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解連環
第57章 解連環
天色既晚, 四下空寂。
庭中遍植各色高矮錯落的竹,風一吹,回響唰唰, 煞是好聽。
周遭無燈, 僅謝景明手中一盞素色紗燈搖曳,移動暗影, 投在牆上。
熹微燈火中, 面相溫潤的青年猶勝芝蘭玉樹生于庭階,細看又可見對方神色冷峻, 似階下薄霧浸濕的巨石。
當真是又冷又硬, 不近人情,白瞎了那張谪仙似的臉。
“謝侍郎的待客之道, 還真是特別啊。”
洛懷珠欣賞了好一陣燈下美人,才出聲表明身份。
謝景明愣了一下,不确定道:“洛夫人?”
洛懷珠這才伸手把自己遮蓋微白月色的鬥篷兜帽摘下, 露出那張明豔的臉。
“是我。”
謝景明霎時回身,将自己有些散開的衣襟攏緊,腳步下意識往房間走去, 又唯恐冷待了對方。
他匆匆把燈交給旁邊的長文:“請洛夫人書房就坐,換一張軟墊,再把水燒熱, 我稍晚……很快就來。”
洛懷珠看他疾步離開, 推開脖子上的刀,對呆住看謝景明背影的長文道:“勞煩帶路。”
她沒來過這裏,不知何處是書房。
長文提燈帶路到書房, 把爐子的火升起來,又接過長武找來的軟墊, 放到坐榻上。
“洛夫人請。”
他做完這一切,就退到門口守着,用眼神詢問長武:“這洛夫人誰啊?侍郎為什麽這麽緊張?還把人請到書房裏頭”
上次在藥局,還特意在那裏坐了半天。
不是說他們家侍郎喜歡的人,是林家從前的三娘子麽。
長武輕輕搖頭。
他也不清楚。
跟着侍郎的六個兄弟,全部都是侍郎高中後才跟着他的,沒有人知道在此之前,侍郎的過往如何,這也不是他們應該打聽的事情。
謝景明的确很快就回了,他只是給自己換了件厚些的衣袍,再找發帶把濕發綁起來,莫要散亂開而已。
他知道洛懷珠愛吃杏酥糖,就把杏酥糖一塊帶上。
“你也會買這種小玩意兒吃啊?”洛懷珠撚了一塊,塞進嘴裏,用食指推進去。
在舊友謝景明面前,她也不掩飾,光明正大把食指沾上的糖漬吮掉。
謝景明低低“嗯”了一聲,并沒有多說。
他泡了一點清熱的竹芯茶,推到對面去:“晚上濃茶喝多了容易睡不着,喝點竹芯茶。”
洛懷珠接過,感嘆:“你還是那麽貼心。”
貼心?
這兩個字,他已經許久不曾聽到過。
謝景明垂眸輕笑一聲,擡起眸子看向對面的人。
“這麽晚來,有什麽急事?”
洛懷珠從袖管裏掏出一沓書信,遞給他:“你先看完。”
謝景明将書信湊近燭臺,蹙眉看完。
“朝廷對此事,什麽反應?”
最近這幾期的邸報,根本就沒提過上北平原的異動。
她想要知道,朝堂上對此事的态度。
謝景明快速翻着手中的信件,看完便還了回去:“兵部提過此事,聖上讓張樞密使嚴密注意此事,但不可外洩,免得擾亂民心。”
“張樞密使?”洛懷珠在桌上敲動的手指一頓,“十七娘,哦,就是張樞密使的小孫女,她前兩日前來探病,眉宇之間甚是疏朗,可見張樞密使并不憂愁此事。”
張容芳是愛替人擔憂的性子,要是家裏有事,鐵定瞞不住她。
謝景明見她把茶喝完,又給續上:“我到營州時,接觸過這位李都督,對方表面上是一個手握重權,任人唯親,易怒莽撞的陰狠性子。”
洛懷珠抓到了關鍵詞:“表面上?”
“不錯。”謝景明點頭,“我翻閱過都督府衙署的營州志,李定州上位以來,的确将自己的親信全部都安插進去,但——”
“他安插的都是有真本領的人,沒有本事的都在無關緊要的位置上?”洛懷珠把話接過來。
謝景明眼中浮現溫潤笑意,在細竹燈罩下,顯得格外柔和,像是浸潤在溫泉池子裏的卵石一樣。
“不錯。”他點頭,“由此可見,李定州此人,絕不是什麽酒囊飯袋。”
對方能夠在營州都督的位置上,一坐就是近十年,定是有些本事。
洛懷珠吹散杯中水霧,靜靜思索。
謝景明繼續說道:“我還發現,靺鞨族近些年,有不少人在營州住下,已改成我大乾籍貫。”
洛懷珠吹動水面的動作停下來,從水霧之中,看向謝景明。
“靺鞨族?”
她唯恐自己聽錯,再次确認,得到謝景明的點頭。
“那就……”她呷了一口微甜的竹芯茶,“有趣了。”
靺鞨族當年可是被他們太祖、高祖打得連連北遷,也不願意投降,歸順他們大乾。
莫非在終年凍結的冰原上凍得骨氣全折,所以迂回歸降?
謝景明摸着青瓷壺:“此事我不該涉足其中,所以不曾向聖上彙報。”
工部的白公一生醉心治水,更不會明白這些彎彎繞繞。
洛懷珠捏着茶杯,輕輕點頭。
“你若是如實上告,處境就危險了。”
唐匡民可容不得本就權傾朝野的謝景明,還要把手伸到其他地方去。
她将竹芯茶喝完,放下杯子,從坐榻起身。
“或許,你可以藉着這次軍工兩事整改的機會,看看榷場的鹽鐵問題。時辰也差不多了,我那輛在通濟坊街口出了點意外的車,恐怕也已經修好,準備啓程了。”
謝景明垂眸放下茶壺,也起身:“好。我送你。”
洛懷珠把鞋穿好,理了理裙擺,笑他:“我翻牆而來,你要怎麽送我?像小時候那樣,給我當踮腳的石頭?”
“可以。”話脫口而出,如垂木拂過春水。
洛懷珠不由看他。
謝景明躲開她的眼神,行到門邊:“你手受傷了,能不用力還是不要用力,好好養着。”
“好。”洛懷珠并不是扭捏的小娘子,“那就多謝了。”
她走過門邊,用手背拍了拍謝
景明的胸口,面色坦然而平靜。
謝景明捂着胸口,怔怔看她背影。
他擡腳跟上,走到牆邊就要掀起衣擺蹲下去。
洛懷珠彎腰扣住他肩膀:“你這麽高,紮個馬步讓我踩着大腿往上就行。”
沒必要用後背。
謝景明臉紅了一下,強自鎮定,紮起馬步,讓洛懷珠左腳蹬了一下,把牆角扒住,左右觀察情況。
她腿上正想用力,就發覺底下有人推動。
回眸一看,謝景明已直起身,用自己的一雙手托着她的腳掌,別過臉去往上推。
唯有露出來的耳根和脖頸一片通紅,将他不鎮定的心情出賣幹淨。
她失笑,怎麽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将非禮勿視貫徹到底。
洛懷珠順着這股力,坐在牆頭,将鬥篷重新披上,小聲朝他告別。
“謝四郎,下回再見。”
說完,她往下一跳,輕盈落在穢物筐隔壁,将自己遮擋起來。
謝景明轉過頭來,只看到黑鬥篷下,一片薄柿裙擺從牆頭墜落下去。
他仰頭看着消失無人的牆角,莞爾一笑,在心裏默念:
阿玉,下回再見。
牆頭那邊的洛懷珠,将鬥篷捂好,确認巷子無人,就擡腳往外走,向着修繕馬車的另一側巷子口走去,故意撞上躲在暗巷中,假扮她的齊光。
齊光半張臉隐在黑暗中,穿着弄得與她一樣,又有阿浮半遮半擋,隐瞞一陣不是問題。
兩人相撞時,往暗巷一倒,轉身間便交換了身上鬥篷。
阿浮終于松下一口氣,朝暗巷的齊光罵道:“什麽人啊,走路都不看着點,撞到人不會說對不住嗎?”
洛懷珠含笑拉着阿浮,從暗巷出去。
“好了好了,我們不生氣。”她拉人到一旁,買了糕點來哄。
出來時,凱風便已将車修好。
洛懷珠提着裙擺要上車,冷不防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來。
她警惕轉頭,卻見來人是提燈的謝致禮和福伯。
“是你們。”洛懷珠笑着讓開巷口出路,“你們先走吧。”
福伯瞧見她,似是把人認了出來,卻往她手裏塞上一盒杏酥糖。
“小娘子不哭,吃點糖就好了。”
洛懷珠将竹盒握在手中:“多謝老丈。”
福伯又看向阿浮,也從籃子裏拿出來一盒,塞到她手中:“你也一樣,吃了糖就不哭了。”
洛懷珠将眼神移到一直照看福伯的謝致禮身上,溫聲問他。
“老人家這是怎麽了?”
她一共見了福伯三次,兩次都有些不對勁兒。
謝致禮攙着福伯,臉上有些不好意思:“他只是偶爾會犯糊塗,見到小娘子心情不好就要給別人送杏糖酥,并沒有惡意。”
“老丈瞧着就心善,定然沒有惡意。”洛懷珠笑道,“只是……他多久會犯一次毛病?可曾看過大夫?”
謝致禮看福伯和阿浮在說話,放心些許,便道:“說不準,有時兩三個月才會犯一次,有時一月一次。大夫也找過,只說受了些刺激,讓福伯不要多想,好好吃藥,病情就不會惡化。”
刺激?
謝家這樣心善的人家,能給福伯什麽刺激。
“冒昧問一下。”洛懷珠捏緊手中木盒,“老丈受過什麽刺激。”
謝致禮語氣很是唏噓,避着福伯小聲同她說:“福伯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兒後,将一個小娘子當成自己的親女兒看待,沒料到小娘子也……”他濕了眼,“我們都不信她死了,但找不着人。”
洛懷珠指甲發白,攏在袖中。
她嘴唇張合幾次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對不住,不該提起你們的傷心事。”
謝致禮偏過頭,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找回溫和的笑意,自言自語一般回應。
“不怪你,這天災人禍,誰能由着自己呢。”
他見福伯唠叨叮囑完阿浮,又擡腳往別的地方走,趕緊行禮告別,匆匆跟上。
洛懷珠也福身還禮。
看着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南門大街惶惶燈火中,她才輕聲道:
“走吧,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