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蔔算子

第25章 蔔算子

理智徹底回籠, 雲舒郡主從紗幔後走出,朝即墨蘭行揖禮。

“抱歉,方才雲舒無狀, 吓着墨蘭先生了吧。”

即墨蘭擺了擺手, 笑道:“不打緊,我虛長你們十幾二十年, 倒也不至于這樣容易被吓着。只怕這鄰裏的消息, 已飛向京中各處,不用多久, 你就有麻煩咯。”

武學巷內, 多是各路文武人才,彰顯功名之地①, 彼此之間時刻密切關注着,不是什麽稀罕事。

可謂一家有異動,百家争聞之。

他抖了抖袖子, 給雲舒郡主也點上一杯熱茶,并在浮沫上點出一幅女将軍執纓圖,推到她面前。

雲舒郡主只是笑了笑, 她早有預料,并不放在心上,滿眼只看洛懷珠。

“阿玉這五年, 到底經歷了什麽, 又為何要以洛懷珠的身份歸來?”

既然歸來,為何不尋故人?

洛懷珠隐去自己當初具體的傷勢,将這五年經歷, 大略講述一遍。

“豈有此理!”雲舒郡主氣得眼睛通紅,一掌拍在坐榻的小桌案上, 震得杯中女将軍,都糊成了一團。

她咬着後牙槽,死死扣住桌案:“沈!昌!我定要他碎屍萬段!”

将蠟封好信件交給清和的阿浮,握着拳頭在心中附議此言。

騰騰怒火晃了一陣,她才勉強壓下:“以你的性子,此次歸來,必定已有詳盡規劃。有什麽,是我能夠做的嗎?”

“雲舒。”洛懷珠伸手握住她青筋盡冒的手,“你只需一切如常,當作林素玉并沒有回來,洛懷珠只是一個碰巧名字與她相類之人,聊以懷情,如此便好。至于其他事情,若我需要你,必定不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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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舒郡主右手搭上她的手背,用力握緊:“不許騙我。”

洛懷珠垂眸一笑,擡眼時,漆黑眼底滿是室內點點燈火。

她道:“好。”

兩人又聊了一陣別的話。

即墨蘭提醒:“差不多了,再晚就得露餡了。”

雲舒郡主只得跟含秀重新去後罩房,換回那一身丁香色圓領袍衫,束好長發。

她問替她系好革帶的含秀:“你們家三娘子,最近在忙些什麽?”

含秀将革帶扣好,垂頭後退幾步,并沒有說話。

雲舒郡主眉頭微揚,心中滿意。

不錯,口密。

她大步走向北屋,拿回自己的佩刀,入鞘收好。

洛懷珠從坐榻上起身送她。

兩人走到廊下站定。

庭院細雨浴芭蕉,海棠春睡倦,随着風雨一點點擺頭。

游廊合圍,一側假山水池小亭臺,一側花木茂茂紅欲燃,青石板路四通,深草幽花。

雲舒郡主仰頭看灰蒙蒼穹,飄灑細雨,緊了緊手中刀。

“不能送你了。”洛懷珠伸手替她撥弄額邊碎發,“郡主,保重。”

出了這道門,她面對的是比刀劍還要森寒的鬼魅人心。

雲舒郡主側眸,伸手捏了一下那張有些似幼時林韞般白嫩的臉蛋。

“洛娘子大度端莊,溫柔似水,兼之才情橫溢。雲舒拜服,羞愧叨擾,就此別去。”

兩人看着對方眸子裏閃動的水光,俱是一笑。

雲舒扭轉頭,握着刀柄,神色沉肅下來,大步往外走。

洛懷珠立在廊下,看細雨薄霧将她牢牢籠住。

青石板上有海棠花落,翻滾碾碎,追着腳後跟匆行幾步,落入青草堆裏。

她伸手接住屋檐稀疏落下的點滴雨水,看它們在手心積聚一汪,又順着指縫滑落,迸射一地碎珠瓊玉。

帶着水汽的風吹過,撩起長廊外圍青竹簾子,扯動窗邊紗幔往外跑。

門邊紗籠畫屏,燭心輕顫,撞着牆壁,發出輕微的哐哐聲。

正是“陰風翻翠幔,雨澀燈花暗”②。

翌日,洛懷珠便聽聞,聖上怒雲舒郡主街巷策馬,私闖民宅,行事莽撞,念在墨蘭先生并無追究之意,令其去京兆府領罰,笞五十③。

受刑以後,準許歇息一日,再回兵籍房上值。

政事堂。

聽聞此事的沈昌,還在起草唐匡民令他寫的诏書。

他筆下不停,腦中卻思緒翻轉。

奇怪。

謝景明和雲舒郡主,怎麽會不知道洛懷珠就是林韞。

可雲舒郡主一直都不信林韞死了,誰要是敢在她面前提這件事情,就和誰急。昨日監視雲舒郡主的探子所報,她離開自由居時,神色失落,恍若游魂。

若是她确認洛懷珠和林韞有莫大關系,不該如此反應才對。

莫非洛懷珠真的和林韞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

沈昌不信。

他垂眸将诏書寫完,起身送往垂拱殿。

此事因他而起,他得誠惶誠恐去向聖上請罪才好。

垂拱殿中,謝景明已在。

唐匡民手中拿着一份文書,喜形于色,今早的陰霾早已消散。

“右仆射,你來得正好。”他笑着說道,“謝侍郎對‘量地計丁’存在的問題新起草了一個政令,并已尋人試過了這法子,可以省事不少,減輕民怨,又能增進國庫稅收。你既然在此,便一起來瞧瞧。”

謝景明見沈昌接過文書,又上遞了一份:“陛下,臣此處還有一份關于京城侵街買賣一事,量定何為侵街,設立專街經營的建議。”

唐匡民龍心大悅,朝他伸手:“謝卿趕緊呈上。”

謝景明躬腰,雙手呈上。

唐匡民看罷文書,拍案叫絕:“好。沈卿将這文書也瞧瞧,說說如何?”

沈昌只得又接過一份文書,一目十行掃過,還得在心裏來回斟酌。

文書所寫兩事,但凡親自去過田地親自丈量,到過市井親自擺攤的人,都不會說一句不好。他雖未曾親至,憑着想象,也能知道那群百姓會如何歡呼。

這并非他所樂意看見的事情。

不過此刻并非攪亂皇帝興致的時候,他也只能擺起和藹笑臉,誇一句“好”,順嘴贊嘆一下謝景明的後生可畏。

“那此事就這樣定下了。”唐匡民讓謝景明退下将此事安排好。

謝景明應了一聲“臣遵命”,行禮退下。

唐匡民看向不動的沈昌:“沈卿還有事?”

沈昌餘光往後瞥了一眼,才道:“臣此次前來,其實是來請罪的。”

“請罪?”唐匡民笑容斂了一些,“沈卿何罪之有?”

沈昌一臉愧疚難當:“犬子與洛三娘子已交換庚帖,臣昨日高興了些,沒忍住四處報喜,被郡主知曉……這……郡主一事,罪在老臣啊。”

他深深揖禮。

門外,謝景明腳步一頓。

綿綿細雨從檐下飄進,撲了他一臉。

微涼。

啪——

門口內侍替他将青傘撐開,擋住飄搖密雨。

內侍将青傘遞過去,見他不拿,試探着小聲喊了句:“謝侍郎?”

謝景明垂下的眸子擡起,沖內侍一點頭,接過傘柄,提着衣擺下臺階。

垂拱殿內。

唐匡民聞言,神色一松:“此事不怪右仆射,是雲舒莽撞了,她打小就這樣,朕都管不住。”說到這裏,他哼了一聲,有些無奈道,“不過雲舒這般行事,的确有些驚擾。”

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前踱了幾步,道:“這樣,朕令欽天監為沈大郎和洛三娘子測定吉日,以替雲舒賠罪,沈卿覺得如何?”

沈昌心裏一緊。

他萬萬沒想到聖上對此事,如此堅決維持。

看來試探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了,若是再出意外,保不準聖上再來一手賜婚。

“臣叩謝聖上隆恩。”沈昌提起衣擺,跪拜在地。

半開的窗縫,風雨侵入,令他膝下甚是寒涼。

*

這場雨,一下就是五日。

第六日的清晨,初陽從東山升起,刺破雲層,露出近日來第一縷金光。

阿浮樂得從廊下跳到庭院,舉着雙手接光吶喊。

即墨蘭推開面朝庭院的花鳥紋樣窗,調侃道:“誰家百靈鳥叽叽喳喳,叫得這般熱鬧啊?”

悶在屋中多日,終于得見曙色,阿浮難免歡喜,都顧不得理會他的調侃。

“先生你看。”她舉起手中帶着露水的海棠,“今日海棠都格外亮麗,我要摘下來串一起,給懷珠阿姊戴到頭上。”

他們家懷珠阿姊貌美,保管連海棠都壓不過她。

即墨蘭看着海棠樹下蹦跳起來,伸手摘花卻灑了自己一身水的阿浮,笑着搖了搖頭:“小丫頭。”

洛懷珠坐在對面煮水點茶,瞧見窗外一幕,福至心靈般,點了一幅春日采花圖。

杯盞中,踮腳伸手的小娘子梳着垂挂髻,和阿浮今日裝扮一模一樣。

即墨蘭看得大笑:“我們三娘點茶的手藝,愈發有增益。”

他方才作弄阿浮不成,壞主意又起,把人招過來。

阿浮不滿鼓臉,慢慢挪着腳步蹭過來:“人家可是忙着正事的呢。”

“你瞧瞧,三娘今日點的這杯茶如何?”即墨蘭将茶盞遞出窗外,讓她看了一眼。

阿浮驚喜:“懷珠阿姊點的這幅圖,是我嗎?”

她那一雙小鹿一樣的眼睛,閃着曙色霞光,期盼瞧着洛懷珠。

洛懷珠含笑點頭。

“謝謝懷珠阿姊!”

阿浮雀躍伸手,要接過茶盞。

即墨蘭手轉了半圈,往回一帶,遞到嘴邊,喝了一大口。

阿浮:“!”

“先生!!”

她尚帶稚氣的白嫩臉蛋,被氣得泛紅,握着拳頭,不滿地用力跺腳。

跺得鋪了木板的回廊,響聲如鼓點,咚咚響個不停。

即墨蘭樂得仰倒。

咚咚——

阿清越過阿浮,小步跑進來,将帖子遞給洛懷珠。

“娘子,是沈家送來的。”

洛懷珠接過請帖打開,十行俱下,眸中清淺笑意逐漸消散,凝寂下來。

她拇指往上,劃過請帖圓滑邊角,眼眸擡起,落在庭院一角。

風吹芭蕉揮海棠,冷綠搖落一地殘紅。

她輕聲說:

“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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