着,滾落積蓄已久的一捧水珠。
水珠落地,濺起萬點白光。
那是刀劍折射的冷芒。
铿——
清和舉劍攔住,将刀往凱風來的方向推。
恰逢凱風長劍刺落,點在刀身上,一路滑落,擦起連串火花。
雲舒郡主用肩頂住刀身,逆着力度右轉,刀鋒立起,削向凱風肚腹。
凱風眼神一凜,側身落地躲開。
雲舒郡主亦淩空翻轉,揮刀向後,半屈膝俯身落地。
她緩緩擡起眼眸,任由發尾黏在臉側,雨水從眉梢滑落。
“凱風、清和,讓郡主進來吧。”
洛懷珠提聲喊道,将桌上文書收尾,交給阿浮蠟封。
她将長桌的東西用鎮紙壓好,提起裙擺繞過桌案,出得書房入正堂,往門口方向小走幾步。
雲舒郡主已握着橫刀,越過凱風、清和二人,大步跨上臺階,入室內。
其行如風,吹得窗邊細紗,細竹地燈都搖晃起來。
她握緊手中橫刀,任由水珠從袖口滑落,順着刀鋒滴滴答答墜在地上。
洛懷珠朝要向前的凱風、清和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守在門口,別讓人靠近。
“含秀。”她對靜立即墨蘭身後坐榻的侍女道,“拿兩條布巾和大裘來。微霜,去廚房煮點紅棗姜茶,送過來。”
“是。”
等人出門去辦,洛懷珠才轉臉看向雲舒郡主。
她剛啓唇,還沒說話。
哐啷——
雲舒郡主就把她最心愛的刀往地上一丢,大步向前,将洛懷珠整個人扣在懷裏。
她紅着眼睛,嗓音沙啞,在她耳邊輕聲道:“阿玉,你真狠心。”
滿眶眼淚在打轉,顫顫巍巍墜在眼尾。
洛懷珠被迫仰着頭,枕在雲舒郡主肩膀上。
她伸出手,慢慢把對方的腰圈住,輕輕拍了拍那顫抖的身軀,聊以安撫。
“沈昌跑去試探你了?”
“那個王八蛋。”雲舒郡主放在洛懷珠肩膀上的手掌縮起,捏成拳頭,“我遲早要他償命。”
洛懷珠輕笑一聲,往雲舒郡主脖頸窩了窩:“雲舒……”她嘴唇半開,許久才接上下一句,“好久不見。”
雲舒郡主強忍的眼淚,最後還是沒忍住,全都抹在洛懷珠一側的漆黑秀發上。
“五年了。阿玉,你到底上哪兒去了。”
又過得如何。
“此事說來話長。”洛懷珠看着門外模糊天地的雨幕,随風搖擺的芭蕉葉子,輕輕推開雲舒郡主,“你我都先換一身衣裳,慢慢敘舊如何?”
難得沈昌主動送上這麽一個機會,不好好利用多不好。
雲舒郡主也知道機會難得,不再浪費時間,随帶着布巾回來的含秀,到後罩房去換衣。
洛懷珠濕的只是外面薄薄一層長裙,無須忌諱太多,直接到耳房換了就出來。
沉默半晌的即墨蘭,撥了撥紅泥小火爐:“不是說好了不與故人相認,怎麽突然和雲舒郡主相認了?”
“我的确不能與他們相認。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最疼愛我的人,就是雲舒和景明兩個。我最不能做的,便是拖他們下水。可是雲舒已經将我認出,我只能……再想個別的辦法,盡量不讓她摻和進來。”
“這麽肯定?我可聽說那雲舒郡主和謝侍郎,從紫宸門事變以後,便閉口不論你,并諱莫如深。特別是雲舒郡主,誰提你就和誰急眼。你怎麽敢肯定,他們沒有背叛你?”即墨蘭說這話的時候,很是有些酸。
想他千辛萬苦,耗時一年才把人徹底救回來,又花費兩年功夫精心養着,近四年精心教授各類技藝學問,五年師生、舅甥之情,結果就教出來這麽個不把他放在心上的逆徒?
“不會。”洛懷珠走過去,坐到榻上,從茶焙籠①取出茶餅,以木槌敲碎,放進碾子裏,“就算雲舒和景明要将我的墳掘了,也一定是想要随我一起埋葬,而不是鞭屍。”
即墨蘭碾茶的手擡起,制止她的話:“停停停,別說這麽可怕。”
“你亂葬崗上掘墳剖屍,寫《屍經》就不可怕了?”洛懷珠頭也不擡,接過他手上的茶碾,将茶葉磨成粉末,放在羅合②上篩茶末。
“诶……誰教的你,嘴這麽刁,連師父都敢頂撞?”即墨蘭接過茶末,熟練調茶膏。
洛懷珠給他遞上茶筅③,幫他緩緩注入開水。
“你。是你教的我,做人不能一味聽而信之,更該聽而疑之,疑而踐行之,方能決其信否。”她趕在對方開口之前,将泛起茶沫的熱茶雙手奉上,“舅舅師父請喝茶。”
“你啊你。”聽着這麽個不倫不類的稱呼,即墨蘭無奈搖頭,哈哈大笑。
洛懷珠也忍不住輕笑起來。
此時,換上洛懷珠襦裙的雲舒郡主,撩起門側青綠布簾。
“什麽事這麽開心?”
即墨蘭和洛懷珠皆轉頭看去。
燭火煌煌,夕照般金黃的暖光落在雲舒郡主那張英氣的臉龐上,替她将輪廓柔和了幾分。
春風從窗縫溜進來,牽動輕紗細幔飛舞,吹亂她散落肩上的鴉黑長發。
即墨蘭眸中閃過欣賞之意,心中冒出一句——
有美一人,須眉凜凜,紗幔難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