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思遠人
第50章 思遠人
午後下過一場小雨, 到晚,四下依舊濕潤。
沈昌讓暗衛将他帶回主院去,端坐在四出頭官帽椅上, 捧着祥雲銀茶盞, 吹散袅袅水霧。
齊光一手夾着十四期小報,一手握着橫刀, 從回廊繞行, 交給主院門口的護衛。
他似乎并不在乎沈昌看不看送來的小報,又或者他已經知道, 沈昌一定會看這一疊小報。是以, 一句叮囑“記得提醒阿郎看”的話也沒有,他就離開得那麽爽快。
院門護衛沒得到命令, 也不敢進入沈昌的院子。
他只敢在院門口朗聲喊道:“禀右仆射,郎君院子送來一疊小報。”
沈昌慢悠悠呷了兩口熱茶後,才提聲讓護衛送進來。
護衛把刀挂在腰側, 雙手捧着小報,垂頭盯着自己腳下,不敢随便亂看。
将小報放到四方桌上, 他就恭瑾退下,重新回到院門處守着。
沈昌盯着那疊小報好一陣,直到門外吹來一陣風, 将桌上青瓷蓮花紋燭臺火焰吹動, 工整擺着的小報,也被吹得嘩嘩響。
他才起身,向四方桌走去, 拿起最上面那張小報,看看洛懷珠今晚為何發笑。
“墨德馨香鋪子本年善舉”的消息放在第一條, 用上許多筆墨歌頌,其溜須拍馬的浮誇遣詞,令人看得想要直接跳過去。
沈昌是正兒八經科舉入仕,他若不是模樣好,又有那麽幾分才華,哪裏會引得年輕時候的王夫人青睐,不惜下嫁。
看到此等傷眼文風,他只匆匆翻過。
這事兒朝堂上下早已經知道,他并不需要再看一遍。
随後的小道消息,更是離譜萬裏,全是東家長李家短,道聽途說的無稽之談。
不過寫着“真言”的一欄,采集了不少民間言,倒是将朝廷弊病說得鞭辟入裏。
可也無用,這些問題,對準的是今上不願意示人的傷口,絕無可能改過。
直到翻去背面,對上《崔四郎傳》的故事,這一回寫到崔四郎入仕以後不得志,嫉妒名次比自己更低的廬州姜三郎,為此設計謀害對方,将對方一家一百五十六口人,以及好友若幹,全部下獄,斬首示衆。
廬州姜三郎,官至安州鹽鐵使。
文末是這樣寫的: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姜三郎怨魂歸來,索命求理。
怎會這樣巧合?
沈昌氣得不自主把展開小報的雙手捏緊,将小報都抓破了,撲簌簌抖起來,像是被頑皮小孩搖晃着載滿雪的枝丫。
他壓制住自己的怒氣,将小報全部翻過來,專門挑《崔四郎傳》看。
崔四郎乃楚州一貧小子,上頭有三個兄長壓着,耶不疼娘不愛,祖父母也不當心肝。吃穿用度,一應都是三個兄長剩下來的舊東西。
大兄有一把子蠻力,爹娘祖父母都說,他以後肯定要當大将軍;二兄技藝超群,念過的書都記得,加之人性子明朗爽快,鄉裏鄉親都說他是當狀元的料;三兄不學無術,只會吃喝玩樂,但勝在嘴甜,會哄人,連最摳門的懶漢,都給他留果子吃。
唯有崔四郎一人,瘦瘦弱弱一個,讀書需得瞧上十遍八遍才能記在腦子裏,小時候嘴巴也不夠甜,嗫嚅不大方,有些怯弱。
家裏人和鄉親都不如何喜歡他。
他便學着三兄的模樣,結結巴巴講好聽話哄人開心,卻被人當成猴子一樣耍,一句說完不夠,非得壓着他說十句八句。
崔四郎不明白,自己的勤奮,為何這些人總是看不見一般。
屈辱一層層疊在他心底。
最終,在七月流火時,他藉着換季的風,将大醉酩酊,慶賀二兄中得舉人的所有人,一把火送去見閻王。
包括那些瞧不起他的至親。
為了把自己的嫌疑徹底撇清楚,他故意惹惱父親,将自己踹出門買酒去。
等他提着酒回去時,他們家連同鄰舍若幹,全部都燒成了灰燼。
看着無盡的大火,自茅草屋一路綿延,崔四郎身上的血液也跟着沸騰起來,幾乎要壓不住上翹的嘴角。
他解脫了。
崔四郎挖出家中殘存的銀兩,葬了全家後只剩幾枚不足以糊口的銅板,他就這樣成了孤兒,變了一無所有的乞丐。
礙于世俗教條,他在家鄉守孝完畢才出去。
連續三年的守孝期,他拿着二哥殘存的書籍,埋頭苦讀。沒有人在四周時,他就對着一缸水,練出情深意切、善良無害的眼神,和一張足以把雞犬說動的蜜嘴。
他長得好,又自己創了這麽個可憐的身世,初出茅廬就成功将一對父女哄騙過去,讓對方把賭注壓在自己身上,自願供他讀書考試。
他一路上京,一路哄人騙人,獲取盤纏,再順手使計謀,讓山賊之類盯上那小有資産的人家。
這樣的話,他以後高中,便不再需要報恩,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這些過往。
直到和廬州學子姜三郎結伴,他才放棄了此等騙錢害人的行徑,轉而與一同赴京趕考的人稱兄道弟,玩弄人心,打通人脈。
後來瞄準機會,攀附權貴,做了權貴手中的一把腥氣利刃,踩着白骨一路上位。
第十四回,已然寫到崔四郎謀害姜三郎,得到京中一個小小的典樂職位,後一路謀害其他人,甚至把左仆射也拉下馬,令自己官至戶部侍郎。
故事所言,十有其七乃真事,至今無人看出寫的是沈昌,一則因沈昌的過往被他自己掩蓋,和故事不同;二則因唐匡民還在位,當年的事情不能寫,以至于指向并不明顯。
甚至還有人根據崔四郎的戶部侍郎一職,以及家中排行第四推斷映射的是謝景明。
也有人反駁,這樣的話,兒時經歷對不上。
可亦有人言道,這是為了将崔四郎變惡的原因做鋪排,顯得更為造化弄人,畢竟草蛇灰線,伏脈千裏,隐于不言,細入無間。①
有前情後因,話本子才好看。
那些争辯的話,沈昌沒有少聽,但是從來沒放在心裏。
市面上這些年來,刻意抹黑謝景明的話本子,他沒少出力,自然不會覺得如何奇怪,聞言也只當作是哪個又出了新的話本子。
“誰幹的。”
他咬牙從胸腔裏擠出這幾個字,一把将小報全部抓在手中,用力撕碎,撕成雪花那樣,弄得滿地飄飛。
等到所有小報都粉碎了,他還嫌棄不夠解氣,将茶潑落,擡腳踩上去,踩得茶水濺到臉上,都不肯住腳,非用腳尖碾着,全部踩到一處,擠出來墨汁黑黢黢的水,流得遍地都是。
他氣得狠,胸膛劇烈起伏,臉色在搖晃不息的燈火中發黃發青,雙眼爆發出一股銳利的兇光。
模樣十分吓人。
“查。”他咬着牙根,對暗衛道,“看看寫《崔四郎傳》的小報,是哪一家發出來的。”
暗衛敲了一下瓦片,當作回應,便離開了。
六人只剩下四人守着。
主院外。
護衛們屏息,靜悄悄聽着裏面的動靜,卻不敢問上一問。
不得傳喚,擅自入內者,必死無疑。
沈昌盯着一豆燈火,燈火入眼,尤如鬼火跳動,想要噬人。
他蹲下,将碎屑擠出水來,丢進火盆裏。
濕漉漉的紙屑,讓火生濃煙,于一室蔓延,漸漸模糊了沈昌那張駭人的臉龐。
林韞。
一定是她回來了。
從前害過的那些人,唯有發妻、小兒、林韞三人,他不曾檢查骸骨。
他不信姓盧的還會還魂回來禍害他,對方生前不是他的對手,死了以後又怎麽可能鬥得過他。
妻子的骸骨,在認回沈妄川時,他就查過了,骨頭上的幾處傷對得上,骨齡骨架也一模一樣,對方不至于有能力換來一具特征一樣的屍體糊弄他。
只能是林韞。
“洛懷珠,”沈昌被煙霧熏得紅了一雙眼睛,“你以為我當真會驚懼、怒發之下,踩中你的陷阱?”
他冷笑:“你休想拿捏我。”
從來,只有他忖度拿捏人的份。
翌日一早。
驟雨卷土重來。
沒有雷聲,也沒有閃電,天地被雨聲侵吞。
有細竹将窗拍打,投下一段漆黑深長的影子在窗紙上張牙舞爪。
洛懷珠推開梳妝臺一側的百葉紋窗,見天地昏沉,紅花綠葉滿地堆積,貼着地面滾打。
風雨如晦,潮水水汽拍面而來,濕了剛塗上的胭脂。
“這雨可真大啊。”
直要把天地都掩埋起來。
她仰着頭,伸手把阿浮要插入發髻的金釵攔下,把紅色墜珍珠的綢繩遞過去。
“換這個吧。”
淨白的珍珠,随風搖擺碰撞。
阿浮取了兩條,左右各結成一朵單瓣小花,墜在發髻兩邊,安靜垂落她後背兩側蝴蝶骨。
洛懷珠往左腿綁了利刃套子,腰間纏上軟劍和若幹薄如竹葉的瘦長利刃。
書童在小廚房煮藥,她便也沒特意避開沈妄川。
對方看桌上一件件消失的薄刃,看得眉頭緊緊鎖起來:“三娘,你要去做什麽?”
洛懷珠将酡紅傷魂鳥②連珠紋襦裙放下,蓋過貼腿長褲,重新散開。
傷魂鳥,冤死而不能報仇者魂魄所化是也。
“我去外城,祭奠亡魂。”
順道,給沈昌一個殺她的機會。
她這句話沒有說出口,但沈妄川不傻,他知道。
“你不能去。”沈妄川從榻上起身,抓住她的手腕。
漆黑透亮的眼眸擡起,平日裏故作的溫柔端莊與明媚盡皆隐去,只剩下一片沉靜,像是滔滔大河風平浪靜時的靜水流深。
他瞬間跌落十年前的回憶裏。
對方連回他的話,都和當年一模一樣。
“人可以忍耐,但不能将忍耐當作應該。”
“天底下不該有這樣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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