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思遠人
第51章 思遠人
驟雨連天。
天上雨簾不息, 地面水流橫泗。
洛懷珠轉過游廊,見大雨将園中奇石打砸,碎落瓊珠飛濺。
丁香花趴在院牆一角, 蜷縮着, 芭蕉使勁搖晃着腦袋,甩不完落下來的水。
檐下如瀑布, 嘩嘩拍下一道道白花花的水色簾子。
“三娘要去哪裏?”
沈昌白着一張臉, 端坐在前堂,仿佛一具剛從棺材爬起來的半幹屍體。
前堂沒有點燈, 昏暗一片, 襯得那張臉愈發慘無人色。
阿浮瑟縮了一下,洛懷珠拍拍她的手背, 笑意中帶着一點懷念的苦澀滋味。
她對沈昌道:“故人昔年今日,西辭而去,他無後人, 我去祭拜祭拜。”
“哦?”沈昌橫在桌上的手撚了撚,“不知是哪位故人,我可識得?”
洛懷珠:“盧郎君。”
沈昌瞳孔微張, 放在膝上的手驀然收緊,指甲發白。
盧大郎!
“阿舅怕是不知此人。”洛懷珠嘆了一口氣,“他死得早, 離現在已有十年, 又是貪污被懲處,連屍首都是被京兆府衙役拖去城隍廟附近随便掩埋。”
沈昌咬緊腮幫子,将怒意與那一瞬間的驚寒吞下。
“我的确不識得此人, ”他說,“不過如今雨幕甚大, 怕是不宜出行,不如等到驟雨初歇,方才出行。”
洛懷珠輕輕搖頭,看向迷離雨幕:“不了,他有罪在身,我悄悄祭拜就好,也不好大張旗鼓,連累阿舅被人彈劾。”
“既然如此,多加小心。”
“多謝阿舅關心,三娘會的。”
兩人演完一段和睦的戲碼,轉身時各自變了顏色。
沈昌眼神黑沉,死死盯着洛懷珠的背影,對暗衛道:“跟上去,伺機殺了。”
危及他生命的人,就算能有通天手段救他兒子,也不能讓他稍稍動容。
他話說得極輕,還不如玉珠落盤響動大。
暗衛卻輕敲屋瓦表示知曉,轉身跟了上去。
沈昌閉眼,對着滿庭殘花碎葉,轉着手中的玉扳指。
洛懷珠出了沈宅,回頭擡望金漆匾額,又握着阿浮撐傘的手,緩緩下壓,将它蓋住。
她轉身踏進馬車裏,閉目養神。
阿浮抱着食盒,一路吃嚼。
他們從舊曹門出,自北斜街一路往上,過牛行街、小橫橋,再過兩段路,就能到城隍廟附近埋荒骨的地兒。
大雨滂沱,傾砸而下。
走進密林以後,林木阻擋雨勢,稍有改善。
洛懷珠裙擺拖過腳凳,酡紅變朱紅,一片深淺顏色堆疊。
她接過阿浮手中擺放祭品的另一個盒子,從城隍廟一側穿過,去到後山亂崗。
“一二……十六。”
數着林中高大,肆意橫生的樹木,她停下腳步,左走三十步左右,在一隆起來的土包前蹲下,把祭品擺下。
“十年無人敢問津。”洛懷珠伸手,将人高的雜草拔掉,“墳頭草都這樣高了。”
若不是她如今明面上的利益,都和沈昌綁在一起,指不定還讨不來這祭拜的機會。
“阿嫂心髒偏長一寸,留得一命,給你生了個大胖小子,今年都快十歲了。”她在心裏唠叨,“我替她和小宇,來拜拜你。”
香燭也被她燃起,用另一把素色傘遮蓋大雨,讓它可以慢慢燃盡。
洛懷珠蹲在一旁燒紙錢,燒完元寶等物,又擡手灑落圓形方孔紙錢。
白色紙錢剛揚起來,又被雨水打濕,黏着落到泥土裏。
咻——
眼前方孔中,映照着綿密雨幕中,破水而來的一支利刃。
利刃也倒映在洛懷珠瞳孔。
咔——
身側齊光橫刀一斬,将利刃切斷兩截,砸落草叢間。
“阿浮,護着娘子到城隍廟。”
齊光向前沖了一步,踩着樹幹翻過墳頭,削落不斷發出的箭矢。
箭夾擊而來,既明護在另一方向。
“好,你們小心。”
阿浮應聲,手中鐵鑄的傘一轉,打落飛來的兩枚箭。
她單手掄着幾十斤重的傘,就像拿着一根樹枝一樣輕松,拉着洛懷珠自左側一繞,又擋了一支箭。
傘重新撐在頭頂,切斷的雨水都未曾落在她身上。
“娘子,走。”
她們牽着手,大步朝城隍廟跑去。
許是天色不好的緣故,城隍廟并無香客,靜靜悄悄,似是一個人都沒有。
阿浮謹慎,将傘一合上,抽出傘柄裏面奇特的瘦長細劍,走在洛懷珠之前。
剛踏進庭院,兩側廂房便被撞破,跳出來兩個握着橫刀的黑衣蒙臉人,将她們圍住。
阿浮将洛懷珠推進主殿,自己在庭院中沐雨對抗兩個黑衣人。
少女小小的身影,靈活無比,穿梭在兩人之間,尤如一條回到水中的魚兒。
她左手抓住一黑衣人的手腕扭轉,右手格擋住另一黑衣人砍來的橫刀。
咔——
黑衣人手腕骨裂。
對方握着自己的手,跪倒青石板上,面巾下的青筋全冒,卻沒有喊出來哪怕一聲。
畫面靜默得有些詭異的可怕。
洛懷珠耳朵一側,擡腳将蒲團提起來,攔住一枚從屋檐下射來的暗器。
哐。
暗器連同蒲團一起墜下。
檐下的身影也要翻進城隍廟。
阿浮手腕一轉,震臂将細長的劍往下一敲,劍鋒繞着橫刀旋了一圈,被她往後下腰,一個勾腿踢走。
細長劍刃從她彎下去的下巴劃過,穿透雨幕,如箭矢飛出,直直刺入撲向洛懷珠的黑衣人。
嘭——
沉重的身軀墜地。
阿浮雙手撐地,挺腰支起身體來,兩手交叉別住眼前黑衣人的手腕,一扭。
“咔咔”兩聲響動,清脆的骨裂聲再次傳來。
阿浮右手奪走他的橫刀,旋身甩刀,斬斷水珠,立在庭中。
她将刀橫在兩個跪地扭動的人脖頸上,鼓起臉頰生氣問他們話。
“說!誰将你們派來的?”
話還沒問完,廂房背後又冒出來四個黑衣人。
“真讨厭!”阿浮癟嘴跺腳,将橫刀掄成棍子,旋轉一周将黑衣人手中刀器震得嗡鳴。
黑衣人只感覺自己手臂在發麻。
此女力氣驚人,可怕。
洛懷珠站在香案前,垂下的兩手中指往緊窄的裏衣袖口一拉,将薄刃夾在手指之間。
她垂眸看着身後微動布幔,左手撐在香案上,将自己擡起來。
唰——
橫刀自香案出,削向她腳底。
對方一擊不中,似乎料到她動作,将刀收回,又往上一刺。
洛懷珠卻已經撐着手,翻身跳到一邊去。
嘭——
香案從中間破開,露出昏沉天色下,依舊閃着寒芒的鋒刃。
腳跟還沒站穩,前方又冒出來一個刺客乙,朝她砍來。
洛懷珠矮身一躲,讓前方刀刃砍在朱紅柱子上,再一個翻滾,甩出右手薄刃,攔住從香案破出的刺客甲。
她摸到門邊的黑衣人旁邊,将阿浮那柄形制奇特的細長劍握在手中。
“你們是沈昌的貼身暗衛吧?”
她看起來并不慌忙,甚至露出一點笑意:“你們也不必否認,外頭的人加起來都沒有你們能打,這樣的人才,他不會不收在身邊。”
刺客甲乙互相看了一眼,一同朝着洛懷珠攻去。
洛懷珠輕笑一聲,迎了上去。
她走位靈活,并不和兩個刺客蠻幹,經常用細韌的劍身,像蛇一樣纏住他們的刀刃,借力打力,抵擋另一人的力量。
刺客蹙眉,他們心裏清楚,對方使出這樣的招數,往往便暗示了,她的體力不濟。
不過右仆射明明讓銀面試探過,此女不該會武才是。
到底是銀面叛變了,還是此女隐瞞得太好。
“啊——”洛懷珠抖着手腕,将糾纏的刀刃脫開,輕呼一聲,笑道,“真是不巧,被你們發現了我的弱點。”
她杏眸彎起來,瞧着兩人:“看來,今日是勢必不能讓你們活着離開了。”
不然,怎好繼續戲弄沈昌呢。
三人又纏鬥到一處,耗了将近一個時辰。
洛懷珠一掌把刺客甲打得撞到柱子上,卻在精力耗費之下,右胸又開始痛起來,拆解刺客乙的招式時,被對方逮着停滞的一瞬,挑走她手中細長劍刃。
她不甘示弱,抱着柱子一個後旋踢,将刺客乙的橫刀也踹走。
撞柱子的刺客甲捂着胸口,撐着橫刀,勉強站起來。
被踢中手腕,腕骨發麻的刺客乙急急後退兩步,蹬着牆面,從腰間抽出匕首反撲。
洛懷珠側身抓住他右手手腕,左手薄刃出鞘。
薄刃沒入心髒三寸。
“咕嚕——”
血液反湧咽喉。
“一個人就算廢了右手,也還有左手可用。”洛懷珠濺了不少幹涸血液的臉,露出一個帶着冷意的笑容,“下輩子記住了。”
嘭——
刺客乙轟然倒下。
洛懷珠聽到身後撲來風聲,左手來不及收回,只能忍着疼痛,往一側躲過。
不知是不是刺客乙的死,刺激到了刺客甲,對方明明肋骨都斷了一根,也卯足勁兒,不要命連砍。
洛懷珠胸口劇痛起來,反撲餘力不足,只能繞走躲閃,瞄準機會,設計讓對方的橫刀卡在被砍的木頭裏,再一腳把人踹開。
刺客甲大概是瘋魔了,竟拉着她的腳,把人掄轉鉗制。
兩人重重撞在碎裂的香案上,碎木入肉,互相吐了對方一身血。
不等處理好自己,洛懷珠仰仗後倒下的優勢,側身将刺客甲牢牢壓住,腳蹬着朱紅柱子借力,雙手也死死纏住對方雙手。
他們僵持許久,誰也沒能動彈。
大雨中,阿浮中了兩刀,也撿了兩把橫刀,敲碎了兩人的腦袋,只剩下兩個被她駭住的黑衣人。
洛懷珠可以撐到阿浮來救她,但是又怕生出變數。
她眼神四瞥,瞄到了碎木堆裏橫躺着的匕首。
那是方才刺客乙拿來殺她的匕首。
洛懷珠死死鉗住歹徒的雙手,用手肘抵着對方肋骨用力壓去。
她仰着頭,用頭頂将匕首一步步拉過來,用嘴巴努力去夠。
刺客甲看形勢不妙,奮力掙開洛懷珠鉗制,沒能成功,便蹬起腳,不惜磨破後背也要脫離匕首這片地。
洛懷珠嘴巴與匕首錯過,手肘更用力壓去,等對方力洩,她便不惜用臉蹭匕首,張嘴叼住匕首把柄,咬緊牙關。
刺客甲見狀,掙紮得更用力,洛懷珠叼得牙齒都酸了,還沒找到機會瞄準要害處,并且對方瘋狂掙紮,幾乎要壓不住了。
她心下一狠,将嘴裏側咬着的、搖搖欲墜的匕首紮進自己手臂上。
劇烈的疼痛襲來,讓她整個人都咬緊牙,更用力壓住刺客甲,匕首把柄一歪,在她臉上也留下一條血痕來。
洛懷珠沒管,快速張嘴将柄整個咬着,從手臂上抽出來,往前一撲,用力送進刺客咽喉裏。
“咕嚕——”
刺客甲蹬着腳掙紮半晌,睜大眼睛,沒了動靜。
洛懷珠這才松開嘴巴,往側面踉跄一翻,捂着胸口嘔出血來。
“懷珠阿姊——”
她撐着淌血的手肘看去,阿浮将兩個黑衣人的脖子割了,握着橫刀,沖破雨簾跑進來。
可城隍廟前,還有一鬥篷人,從瓢潑大雨間飛奔而來。
她張口想要喊阿浮回頭。
一張嘴,咽喉又是洶湧的血腥。
她失力倒下,徹底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