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清平樂
第34章 清平樂
白塵彌散間, 既明堵在門口,将意欲出逃的纨绔郎君攔住。
二人在門□□手幾招,人群後突然跳出來一個窄袖圓袍衫的男子, 一腳把人踹回鋪子。
洛懷珠揮着袖子趕跑喧嚣的塵埃, 被大步邁來的阿浮抓到一旁躲開。
嘭——
纨绔郎君直直撞到櫃臺上,撞得厚重櫃臺都發出哀叫聲。
齊光快跑幾步, 擡腳把纨绔郎君胸口踩住, 碾了兩腳:“敢跑!不要命了!”
洛懷珠瞧清長武的臉後,下意識掃過街巷四周。
斜對面的惠民南局, 窗扇一動, 輕輕合上。
她眼睫顫了顫,垂眸斂去眼底神色, 笑着看向長武:“不知閣下是?”
“小的乃謝侍郎護衛,我們家侍郎恰好在惠民南局抓藥,見這邊喧鬧, 讓小的過來看看所為何事。”長武恭敬行禮。
洛懷珠輕笑将事情大略講了,頓了頓,才問:“謝侍郎可是身體不适?”
他的身形, 的确比從前要清瘦許多。
“沒什麽大問題。”長武一板一眼回道,“只是連續熬了幾夜,審閱公文, 有些疲累, 偶感風寒,便發起熱來。”
——且還在逞強。
他在心裏默默補充。
洛懷珠關切道:“謝侍郎一心為民,也要多多保重身體才是。”
他從前最是注重生活, 沒曾想,如今反倒潦草起來。
長武行禮:“多謝洛娘子關心, 小的會轉達侍郎。此地事情已止息,小的便先告辭了。”
“請。”
洛懷珠看着長武大步跨進惠民南局,将視線轉回,令夥計收拾收拾,繼續做生意。
齊光将纨绔郎君綁了,趕去京兆府衙門,只剩既明和阿浮跟她上二樓。
洛懷珠坐到窗邊,推開臨街軒窗,僅開一線,垂眸瞧着藥局門口。
不多時,人群散去,謝景明那道紫色身影,便從裏走出來。
咔——
她手上用力,将高腳桌案擺着的白淨瓷瓶裏,舒展花瓣的丁香摧折下。
花朵離別枝頭,從窗縫往街巷飄下。
暮春的風輕輕一吹,飄飄搖搖落到循聲擡眼的謝景明肩上。
紫衣、青絲、丁香花。
謝景明久久凝視那窗縫裏,漆黑透亮的一雙眼,像是春風拂過綠波,漣漪微微。
也或許,根本沒多久,只是他失了神罷。
一只垂着墨綠镯子的手,輕輕把窗,一點點合上。
他垂下眸子,将肩頭丁香摘下。
“侍郎——”長文小聲喊他。
謝景明把丁香攏進掌心,啞着嗓子道:“回罷。”
*
沈昌的試探無功而返,唐匡民那邊卻已将欽天監算出來的好日子,遣內侍監陳德私下遞給他。
他收到紙條的那一刻便知道,聖上心意已決,哪怕往後他查出洛懷珠便是林韞,對方也不會有所動搖。
頂多,是設法把洛懷珠殺了,再将禍推到他身上,一道鏟除。
沈昌捏着紙條,垂眸之間便已知曉,自己總歸還是成了唐匡民臉上的一粒紮眼痘疹,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昔日王昱年的下場,便是他将來的下場。
他遣人将紙條送給沈妄川。
沈妄川展開看完,靠坐在榻上,神色看不出喜悲。
私心裏,他自然想要洛懷珠成為他的妻,哪怕只有短短一年,哪怕只是挂着虛名。
然,經東郊一事,他心底又浮上幾絲焦灼,盼洛懷珠反悔,盼即墨蘭反對。
翌日卻聞,洛懷珠已勸服即墨蘭,但提出了幾個要求,希望沈昌答應。
齊光将即墨蘭的約法三章遞上,讓沈昌過目。
沈昌展開紙張,信中洋洋灑灑便是一篇典故諸多,辭藻绮麗的骈文,可意思攏共不過三條——
其一,便是為人婦,沈家亦不得拘禁懷珠,不得非議其抛頭露面做生意;
其二,懷珠身邊一應用人,盡使娘家之人,沈家不得塞人入房,擾亂小夫妻感情;
其三,若懷珠厭倦沈府生活,沈家不得拘人,他們自由居自會前去接人,不勞沈家費神。
他看完都有些好笑。
世人說得不錯,墨蘭先生的确赤子心,夠童真。
他遣人拿來印章與八寶印泥,蓋在信上,交還齊光,且将欽天監測定的好日子,一并告知。
拿到信紙的即墨蘭,交給洛懷珠比對沈妄川給的線索。
“這紅印果然一模一樣。”
即墨蘭将茶置于鼻下,深深嗅了兩口,才悠然開口:“雖說如此,然而沈昌其人狡猾,指不定還有後手。”
即便印章管制嚴,可這證據還是飄渺了些,只有邊緣的紅印,半個字都沒有,不怪沈妄川給得這般輕易。
“舅舅所慮有理。”洛懷珠将兩樣東西全部裝到一處。
齊光逮空将沈昌說的婚期講出來。
“明年陽春三月……”即墨蘭嘆了一口氣,“真是快啊。”
他明明未曾婚配,怎麽就有一種嫁女兒的微妙感。
真是令人感傷到想要提刀砍女婿。
成親禮節繁瑣,一年并不算長,三書六禮耗費不少精力。
洛懷珠全數丢給即墨蘭這個閑人來辦,自己鎮日坐在與正堂一牆之隔的書房裏,利用惠民書坊暗中籌辦的小報,建了一個輿情暗流網。
京中市井小道消息,基本通過小報需要買賣一手消息的金錢力量,徹底撬動,多數渠道攏入他們手下。
小報的版面,洛懷珠也耗費許多心思,插入話本連載與反映各階層民聲的“真言”兩塊。
洛懷珠還以南玠居士為名,連載了一篇《崔四郎傳》,講述一個乞丐如何蛻變成宰相的傳奇經歷。
話本每月才發行一回,初時看的人并不多,一直連載到第十回 ,才有人拼湊起來,看入了迷,開始推給同窗一道看,說什麽裏面涉及崔四郎往上爬時,媚上寫過的一些文章。那崔四郎此舉不妥,然文章着實精彩,令人叫絕。
這樣好的文章,自然是洛懷珠磨着即墨蘭所寫。
她此舉可謂“抛玉引磚”,引得即墨蘭嘀咕她好長一段時間。
“真言”這一塊,她也遣用了一些信得過的文人學子,走訪市井、清苦人家、商戶等各類人群,收集有用的消息,隐晦放出。
謝景明曾看過一份,此後便着長文每期都買,專門将這個版塊裁剪下來,輯錄成冊,查訪探明是否真有此事。
可以說,當朝之弊病,盡在此處。
這份東西,對每一個心系生民的為官者都很有用。
甚至有清流開始找辦報的鋪子,卻發現這份小報好似每五日就憑空出現在各大書鋪一般,誰也不清楚到底從哪裏來。
他們找到這份小報,也是兜兜繞繞才有。
謝景明也有覺察到其中的不尋常,亦遣人查過,只是線索斷在惠民書坊處。
據書坊東家所言,和他們談印刷小報的是個高壯漢子,談好以後,就沒再出現過,但每隔五日,就會有一個木箱出現在書坊,裏面有談好的金額,以及要印刷的內容。
等東西印好,小乞丐便會雲聚來拿,派發到京中各處。
謝景明也曾到破廟之中,找過這些小乞丐,可小乞丐只說,小報他們平分,賣得的銀錢,一半捐到福田院,一半他們可留着。
“福田院……”
晨時始就阻滞呼吸的悶塞氣流,一下就通暢起來。
夏雷轟隆隆響起,一道閃電劃過天際,落在他仰頭看天幕的琥珀色澤瞳孔裏。
嘩啦啦——
頭頂屋瓦損毀,雨線自裂開的縫隙漏進來,滴滴答答落了滿地。
外頭夜黑得濃密,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到連綿雨線打落山間林葉,階下積起一片片水窪。水霧撲面而來,濕漉漉的雨汽,似乎直入到心底。
這是一個細雨迷蒙凄清的夜。
只不過。
小報的事情,洛懷珠是暗地進行,明面上,她整日忙的都是輕翰煙華與詩社之事。
自雅集後,她也物色了一批頗有真才情的郎君、娘子,頻繁走動抛出橄榄枝,終于在數次集會,将即墨蘭教授的詩才展露一番後,得到這群天之驕子的認可。
她順利提出舉辦詩社一事。
然而此事也頗多周折,一則她倡議詩社不分男女,與歷朝歷代詩社慣例不符,二則她立下的詩社加入條件,苛刻處着實苛刻,寬泛處亦着實寬泛,收人只看才情不看身份。
詩社之中,不贊同者更甚。
大部分人都認為,貧賤者何論詩情,他們整日奔忙二鬥米,腰早已為溫飽折彎,寫出來的詩又豈堪入目。
洛懷珠特意為這件事情,一連辦了三日的“詩論”,以一人對衆人,細論詠史懷古詩、詠物詩、邊塞詩、送別詩、山水田園詩、閨怨詩、酬贈詩等不同類別的詩優劣所在。
這場辯會,引得不少學子自發前往聆聽,甚至躍躍欲試加入其中。
洛懷珠都應了。
甚至因學子中途加入,辯會足足延長了七日。
七日裏,對辯者皆是辯到無話可說,黯然退下。
風聲傳到朝堂上,唐匡民甚至在散朝前戲言,倘若洛懷珠是男子,禦史臺便能多添一名大才。
群臣應和着,在心裏不停琢磨聖上此意,少不得偷偷摸摸跑去,卻只聽了個尾巴,頗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洛懷珠已以“蓋《詩》三百皆出于情,而無前後之分;人皆出于世,而無高低之別。不過各有其途,各有所用而已矣”①作結,成功定下詩社新規矩。
縱然如此,權貴之家亦對此頗有微詞。
礙于天子曾誇贊,微詞不敢公然,只敢私下嘀咕。
詩社為此,亦流失了好幾個十分有才情的世家子弟。
阿浮不懂詩,也知道那幾個人寫得好,閑聊時便問洛懷珠:“懷珠阿姊不覺得可惜嗎?”
那時剛下完一場細雨,秋寒緩緩而至。
洛懷珠推開花鳥窗,擡眼望向屋頂也遮蓋不住的群山,山巒被淡藍的霧霭遮蓋,輪廓模糊,好似一團淡光。
庭院一角的海棠花已開始落葉,飄搖旋轉着,成了地上水窪的孤舟。
她輕笑一聲。
“不可惜。”
“道不同,不相為謀。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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