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陳嘉珏不是個容易自卑的人。
夏未至是他所有自卑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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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陳嘉珏的印象裏,他和夏未至的直接交流少之甚少。
畢業後的很多年裏,陳嘉珏思考原因,他唯一能想出來原因就是——夏未至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江城實驗中學的生源有兩條途徑,一種是從初中部直升過來的,一般這種學生的家裏都是非富即貴,即便是中考分數沒有達到實驗中學的投檔線,只要往學校裏捐個錢還是能上。最後高考時也鮮少是在國內厮殺,而是申請國外的院校,因而升學率并不差。
另一種,則是憑成績真槍實戰上來的,學校會給予這類學生部分優待,而學校給這類學生的定位也是提高國內大學的升學率。
夏未至屬于前者,陳嘉珏屬于後者。
暑假時的匆匆一面,陳嘉珏也沒想到在分班表上會看見他的名字,只是當時他并不知道夏未至的名字究竟對應的哪幾個字,所以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在報道那天,收拾完宿舍後,陳嘉珏來到教室。
他行動一向很快,教室裏還沒有幾個人。
實驗中學可以申請住宿,也可以走讀。大部分學生都會走讀,只有少部分會申請住宿。
座位現在還是自己選,陳嘉珏選了最後面那排的一個角落,離門很近。
他暑假時從二手書店淘了本高中單詞書,現在拿出來開始背。
相較于其他科來說,英語是他的弱項,但也能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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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了一頁的單詞,陳嘉珏便不能再專注下去。因為教室裏變吵了。
于是,他合上單詞書。
陳嘉珏還是沒有同桌,他的前桌坐了人,不過再和別人說話。
——“未至還沒回教室?”
陳嘉珏本來在看着窗外,聽見那熟悉的名字,便轉回了頭。
“快了,夏叔叔還沒走呢。”
陳嘉珏的眼睛落在了前面兩個人的背影上,陳嘉珏和他們一樣,都穿着白色T恤,只不過色澤和面料,是能看出來的天壤之別。
他挪開視線。
教室開着空調,所以窗戶和前後門都是緊緊關着的。沒一會兒,後門就被人推開了。
慣性使然,門碰到了陳嘉珏的椅子,也很輕地碰到了陳嘉珏的後背。
他轉頭,視線還沒聚焦,先聽見了一句對不起。
是他曾聽過的,如泉水般清冽的聲音。
只不過相較于那刻,這一刻,聲音離他更近。
陳嘉珏視線在夏未至身上凝滞了一瞬,他喉結微滾,說:“沒事。”
夏未至對他歉意一笑,陳嘉珏的面部肌肉瞬間僵硬,他無法調動自己的情緒,只能匆忙地轉回頭。
或許連夏未至也不知道他那一笑對陳嘉珏來說意味着什麽。
彼時陽光正好,從窗戶裏斜斜着投射進來,恰好越過角落裏的陳嘉珏,落在夏未至的衣角和側臉。
他的表情先是茫然,然後是充滿歉意。漂亮的桃花眼輕輕彎起,好聽清晰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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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時,剛剛結束國慶假期。
一個月的時間足夠讓這群十幾歲的少男少女相熟起來。
然而陳嘉珏卻是個意外,他習慣獨來獨往,不習慣笑,表情一直是嚴肅且冷靜的,和喜形于色的少男少女很是不一樣。
但在這一個月裏,陳嘉珏見證了夏未至的受歡迎程度。
夏未至可以算得上是風雲人物,在實驗中學的初中部時,他的名字便幾乎傳遍了學校。
陳嘉珏坐在後門,而遞情書這件隐秘的事情一般都發生在後門。
陳嘉珏沒數過他是第幾次被一個陌生面孔的女孩子喊住,喊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句生疏的同學,結結巴巴臉色紅紅地拜托他喊一下夏未至。
陳嘉珏沒辦法像其他同學一樣帶着玩笑,高聲喊一句調侃意味十足的夏未至。
有時候,他運氣好時,讓耳聰的前桌,也就是夏未至的好友——林奕興聽見,陳嘉珏就免除了喊夏未至這一艱巨的任務。
但多數情況下,林奕興并未聽見,或者他不在,于是,陳嘉珏必須去倒數第三排喊一下夏未至。
他張開嘴,先在喉嚨裏演習一遍,然後用舌頭很輕地把夏未至三個字頂出來。
偶爾運氣好時,他會碰到夏未至和別人在說笑,于是陳嘉珏會看見夏未至帶着淺淺笑意向他看過來,然後問一句怎麽了。
每每這時,陳嘉珏總是難以找到自己的聲音,他幾乎是僵硬地、下意識地擡手指了一下門口。
十幾歲的陳嘉珏認為,運氣好這個詞很奇怪。
他看着夏未至一次次走向後門,又很有禮貌且得體地拒絕每一個來遞情書的人。
還有一次,陳嘉珏從辦公室抱着數學作業回來,看見夏未至站在後門的門口,嘴巴一張一合,面前站着一個嬌小的女孩,低着頭,手裏拿着一個粉紅色的信封。
他沒有從前門過,而是罕見地從後門過去。
像個小偷一樣,妄圖從中竊取信息——
“不好意思,我現在不想談戀愛,謝謝你的喜歡。”
聲音清透如玉石,清冽如泉水,還帶着幾分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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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時,實驗中學要召開運動會。
項目很多,每個項目有三個名額,且每個班每個項目必須報滿,這下可苦了體委了。
每逢課間,體委一個一個地詢問,得到肯定回答時,會嬉皮笑臉地說一句謝謝公主賞臉或者謝謝王子賞臉,得到否定回答時,體委就會放下自尊,求爺爺告奶奶地拜托對方報一個。
體委是按位置問的,輪到陳嘉珏時,幾乎已經報滿。
陳嘉珏在4x400的接力賽報名位置看見了夏未至,恰好還空着一個位置,他直接填了自己的名字。
給體委時,體委撓了撓頭,糾結又尴尬地說:“你能再報個三千嗎?學校要求三千報兩個人,我報一個,還差一個。”
體委和陳嘉珏也不熟,但他後面也沒人了,剛才問一圈下來,根本沒人想報三千。另外有人把一千報了。
陳嘉珏看了眼報名表,點了下頭,在體委你就是我親兄弟的殷切眼神下,拿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運動會是在周六日開的,沒有項目的時候就可以回家。學校也不怎麽管束,于是學生們都撒了歡似的玩。
4x400接力是在周六上午,最後一個比賽。
夏未至是第三棒,陳嘉珏是第四棒。
第一棒時,三班還處于領先,但在交接時,第一棒趔趄了一下,耽誤了幾秒。就是這幾秒給了別的班可乘之機。
到夏未至時,三班已經是第四名,落後第一名半圈。
陳嘉珏站在第四棒的交接處,迎着十月溫和的日光,看着在風裏奔跑的夏未至,為了跑步方便,他換了一件寬松的藍色衣服,藍色衣擺被風吹起來。
陳嘉珏還聽見三班同學聲嘶力竭的加油聲。
陳嘉珏在心裏數了,在他第三十次眨眼時,夏未至微微喘氣,臉上呈現着奔跑後的潮紅,來到他面前。
夏未至的并攏的五指挨到陳嘉珏柔軟的手心,很輕的一下。
陳嘉珏用盡全力在奔跑,因為夏未至在身後喊——
“陳嘉珏加油!”
雙腳輕輕踩着橡膠跑道,手臂有規律地擺動着,耳邊是三班同學的加油聲。
陳嘉珏想,至少,在此刻。
——他是想贏的,想為三班掙得榮譽。
他還幼稚地想着——
夏未至也是認識他的,這樣就足夠了。
他喜歡的人能知道他的名字,就可以了,別的他不敢奢望。
一個個亂七八糟的念頭不斷出現,等他沖過終點時,耳邊是更巨大的歡呼聲。
陳嘉珏低下頭,看着紅色的布綢在他的腳下,和白色的、有些起皮的運動鞋形成了對比。他轉過身,看着一個個氣喘籲籲的人跑過他身邊。
他遲鈍地意識到——
哦,4x400三班是第一。
他下意識忽略別人,想,是他和夏未至共同掙來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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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米是在下午。
陳嘉珏本來想去食堂吃飯,但被三班的人喊住,邀請他一起去外面的餐館裏吃飯。
夏未至站在中間,看着他。
他看見了夏未至,所以他點頭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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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跑三千米時,陳嘉珏在檢錄處往觀衆席上看了一眼,沒看到夏未至。于是他又低頭,掩飾般的動了動手腕。
體委就在他旁邊,跟他說,“嘉珏,跑不下來就跟裁判說一聲。”
陳嘉珏輕輕點頭。
陳嘉珏的體力很好,他幹過很多這個年紀不該幹的工作,三千米對他來說真的很容易。
于是,當他第二個跑過終點線時,體委喘着粗氣,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一句話斷斷續續地才說完:“兄弟……是……是我小瞧你了!”
幸好三班的人提前來了終點線等着,有幾個男生扶着體委往觀衆席走,有個女生走過來,給陳嘉珏遞了瓶水,眼神卻在往他身上瞟。
陳嘉珏臉上的汗滴落進衣服裏,他輕輕搖頭,說:“不用了,謝謝。”
女生茫然又不解地看着他。
陳嘉珏轉身回了觀衆席,班長剛帶着人搬了兩包水過來,夏未至就在其中。
見陳嘉珏汗如雨下,身上還帶着運動後的熱氣,他拿了瓶水,跨了兩個臺階,把水往前一遞,說:“喝點水。”
陳嘉珏愣愣擡眼,看見夏未至。
可能是感覺他反應不太對,夏未至又俯下身,離他近了很多,皺着眉問:“你不舒服嗎?”
陳嘉珏下意識向後仰了一下,夏未至還是穿着那件寬松的衣服,他看見夏未至一小片瓷白的鎖骨,眨了兩下眼,從夏未至手裏接過那瓶水,搖了搖頭,說:“沒有。”
他一開口,才感覺到嗓子幹得要冒煙。
夏未至點了兩下頭,說:“不舒服就喊我。”
沒等陳嘉珏點頭,他還補充:“或者班長他們。”
“……好的。”
陳嘉珏灌了兩口水,然後把水瓶拿在手裏,不敢放開。
沒一會兒,夏未至又過來了,讓陳嘉珏伸手。
陳嘉珏很聽話,他伸出手,但他的手心裏全是汗。
夏未至皺了皺眉。
陳嘉珏清楚地看見他的表情,于是收回了手,說:“手有點髒……”
“我沒那個意思,”夏未至給他看他手裏拿着的那板胖大海,認真地解釋說,“我剛才聽你嗓子有些啞,就去要了胖大海,但你的手有點髒,會把細菌吃進去。”
陳嘉珏抿了抿唇,他甚至不知道該作出什麽表情。
他想,如果是林奕興的話,可能會很誇張地說:“哇夏未至!你真是太孝順了!爸爸沒白疼你!”
可能還會攬着夏未至的肩膀,很大的力氣。
因為如果不攬着夏未至肩膀的話,夏未至很有可能會冷笑着賞他一個清脆的爆栗。
于是他選了最不會出錯的話——
“謝謝。”
夏未至輕輕彎彎眼,随後像是開玩笑似的,說:“要不……”
他微微歪頭,看着陳嘉珏,說:“我直接把胖大海扔你嘴裏?”
他潤色了很多,但通俗來說就是我喂你。
陳嘉珏愣了愣,他還沒作出任何反應,夏未至就被人喊走了。
那板胖大海被孤獨地放在陳嘉珏旁邊。
陳嘉珏把那板胖大海放進褲兜裏,鋒利的邊緣劃過他手指,他拿上夏未至給他的那瓶水,起身去教學樓找了個洗手的地方。
把手洗幹淨後,他摳了兩個胖大海放進嘴裏。
涼涼的感覺立刻在他口腔裏蔓延開。
再回到觀衆席時,剛坐下沒一會兒,體委就過來問:“嘉珏,你那兒還有胖大海沒?未至說給你了。”
褲兜裏的胖大海存在感很強。
陳嘉珏搖了搖頭,說:“剛分完了。”
體委遺憾地說:“行吧。”
說完,體委就又去找夏未至了。
不知道體委說了什麽,夏未至往陳嘉珏這邊看了過來。
陳嘉珏心虛地錯開視線,他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小偷了,很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