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如果說,夏未至是遼闊的大海。
那麽,陳嘉珏願意做一條不起眼的小魚,哪怕被大海卷入其中、不知所蹤,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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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學校的成立都是在春天,應了一句“一年之計在于春”的諺語,但江城大學卻是在冬天成立的。時任校長在會上曾說:“冬天遲早會變成春天的”。
校慶這天,陽光很好。
只是校園內有的樹木失去了所有的葉子,只剩光禿禿的樹幹。唯有松樹已經是綠色的。
陳嘉珏和林北是一起來的。
這是陳嘉珏第三次來到這個能容納幾千人的會議室。
第一次是大一開學典禮,第二次是大四畢業典禮。
由于場地限制,學校并未邀請全部人,只是從每一屆裏選出幾個混出名堂的人作為代表前來參加。
陳嘉珏和林北的座位是安排在一起的,都在第二排,第一排是校領導。
現在會議室裏還是熱鬧的,人還沒到全,有認識的或者牽扯到利益關系的人在互相攀談。
NS工作室這兩年發展不錯,便有人來,陳嘉珏不喜歡也不擅長應付,林北便攬下了這個外交任務。他游刃有餘地和每一個渴望從NS工作室分一杯羹的人交談。
陳嘉珏很安靜很專注地看着離他五米左右遠的一米多高的舞臺。燈光在被人調試,各色的燈光在變換着色彩和方向。
大概十分鐘過後,會議室慢慢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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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在白色時停下,從上面斜着打下一個圓形光圈。
掌聲從前排的領導們向後擴散,逐漸雷動。
陳嘉珏眨了一下眼睛,随後他明亮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周多沒見過的人。
夏未至整個人都在光圈裏,穿着一身燕尾服,襯得身形修長,如松如竹,臉上帶着兩分笑意,漂亮的桃花眼挑起了一個很好看的弧度,發型沒動,很自然、很柔順地落下。
陳嘉珏的眼睛落在了夏未至身上。
再無法移動分毫。
他已經一周多沒見過夏未至了,他猜測夏未至是一直在醫院照顧他的父親,分身乏術。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邊的林北用胳膊撞了一下他,他像是一個剛剛從夢裏醒來的人,有些可惜,還有些尴尬地把視線挪開,落在林北身上。
林北說:“你幹嘛呢?我跟你說話怎麽不搭我?”
“什麽?”陳嘉珏說,“剛才沒聽見。”
林北正好坐在陳嘉珏右邊,陳嘉珏說:“右耳不太好。”
林北看了一眼他的右耳朵,便沒再說什麽,只說:“我剛才說,你看那個女主持人熟不熟悉?”
陳嘉珏眨了下眼,才意識到是男女搭檔在主持。
他的眼睛總是習慣于捕捉夏未至,然後忽略別人。
說習慣有些不太恰當,是習慣中的習慣,可以稱作本能。
陳嘉珏垂下眼睛,說:“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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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慶無非是幾個環節——開場、校長演講、優秀校友演講……
陳嘉珏和林北本來是都要上去演講的,但陳嘉珏實在不想抛頭露面,于是便借口說“他和林北都是NS工作室的,一個人做代表就可以”推脫掉了。
但校慶進展過半,快要輪到林北上臺時,陳嘉珏在林北幽怨的眼神下,還是起身陪同他一起去往後臺。
後臺和前臺只有一層紅色的、厚厚的布料遮擋,不似前臺那麽明亮,反而有些灰暗。
後臺有幾個穿着西裝的人在,聲音很小地聊着天。也有幾個學生,穿着自己的衣服,外面穿着一件紅色的馬甲,上面寫着“江城大學”的字樣。
站在後臺,陳嘉珏能聽見夏未至的聲音,聲音裏含着兩分笑意。
沒一會兒,就該林北上了。
夏未至掀開幕簾,和林北擦身而過。
陳嘉珏就站在門口那裏,夏未至一掀幕簾,恰好對上陳嘉珏。
夏未至是半伏身子的,陳嘉珏就筆筆直直地站着。陳嘉珏低下眼睛,就能對上夏未至微微有些上挑的眼睛。
他往旁邊撤了兩步,給夏未至留出空間。
夏未至對他笑了一下,随後幕簾落在他身後。
人在黑暗中總是容易失去理智,滋生邪惡的想法。
幽暗的後臺混着周圍不輕不重的交談聲、一簾之隔的林北幽默的演講以及臺下人時不時的哄笑,陳嘉珏的視線很平靜且直接地落在夏未至的臉上,那麽漂亮溫和的一張臉,陳嘉珏很想撕碎。
不再讓任何人窺探。
然而夏未至卻毫無防備心,他笑着問:“怎麽你不去演講?”
旁邊有學生要從這裏經過,說:“讓讓。”
夏未至便往前,也是陳嘉珏的方向走了兩步。
距離很近,陳嘉珏低着眼睛看着夏未至下壓的、纖長的睫毛。
夏未至還扭着頭,問那位學生:“能過去嗎?”
學生抱着設備還沒回話。
夏未至便被人很輕地抓住手腕,往前一帶。
夏未至扭回臉,下意識驚愕地擡了擡頭,撞進陳嘉珏幽深的眼睛。
記憶仿佛又回到在地下車庫的那晚。
——“這樣就能過了。”
學生的話遲遲到達。
夏未至的手腕很快被松開,他垂了垂眼,餘光掃到陳嘉珏胸前的牌子,上面用正楷寫着——江城大學優秀校友。
距離太近了,一人再往前邁一小步就能鞋尖相抵。縱使陳嘉珏貪戀與他近距離接觸,但他還是很克制地後退兩步。
陳嘉珏才回答他的問題:“我不擅長在很多人面前演講,林北這方面比我好很多。”
夏未至輕輕點頭,“我記得你在高中時也演講過好幾次。”
“沒有好幾次……”陳嘉珏說,“只有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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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驗中學有個傳統,一個月升一次旗,而月考的年級第一需要在國旗下演講。
陳嘉珏一開始不知道,高中第一次月考是年級第一,被推上去演講。他一向不喜歡面對太多人,尤其是站在高處,他的生活一直是飄在空氣裏的塵埃,猛然得到太多關注,讓陳嘉珏有種生活在發生翻天覆的變化,不易适應。
經歷一次後,陳嘉珏便有意控分,再未得過年級第一。
但為了每年一次的獎學金,他的名次一直是排在前十。
第二次則是高三下學期,夏未至競賽結果出來後。
那次競賽班裏很多人都拿了獎,學校便要在下個月的升旗儀式時,為他們頒獎。
陳嘉珏沒有別的想法,他只想和夏未至站在同一處地方,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秒。
然而這個願望也沒能達成,夏未至那天不知道是什麽原因,沒有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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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北演講完後,又來了後臺,找陳嘉珏。
見陳嘉珏和夏未至面對面站着,就插了進來。
兩人站的地方換了,在後臺的邊緣,這樣不會妨礙到學生們的行走,相比原來站的地方更加明亮。
林北對夏未至笑了下,想起什麽似的,又問:“夏總的手術順利嗎?工作太忙,一直沒時間親自去探望,只能讓嘉珏為我代勞了。”
夏未至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将疑問說出口,就聽陳嘉珏用很平淡的、但含了兩分警告的聲音說:“林北。”
夏未至把視線轉向陳嘉珏,眼神疑問。
陳嘉珏便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林北幹笑兩聲,察覺到自己多說了點,匆匆撂下一句“祝夏總身體早日恢複”便走了。
校慶快結束了,後臺人來人往,不是個詢問的好時機。
夏未至很深地看了一眼陳嘉珏,他眉眼低垂,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
那種馴服野獸的成就感久違地出現,夏未至很輕地說,讓陳嘉珏有一種在他耳邊低語的錯覺——
“今晚有時間嗎?補上那頓欠了好久的飯。”
大概是一場鴻門宴,陳嘉珏不懂如何拒絕夏未至,于是他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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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慶結束後,陳嘉珏便往辦公樓走,他要去拜訪一位對他意義深遠的老師。
大一時,陳嘉珏找了三個兼職,連軸轉了四十八小時,也來不及吃飯,在課上暈倒過一次,這位老師便送他去了醫院,為他墊付醫藥費,了解到陳嘉珏的困難後,強硬地塞給了陳嘉珏幾萬塊錢。
上至三樓,又拐了一個彎,陳嘉珏才在一間屋子的門前停下。
他擡手敲門,随即從裏面傳來一句“進來”。
推門進入,大片的陽光從窗戶投射進來,房間格外亮堂。
中央有個大桌子,上面擺着宣紙和硯臺,老師林德民手執毛筆,黑色的、飽滿的筆尖在宣紙上如游龍般移動。
陳嘉珏喊了句:“老師。”
林德民将毛筆放下,擡頭打量了一下陳嘉珏,笑了笑,說:“精氣神不錯。”
陳嘉珏略一勾唇。
桌子旁有椅子,林德民指了一下,陳嘉珏便坐下。
陳嘉珏看了一眼宣紙上龍飛鳳舞的字,笑說:“您寫得越來越有風骨了。”
林德民端着茶杯喝了口,笑着搖頭,“若你能像我一般心靜,自然也行。”
林德民中年喪妻,早年間重心偏向工作,對家庭有些忽視,與子女關系不太親近。一個人冷冷清清的,抛卻孤獨,倒也自在。
陳嘉珏苦笑。
“你曾對我說,你想為一個人做一些事情,以你現在的能力,應該可以了。”
陳嘉珏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晚細膩溫熱的觸感似乎仍在殘留,他整個人都籠罩在陽光下,用很平的聲音說:“那時我過于考慮自我,只一味地想為他做些什麽。現在我卻想他不要給我任何機會去為他做些什麽。我能為他做得越多,就代表他過得不太好。”
“老師——”陳嘉珏聲音不帶一絲哽咽,可望着林德民的那雙眼睛卻盛滿了悲哀,“我只希望他過得好。”
林德民一時無言,他起身,走到窗邊,看着窗外光禿禿的樹,嘆了一聲,才說:“嘉珏,有時候我真希望你不要考慮太多,想做什麽就去做什麽。我年輕時就很自傲,覺得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會屬于我,後來遇到你師母,死纏爛打我才追到她。她拒絕了我三次,那時我才意識到有些東西不是不屬于你,而是你需要嘗試很多次才會屬于你。”
陳嘉珏不是個會死纏爛打的人,他可以遠遠地看着夏未至幸福,再遠遠地送上一句祝福。
再勇敢一點的話,他可能會以快遞的方式送夏未至一個禮物,不留任何聯系方式,即使他們是鄰居。
“嘉珏,”林德民說,“你要知道,每個人都生活在漩渦中。”
陳嘉珏啞然,半晌,他才說:“我知道。”
他生活在名為夏未至的漩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