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解連環
第56章 解連環
烏雲飄來, 遮蓋盛放日頭。
天地間突然就蒙上了一層半明半暗的灰色霧霾,連遠山都成了暗沉的綠,淺淡雲影落在森森木葉上, 像失了二十枚銅板的倦怠失魂貧民。
沈昌試探完謝景明, 前來探看,也是意料中的事情, 可洛懷珠還是驀然生出一種, 對方到底有多閑的念頭。
怎麽回回都有一個偷看的他。
“阿舅。”她不慌不忙,甚至還有些愉悅地轉着手中素色桐油傘, 走到馬車前, 仰頭看向沈昌,“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沈昌笑意虛挂在臉上:“聖上派我來協同謝侍郎辦差, 怕他一人勞累過甚。”
謝景明步下橋頭,走到軍器所一側,停住腳步。
“感念聖上體恤之情, 不過右仆射說錯了。變法整改之事,謝某只不過是受命總管,可中書門下、六部等同僚, 也沒少出力,甚至他們才是真正出力的人,謝某不過是執筆人罷了。”
如同侵街令諸多事宜, 不僅中書門下各部門協辦, 連街道司和軍巡鋪都得配合,他不過就是個制定章程,看着章程推行下去, 碰到難點就想法子施行的人。
将功勞都歸到他身上,倒是折煞了他。
沈昌下馬, 亮出懷中令牌,将馬繩交給軍器所守衛。
他挂着和煦笑意朝謝景明拱手:“謝侍郎說的是,是沈某考慮不周全了。”
“右仆射言重了。”謝景明避開他的揖禮,反給他行禮,“能得右仆射協助,謝某榮幸,先行謝過。”
洛懷珠笑眯眯看兩人互相打着明顯不熟絡的官腔,行了個萬福禮,道:“既然阿舅與謝侍郎還有事在身,三娘就先告辭了。”
沈昌和謝景明沖她點頭,目送她上車離開。
有旁人在側,沈昌即便對她與謝景明私下會見有所懷疑,也不得當街發難。
馬車辚辚東行,穿過崇明門外大街。
沈昌收回遠放的目光,看向樹影下的謝景明:“沈某一直以為謝侍郎不愛與人閑聊,方才卻少有地見謝侍郎與三娘所談甚歡,倒是稀奇。”
謝景明也收回目光,落到站在身前的沈昌身上,唇角微動,輕笑一聲。
“右仆射與沈大郎好福氣,洛夫人雖不比昔年林韞,有一身英勇膽氣與無畏,可勝在比林韞多出幾絲玲珑心竅。”
“哦?”沈昌揣着手,笑呵呵道,“才相聊幾句,謝侍郎就對三娘如此了解。”
清風送走烏雲,流光洩落,自微斜西側,落在二人頭頂。
謝景明面朝烈陽,并不解釋這句明顯質疑的話,只禮貌揖禮。
“公事要緊,右仆射請。”
沈昌揣在袖中的手指撚了撚,雙眼微眯起來,打量着眼前斯文有禮的青年,一時摸不準對方的意思。
如此沉穩的年輕人,倒是不多了。
他提起衣袍,踏步往軍器所進。
武學巷。
自由居內。
即墨蘭歪在坐榻上,等着洛懷珠給他沏一壺清茶。
點茶固然美得可稱精妙,然,人偶爾也需要一杯清茶洗洗腦子的酒濁,保持清明。
“為了殺人,先傷己。”即墨蘭看着她手上傷口嘆氣,“我該說你什麽好。”
洛懷珠提起茶壺,從左往右,伸手一拉。
透綠清茶“咕嚕”落入并排的六個小小茶杯中,全是八分滿,不多不少,剛剛好。
她手腕一擡,把茶水停住,笑道:“用一道傷換一條命,我賺了。”
即墨蘭氣得撐起手,正襟危坐,打算給她講講,什麽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洛懷珠将茶壺放下,三指托起茶杯,送到他跟前擺下。
她招呼阿浮她們也來喝茶。
阿浮歡快應着,插入兩人之間,一杯杯茶端走,愣是将即墨蘭多次欲言又止的話打斷,直到對方洩氣。
他抱着手臂:“行行行,不說你。”
受傷冒雨以至高燒三日的事,他也揭過不提,行了吧。
即墨蘭氣呼呼呷了一口茶,抖着輕薄黛綠衣衫,問她:“這回歸來,又要忙到擦黑?”
“等到塵埃落定,以後都陪舅舅。”
洛懷珠起身,丢下這麽一句話,就熟練走向書房。
她病了好一段日子,暗報一直積攢,無法處理,要不是将凱風調去沈宅,恐怕連小報都要斷掉。
即墨蘭嘆氣。
“我已幫你整理了一些,忙完吃過夕食再回去吧。”他捏着杯子轉了轉,“要不就說,我想你想得病了,你要回來侍疾幾日如何?”
洛懷珠推開連接堂屋的窗牖,點頭:“不錯,這主意好。”
沒等即墨蘭捋明白人情世故的事兒,她便繼續:“管保有半個京城的人求見,同我敘話,細問你的近況如何。”
對方好像總是對自己的影響力,沒有半點自知之明。
白長那聰明腦袋。
即墨蘭拉臉,悶悶給自己再斟上一杯茶。
他盯着袅袅水霧,舉起來喝完,下榻穿鞋。
罷了罷了,動動腦子。
他拖着椅子坐到洛懷珠對面,伸手搶過她要篩選的暗報:“我來過第一遍,給你分好主次序,你看後頭緊要的事務。”
那些他都分好了,保管沒錯,不會耽誤事兒。
洛懷珠知道即墨蘭素來厭惡這些事情,得了便宜便讨巧,奉上乖巧笑容讨他開心。
“多謝舅舅,三娘就知道舅舅待我最好了。”
即墨蘭挑眉道:“現在不是阿浮最好,你那群舊友最好了?”
“誰說的?舅舅最好。”洛懷珠手指跨過筆山,捏住他的袖子搖了搖,道,“舅舅世間第一好。”
即墨蘭拿着信件,習慣要拍一下她的手背,見她伸出的是受傷的手,只好收回來,拆開過目。
“就會哄我。”
洛懷珠見對方壓不住的笑意,就知道人算是哄好了。
她也垂眸一笑,開始處理事務。
小報的事情步上正軌後,只要注意躲開有心人查探,便沒有問題,報上要載的內容,他們已細細斟酌過多次,更有信得過的人把關。
惠民書坊明面暗裏都和輿情暗流網分開,大家各行其是,互不關聯,就算牽扯上也查不到小報頭上去。
輕翰煙華有張伯在,就更加不用擔心了。
只不過……
“北方外族怎會在這種時候有異動?”洛懷珠拿着北地送來的情報,全部攤在一起斟酌。
即墨蘭又送上兩封:“前兩日新來的。”
洛懷珠接過,擺在一起。
“關外最緊張的時候,一般都是冬日前,自太祖皇帝伊始,定下‘萬國可朝’的規矩,胡人亦可在我大乾科舉做官,這等劫掠的行徑已有收斂,多是在榷場互市。”
雖說,太祖此等安排,有當年定下江山,兵力疲倦,需要休養生息而暫緩的意思。等到高祖時,大乾緩過氣來,便強兵掃平北地,一并納入他們大乾版圖中。
盡管如此,被打下的小國,依舊可以入朝做官,榷場也沒廢棄掉。
“難道粟末靺鞨和黑水靺鞨兩族,懷疑聖上也有出兵的意思,所以打算試探一二?”
不像。
洛懷珠往後靠在椅子裏,伸手托肘,撚着脖子上的紅繩思索起來。
如果她是靺鞨人,她為什麽要在春夏交際這種奇怪的時候,數次在兩國邊界訓兵,差點兒越界,又被營州駐軍趕回。
“營州那個誰……”
即墨蘭道:“營州都督,李定州。”
“春汛出問題時,謝景明北上營州,似乎見過這位李都督。”洛懷珠思忖着,要不找謝景明問問。
她手指在桌上彈跳,斟酌靺鞨、營州、李都督和訓兵之間的關系。
即墨蘭看着她跳動的手指,側身靠過去,盯着她的側臉道:“你好像挺開心。”
洛懷珠睨着仙鶴靈芝窗棂的眸子一定,從窗外牆角的巨石和鳳尾竹上滑回手中信封上。
“有嗎?”她擡眸對上即墨蘭似笑非笑的促狹表情,視線下垂,輕咳一聲,“你看錯了,大乾有亂,身為居住一方的老百姓,我有什麽好高興的。”
“哦——”即墨蘭拖長聲音,意有所指,“那就是為別的事情高興咯?”
他不通人情世故,又不是沒有感情,能看不懂麽。
洛懷珠瞥他手中茶盞高的信件:“別想閑聊,趕緊把事情處理完,我還想吃上一口熱飯。”
“哦——”即墨蘭的聲音更意味深長了,“有人居然會惦記吃飯的事情。”
六年了,除了頭一年死人一樣躺在床上被他強迫喂米粥以外,哪一年這個人不是被催着吃飯,才肯放下手中事情,短暫眷顧桌上飯菜。
他都要替阿浮她們的好廚藝喊冤枉。
洛懷珠真是拿他沒辦法:“是是是,我是高興,我嗅到了其中的蹊跷,覺得大有文章,或許對我們的計劃有莫大幫助。”
即墨蘭還是懷疑看他,似笑非笑。
洛懷珠推他:“快幹正事兒,把暗報全部處理好,才準吃飯。”
老不正經。
這頓飯,還是拖到酉時才開始。
洛懷珠要走時,即墨蘭還在掙紮:“就不能留兩天,對外說我對你思念甚重,不舍放人也行。”
他不在重那點子面子名聲。
要來何用。
“不行。”洛懷珠把他推回門裏去,吩咐守門的阿清阿風,“看着你們家先生,別讓他出這個門。”
阿清阿風憋着笑應話:“是。”
“先生,告辭。”阿浮笑着把門關上。
即墨蘭在裏面跳腳:“到底誰是家主啊!”
洛懷珠搖搖頭,轉身上車,東行入南薰門裏大街,再往北入朱雀門,從通濟坊街口東折歸去沈宅。
她對馬車裏穿了和她一樣衣裳的齊光點頭,披上黑色鬥篷,在馬車路過巷子時,從車窗跳出,沒入暗巷中。
熟門熟路摸過漆黑小巷,便到了謝景明如今居住的宅子裏。
她選了個放置穢物筐的地方,踩着竹筐跳入宅內。
剛落腳,脖子上就落下兩把刀,将她架住。
洛懷珠緩緩起身,看向院中一身蒸騰霧氣纏身,濕發散開緊貼脖頸的謝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