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朝中措

第39章 朝中措

上北平原, 營州。

日頭微斜傾灑,一道光柱從堂前檐下過,落在一雙皂靴邊上, 緊貼着。

李定州提着自己山形紋的緋紅衣擺, ①小步從內堂出,拐至前堂。

一眼, 他便瞧見那道立在廊下, 背着手的清瘦紫色身影。

“謝侍郎——”他擺起笑臉跑過去,“怎的不提前告知要到來, 好讓我等略備薄酒, 招待一二。”

清瘦紫色身影回頭,背對光柱, 露出一張在光暈下,更顯線條的溫潤書生臉。這樣一張臉,說是詩酒之下的谪仙不為過, 但若說是酷吏,李定州還真覺得不像。

青澀小白臉登此高位,若說沒有半點兒靠美色, 他不信。

心下的揣測怠慢,也并不妨礙他臉上讨好的笑意。

趙刺史跟在他身後,也慌忙擺出個深揖的禮節, 只差将自己的頭埋進地裏。

謝景明沉臉斂眸, 打量着兩個漆黑的腦袋好半晌,才開口說話:“不必。聖上此次派我前來,乃是為了治水。勞煩刺史将營州可調動人手名冊給我一份, 着手安排春汛河道疏導一事。”

“謝侍郎,此事已有人在辦, 要不下官讓他們來拜見侍郎……”

“不必。”謝景明打斷他說的話,“李都督只管按照我所言去辦便好。”

李定州心下一沉,臉上卻半點不顯,讓趙刺史去辦。

趙刺史趕忙跑去後衙拿名冊,遞交給謝景明。

謝景明接過,草草翻看幾眼便讓趙刺史将人手調集,他有事安排。

趙刺史隐晦地瞥了一眼李定州。

“怎麽,”謝景明背着手,垂眸看向李定州,“又不是調動駐守的兵馬,也要看李都督的意思?”

李定州擡起腳踹了趙刺史一屁股:“謝侍郎讓你辦就辦,少啰嗦。”

趙刺史受了這一腳,忙不疊跑去召集人手。

人召集後,謝景明并無與名冊核對,而是迅速将其分成幾個小隊,檢查重點河段、堤防、山洪災害頻發地區、被淹沒村莊等,明确其各自負責人以及後續整改要求。②

天降上峰,安排諸多任務,營州衙役心底并不是很樂意去辦。

更何況,天降上峰還是個冰塊小白臉,沒有幾句好話不說,請人辦事也不知給點甜頭,只道辦不好如何如何懲罰,一群人心底都在犯嘀咕。

謝景明聽那稀疏的應答聲,便知道這群人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他什麽也沒說,只讓這幾支小隊伍明日同樣時辰同樣地點,集合上報檢查所得。

講完這番話,他便直接入了衙署辦公的地方,開始看起營州地方志來。

長文長武像是兩尊高大的煞神,立在門口兩側,誰求見也不給進。

李定州黑着臉回到後堂,吩咐趙刺史:“去和那幫廢物說,按照謝景明所言,老老實實把事情辦好。還有,先前河道缺堤,處理此事的那批人……”

“都督請放心,那群人早已被渎職處置。”趙刺史拱手彎腰道,“新一批處理水患的人,都知道該怎麽說。”

李定州臉色稍霁,閃過一絲陰狠:“謝、景、明。”

對方最好果真只是來治水,不然……

休怪他手下無情。

謝景明在衙署辦公房待到入夜,才捧着一堆文書回到休息的地方。

門扇剛推開,裏面就冒出一柄冷光森森的匕首,直沖他臉面去。

長武左手搭上謝景明肩膀,将人往自己身後推去,交給長文,右手橫刀出鞘,一刀削向突襲者的手腕。

突襲者沒料到,兩個護衛反應能這般快,只能縮手往屋內退去,擲出匕首攔住長武,破窗而出。

長文卻已根據室內腳步聲,緊追向前,于室外緊随此人腳步,在對方破窗時就辨得位置,一刀刺中突襲者後心。

橫刀從突襲者前胸冒出,對方還有些不敢信,瞪大眼睛,低頭瞧了一眼那滴血的利刃。

長文旋身抽劍,血跡在地上抛出一道圓弧,将突襲者與從容自若的謝景明隔開。

仿若天塹。

嘭——

突襲者跪着倒在地上。

破窗的巨大動靜,惹來李定州、趙刺史與若幹當值衙役。

“發生了什麽事情!”

李定州大聲嚷嚷起來,兩只手提起衣擺,仿若一只碩大的捕醉仙。③

他從轉角拐來,差點兒踩中突襲者的屍體,吓得往後退去,給了趙刺史重重的一腳。

“嗷——”趙刺史嘴裏發出似狼非狼似犬非犬的怪叫聲,臉都憋成豬肝色,也不敢讓上峰挪開腳。

又或許,他已痛得無法說出完整的話。

李定州愣了一瞬,下意識先尋找謝景明所在,見對方好端端站着,大失所望,面上卻不敢顯露,邁開腳,繞過突襲者走過去。

“謝侍郎——”他雙手向前,似要攙扶謝景明,“你沒事吧?啊?”

長文将他攔住:“李都督且留步,我家侍郎不愛與人靠太近,請見諒。”

他右手劍刃還在滴血,攔人的左手如同一杆橫木,讓李定州猛地停下腳步,腦袋往後躲開,正正敲中拐着腳跟來的趙刺史胸口。

拐着腳的趙刺史倒退兩步,捂着胸口被兩位衙役扶住,差點兒就仰天摔下去。

“多謝李都督關心,我并無大礙。”謝景明慢慢走到長文旁邊,示意長武将屍體翻個身,扯下面巾,“不知此人,李都督和趙刺史可曾認得?”

李都督示意衙役将燈籠提近一些,他彎腰去看,搖了搖頭:“不曾見過。”

“下官這就去查。”趙刺史被攙着站起來,拱手道,“此事交給下官就好,謝侍郎治水繁忙,不敢叨擾。”

謝景明垂眸看了那屍體幾眼,竟“嗯”了一聲,不再多說。

李定州見狀,趕緊讓衙役收拾別的屋子,讓謝景明近些日子落腳。

謝景明也并不多說什麽,默然換地方。

等到人群散去,他對着漆黑屋子吩咐:“修遠,跟去查查。”

“是。”

與此同時,屋頂落下一人,垂首行揖禮,向謝景明一一口述今日查到的事情,并附上文書若幹。

謝景明便叮囑長文:“磨墨。”

他接過修竹手中的信件,抄錄一份,待墨跡幹涸,又将兩份都交給修竹。

“繼續暗中行事。”他微微嘆出一口氣,“近些日子,都得委屈你和修遠二人了。”

修竹将東西收入懷中放好,緩緩搖頭:“侍郎救了我們兄弟二人,是我們的再生父母,我們都是自願替侍郎辦事,不委屈。”

要說委屈,他們侍郎才是天下第一委屈的人。

他躬身行禮,又往黑暗中去了。

謝景明從桌案起身,終于得以洗上一身滾燙的熱水澡,趕走連日疲乏。

翌日。

謝景明踏着昨日出門一樣的時辰,站到上都督府門前的階梯上。

是時曙色沾霜,天地間泛着凄迷的青藍色淺光。

謝景明背手眺望去,只見遠山深藍,籠着迷蒙雲霧,高樹從連綿屋檐間隙伸出,像是一只只向天張開的瘦爪。

淺光将此輪廓勾勒,給這靜谧晨間,籠上了一層難言的鬼魅。

大都督府門前,平民早早起來,衣衫單薄,頂着春日晨起冷風,挑着一家生計,匆匆走過,不敢放聲。

天一點點開始亮,羅紗似的霞色從東方慢慢伸展,引出一縷縷金光。

謝景明就這樣站在門前臺階處,等旭日高升,斜斜映照在身上。

未幾,衙役陸續到來,瞧見他無聲負手站立階前,心中猛然一跳,趕緊将懶散的哈欠收起來,斂手站到臺階下的空地上。

謝景明擡頭往東看,見冷綠葉子自牆內伸出,在初陽照徹下,露出通身脈絡,仿若剔透翡翠。

光落在他身上,照亮那雙毫無波動的淺色瞳孔,泛着一種暗啞晦魅的光。

站在前面的班頭,忽地感覺有什麽東西,朝着他胸口壓過來,又重又悶的,害得他大氣都不敢喘。

“還有幾人沒來?”謝景明忽地開口。

他拍了拍衣擺上沾惹的晨露,抖了抖袖子底的水汽。

一粒粒晶瑩的水珠子,噼裏啪啦滾到臺階上,和泥塵混到一處去。

班頭擡起的眼眸,趕緊低下來,不敢再看。

正想開口說話,謝景明旁邊的長文便說:“禀侍郎,還有三人未至,分別是李大頭、王興五、楊小山。”

班頭心底一凜,知道這個看起來不聲不響的上峰,不好應付。

他後背陡然冒出一身冷寒,有一種令人戰栗的、發毛的感覺順着後尾骨往腦袋上爬。

然而。

姍姍來遲的三人,見到上峰面無表情在等,心裏咯噔一下,卻強作鎮定,企圖融入隊伍之中。

長武冷不防喝了一聲:“站住!”

李、王、楊三人臉都白了,彼此看一眼後,又都莫名從容起來,甚至多了幾分傲慢。

謝景明垂眸看向三人:“李大頭、王興五、楊小山。”

他的語氣平淡無波,帶着幾絲冷峻,仿佛浸滿霜色的山石。

“為上都督府衙役八年,捕賊零、抓盜零、巡街次數零、援助百姓農事商事零,勒索商戶二百八十一次,搶占民田兩百一十三畝,侵擾婦人三十四名。身為吏官,無以益民,屍位素餐不提,反為禍一方。”

謝景明臉上逐漸現出愠色:“該當何罪!”

一番問話,不僅讓三人重新白了臉,還讓一旁垂首的衙役哆嗦起來。

“你……你一個京城來的外官,無權管我們的事情。”李大頭強作鎮定,略有些結巴地說道。

謝景明冷笑一聲:“長文!長武!”

“在!”

“請打王鞭!”謝景明擡起手來,伸出手指指着李大頭三人,“今日,謝某便要替聖上處置這幾個無視朝廷律例,為吏而犯律之輩!”

他狠狠甩下衣袖:“給我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