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重山
第26章 小重山
京城東郊, 北邊草地。
洛懷珠掀開簾子往外看去,于窗中窺得墨藍遠山,飄渺白雲, 點翠帶湖, 遼闊平地。
土路一旁,四角亭被風雨侵蝕的簡陋木匾上, 依稀能辨清北牧亭三個大字。
“阿浮可知, 這北牧亭為何取這樣一個大俗的名字?”
如此青山綠水之地,未免顯得太煞風景了些。
阿浮不知, 老實問道:“為何?”
“因此地繼續北上, 便是皇家牧苑與一處蓄養軍馬的牧地。”洛懷珠将青竹簾子卷起,茜色紗簾挂上, 令春風迎面吹來,“這倒是一個跑馬的好地方。”
亦是當年,她與雲舒、景明時常相約之地。
如今回頭再看, 此地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是故人影。
初次到此,還是和雲舒相識後第三個月。
那時, 她還是一團白糯米般的小女娃,雖性子比別家小娘子出格了些,然而依舊膽子小, 愛哭鼻子, 怕蛇蟲鼠蟻大老虎。
雲舒就說那樣不行,小娘子本就天生力氣比小郎君還要小,若是自己再不争氣, 豈不是永遠都要低他們一等。于是便說,要帶着她一起練武。
初初, 她們也就是在謝景明院子裏,練練拳腳、射箭之類。
後來熟悉了,雲舒嫌棄院子逼仄,帶着他們偷偷出來,找人冒充小厮去賃馬,找馬場的夥計教他們騎術。
謝景明擔心他們安危,當晚就去向父親請罪,并陳詞懇請父親請人教他們馬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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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父雖則答應,卻還是為此事訓斥、責罰他們。
雲舒為此氣了好久,欺負謝景明對練武的事情不上心,一連三日都尋借口将人打得鼻青臉腫,見對方不再告狀,才和好如初。
等再年長一些,她和雲舒不滿足在馬場內慢跑,便常常約在此地策馳、比武。
那些年,被她們手中銀槍長刀霍霍的地皮可不少,想來如今該當長好了。
謝景明擔心她們出事,每每背着書箱跟上,被雲舒恥笑。
他也不惱:“誰說男子非要孔武有力,女子非要溫婉賢淑,習武為的是強身自保,我将來又不想當将軍,有幾下手腳防身便可,何須比你這個想要當将軍的強。”
雲舒喜歡他那句“誰說女子非要溫婉賢淑”,笑道:“還是你說話中聽。”往後,便不再恥笑騎馬慢悠悠還要看書的謝景明。
念及二人,洛懷珠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阿浮湊過來:“懷珠阿姊今日想要跑馬嗎?”
洛懷珠看着沒有浮雲遮蓋的日輪,輕笑道:“今日并非我想要跑馬,而是有人希望我能夠跑馬。”
阿浮疑惑:“啊?”
洛懷珠卻并沒有多說,而是提醒她:“我們到了。”
阿浮趕緊将紗簾和竹簾都下了,替洛懷珠重新理好身上紅綠間色裙,以及頭上簪釵,才把人扶下車。
碧色草地上,沈妄川已着人撐開敞篷,捂着手爐坐在鋪上柔軟毯子的椅子裏。
書童躬身立在他身後,三個護衛還在書童後,繞上一圈,足夠擋風。
其中一個護衛,整張臉都戴着一張薄薄的昆侖奴樣式的銀質面具。
昆侖奴面具向來古樸厚重,底色黑,畢竟昆侖奴的“昆侖”二字,本就有“黑色”之意,倒是沒見過這樣式的,銀色打底不抹黑,洛懷珠還多看了兩眼。
“幾日不見,沈郎君風采更甚。”她笑得杏眸微彎,“身上氣勢,頗為壓人啊,是誰惹我們沈郎君不高興了?”
沈妄川眼底情緒沉了沉:“無人惹我。”
“那便是約我出來,并非沈郎君之本意,你見着我了,不高興?”洛懷珠輕笑,試探轉身,“那我走?”
沈妄川急忙起身:“并非如此。”
匆忙之中,差點兒将椅子撞倒在地。
洛懷珠“噗呲”笑出聲來:“沈郎別急,我只是逗你玩而已。”
沈妄川垂眸輕咳一聲,耳根竟有微紅。
他眼神亂轉兩周,朝遠處一指:“北湖景致尚且不錯,同去看看?”
“好啊。”洛懷珠從阿浮手中接過銅爐,令他們跟遠一些,別妨礙說話。
阿浮他們明白,直接一人攔一個,把沈妄川的護衛擋住,只剩一個手足無措的書童立在原地。
“你們沈家的護衛怎麽回事,沒點眼力見兒,看不到我們家娘子想和沈郎君說點體己話麽?跟那麽緊作甚。”
兩人漸漸走遠,變作碧色裏的兩點。
沈妄川冷不丁道:“為何要将自己置于險境。”
不僅取“懷珠”之名,還敢在今日赴約,他不信對方不清楚,今日乃鴻門宴。
洛懷珠将冰涼的手背,貼在小銅爐上:“一個人只有心虛的時候,才會露出破綻來。鐵桶不敲打敲打,又怎會無故滲水?”
她停下腳步,側身看向沈妄川:“沈郎君難道覺得不是嗎?”
春陽燦爛,全落在眼底一雙杏眸裏,波光粼粼。
“難道你一點兒也不在乎自身安危如何?”沈妄川看着那雙溢滿華彩的眸子,握着手爐的指節收緊,“若是有什麽意外,你要……墨蘭先生如何自處?”
洛懷珠杏眸垂下,自下而上打量沈妄川,最終定在他那張蒼白的臉上。
“沈郎君……倒是有意思。”她輕笑一聲,“與沈昌搏鬥,本就是深淵懸絲,每走一步,都有冷冽罡風刮過,搖蕩不定。從踏上這條路開始,就已經注定如此。”
至于即墨蘭如何自處,其他人又如何自處,他們早有準備,不必與外人道也。
“你這樣關心我……”
她從狐裘中伸出一只玉手,替沈妄川輕輕拉好敞開的灰鼠大氅,食指一勾,拉開松掉的繩結。
沈妄川心裏一驚,下意識擡起手,将她帶着炭火溫熱的手握住。
他不說話,黑沉的眸子微斂,定定看她。
大氅結繩就在兩鎖骨間,洛懷珠瞧着對方喉結難耐,不住上下滾動。
她輕輕掙了一下,反手将他手掌翻過,把手爐放到他掌心。
“大氅松了,我幫你重新系緊。”
她将另一只手也伸出來,放到繩結兩端,拉緊綁結。
沈妄川瘦高,她的眼直視,恰好到他脖頸處,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盯着繩結綁好。
由始至終,她的手都沒碰到過沈妄川。
可沈妄川卻無端覺得下巴痕癢。
“好了。”
洛懷珠在繩結處拍了拍,雙手攤在沈妄川眼前:“勞煩沈郎君幫忙拿手爐了。”
沈妄川唇瓣動了動,輕輕把掌中手爐送過去。
洛懷珠捧着手爐上部,重新攏進狐裘裏。
她懷揣手爐,繼續往前走,并不知有人在身後虛瞟她背影,每日更新來摳摳群:幺五二 二七五兒吧椅幾次三番止不住上翹的嘴角,眼神游移幾番,輕輕垂下竊笑。
兩人行至北湖邊上,才停下腳步。
日光落湖,碧水茫茫,鱗光閃閃,漸次分層,近處澄清透白,進而淡藍如天、淺淺青碧、深深黛綠。
天氣和暖,日光明媚,四下寂靜無人鬧。
若是在臉上蓋一本攤開的書,便可與摯友枕手抵足入眠。
洛懷珠折了一片葉子,送入春湖,撥水推開,劃破浸入湖中的綿軟春雲,搖搖晃晃飄游去。
随着葉片行遠,不遠處的林子響起一陣踏踏聲,似有萬馬奔來。
他們循聲轉頭看去,還可見森然冷綠的林葉之間,鑽出一股淡黃的塵土,揚上青天。
沈妄川丢下手爐,拉起洛懷珠的手腕:“走。”
沈昌這厮真是瘋了不成,弄出這麽大的亂子試探。
遠處的護衛,也在聽到動靜以後,拼命往這邊趕來。
林中馬匹群卻已如利劍出鞘,奔飒沖來。
兩方人馬眼看着就要彙合,馬匹卻自中間斬開他們的聯絡,迷蒙煙霧、踏踏聲響阻斷了雙方的呼喚。
沈妄川舉袖擋了一下,腰間一緊,已被人拉到馬上,随着馬群向前奔去。
“三娘!”
洛懷珠不知被誰的馬鞭拖着腰,往裏面扯去。
她如今陷在馬群之中,若是不設法上馬,定會被踏成碎泥。
果然是沈昌,為達目的不惜傷亡。
這是逼她非要出手不可。
只不過滾滾煙塵既為他人從中作梗提供了便利,也能為她裝作艱難上馬提供便利。
洛懷珠眯眼避開亂拍的沙粒,瞄中一匹相對瘦弱的馬,跟着它快跑幾步,趁機用左手拉住缰繩,右手抱住馬脖子,側挂在馬匹身上。
為保真實,她還咬牙忍着,讓馬将自己雙腳拖行一段路,才勾住馬身,滑落幾次,拖得鞋子都磨破了,才死死抓住缰繩,勾腳上馬,貼在馬背上。
她随着馬匹起伏蕩動,從逐漸消散的黃土中,得見前路。
馬群要入山。
春山青翠,也不知掩了幾個殺手的身影。
倘若她将殺手抹脖子,沈昌定然堅信她是林韞,不再生疑。可若是不抹對方的脖子,她要如何逃開殺手追刺才算合理呢。
洛懷珠雙眼緊盯着越來越近的山林,将身上的狐裘一拉,往後頭抛去。
狐裘尾部高高揚起,飄擺幾下,重重墜落在地,被馬群踐踏。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她伸出左手,摸了摸綁在腿上的薄刃,被馬匹帶着穿進森林裏。
四周一下就冷了起來。
馬群分散奔走,往不同的方向去。
洛懷珠騎着那匹棗紅小馬,則帶着她繼續往前奔,直往山腹深處跑。
“寶貝馬兒,你乖乖停下。”
她順着小馬的鬃毛,柔聲安撫,卻無半點兒用處。
眼看前面有一棵倒下的巨木橫路,馬兒卻依舊沒慢下來的意思。
壞了。
洛懷珠心頭一凜,知道馬兒定是讓人下了藥。
罷了,搏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