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銅鏡孤鸾(八)
第11章 銅鏡孤鸾(八)
“她早就知道?”崔靈儀問。
“她早就知道。”女子回答着,眼裏的淚緩緩滲了出來。“小姐早就知道了,”女子說,“在她看到葉駿給我的那封信後,她便知道了。葉駿同王公子是故友舊識,是葉駿撺掇了王家來同許家争小姐,争得我們連一口氣都喘不上來,而他偏又在此時施以援手。他只需知會一聲,讓王家收手,我們就能喘口氣……入蜀的路上,他早已買通了幾個韋府的人做內應,再設計一出私會被抓的好戲,逼迫老爺将小姐嫁給了他……他還真是,好智謀。”
女子說着,深呼吸了一口氣,這才又罵道:“可恨他做得這樣明顯,我卻沒有瞧出來!小姐要做傻事,我也沒能攔着她,還順着她,最終木已成舟……中了圈套,毀了名節,不得不嫁,逃,也逃不成了。”
是啊,逃不成了。崔靈儀想。逃了又能如何?如她一般,流落江湖、食不果腹嗎?她還有武藝傍身,這兩個弱女子又有什麽?她們如何能在這亂世中求存呢?可是不逃……
她想着,又看向了面前的女子。不逃,又能好到哪裏去呢?一個死了,成了孤魂野鬼,眷戀人間不得離去;另一個成了行屍走肉,形容枯槁,似無根之木,終陷淖泥,再難逃脫。
可為何明知是圈套,還主動踏進?
崔靈儀低頭尋思着,忽然反應過來,忙看向了面前懷抱銅鏡的女子。銅鏡裏的纏綿畫面……她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大抵是她凝視的目光又讓女子覺得不适,女子又猛然擡頭看向了崔靈儀,眼裏盡是敵意。癸娘察覺到了女子情緒的波動,便擡頭問崔靈儀道:“崔姑娘,可有什麽不對嗎?”
“她是因為……她們……”崔靈儀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支吾半晌,她才又嘆了一口氣,道:“原來如此。”她說着,垂下眼來,卻只是重複着:“原來如此……她是,為了、為了……”最後那個字,她竟說不出口了。
女子愣了一下,又忽然笑了。“不曾想,你竟明白,”她說着,又低頭看向銅鏡,“你竟能明白……”
那是個冬日。在去洛陽的路上,芳娘和韋雲蘭一同坐在馬車裏,卻是同樣的沉默不語。只有車外騎馬的葉駿在說話:“娘子,等我們到了洛陽,就不必理會蜀地的這些閑言碎語了。你我可以安心過日子,你想要什麽,為夫都會盡力尋來……娘子放心,我一定會讓娘子過上好日子。”
葉駿的聲音裏帶着歉疚,芳娘聽着,卻只想沖出去将他狠狠打一頓。即使他對小姐好,也不能掩蓋他的那些卑劣行徑。可韋雲蘭卻好像并不這樣認為,她依舊淡淡回答着:“相公有心了。”
“小姐!”芳娘急得低低喚了一句。
車外的葉駿聽了這回答,沉默了一陣,又輕輕嘆了一口氣。半晌,芳娘終于聽見車外的馬蹄聲急急地跑遠了,葉駿的聲音也随着馬蹄聲消失在這小小的車廂裏。芳娘終于忍不住,問道:“小姐,你這又是為何啊!”
韋雲蘭只是微笑:“芳娘……或許,這就是我的命吧。”她說着,滿眼的疲憊,又靠在了芳娘的肩膀上。“我早已認清了,”她說着,閉上眼睛,“怎麽都躲不掉的。”
“小姐……”
“只要,你還在我身邊,”韋雲蘭的聲音越發微弱,“只要你好好的,我便好。”她說着,似有些凝噎,喉中似乎還有些話沒有說出來……可最終,她什麽話都沒再說。
車外飄起了雪花,車裏又冷了許多。芳娘不忍再問,唯有默默責怪自己。韋雲蘭似是有些冷了,本來是靠在她肩膀上,卻又不知不覺地滾進了她懷中,悄悄瑟縮着。芳娘見了,忙找出了厚一點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又将她抱得更緊了些。
“小姐,”芳娘的手無聲地勾弄着小姐鬓邊垂落的發絲,又說,“無論如何,我都會陪着你的。”
韋雲蘭輕輕笑了:“我知道。”
馬車一路颠簸,他們一路無事。葉駿依舊沒事便來小心翼翼地獻殷勤,芳娘依舊對葉駿滿懷怒火,韋雲蘭依舊平平淡淡,瞧不出半分波瀾情緒。可平靜之下,某些積攢了已久的情緒在幾人間悄悄湧動着,并終有一日,會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
宜人坊的宅院不算大,同韋府比起來差遠了。芳娘不喜歡這裏,可小姐卻無多大反應,一副榮辱不驚的模樣。
“娘子,你看這裏可好?”葉駿問着,引着韋雲蘭向前走,“這曾是我一位舊友的宅子,後來他家漸漸不如從前了,便将這宅子賣給了我。宅子雖小,但五髒俱全。我如今瞧着,這裏就差個像樣的園子,可惜了如今剛入春……別的倒都好。”
“我也覺得很好。”韋雲蘭只說了這一句,一如既往。
葉駿的臉色卻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垮了下來,他微微蹙眉,盯着韋雲蘭。芳娘不喜歡他用這樣的眼神盯着小姐,剛要尋個借口把他支開,卻聽葉駿又開了口:“那便勞煩娘子打理了。我在洛陽城中還有些朋友要見,今夜晚點回來。”
“知道了,相公放心。”韋雲蘭說。
葉駿又看了一眼韋雲蘭,轉身便走了。芳娘卻一陣怒從心起,對着韋雲蘭低聲罵着:“他又耍什麽脾氣!”
“好啦,”韋雲蘭卻只是微笑,“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芳娘有些無奈,可既然小姐開口,她便也只是笑了笑,又跟在小姐身後去做事了。初來洛陽,要打理的事太多了。雖已提前派人把宅子收拾過了,可要把所有人和東西都安頓好,也不容易。一院子人好容易忙完,天也黑了。
廚房裏開了火,縷縷白煙從煙囪裏鑽出去,那陣陣肉香也闖入人的鼻腔裏。韋雲蘭也累了,她回了自己的卧房,只歪在榻上歇着。芳娘便默默地守在屋子裏,靜靜地看着小姐的睡顏。連日奔波,小姐看着似是又憔悴了幾分。
可安寧的時光總是短暫的。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沉重而雜亂的腳步聲,接着便是葉駿那滿是醉意的叫嚷聲:“娘子、娘子,我回來了!娘子!”
韋雲蘭猛地一哆嗦,從夢裏驚醒。“小姐,”芳娘忙去扶起她,安慰她,“他又在撒酒瘋了。”
韋雲蘭垂了眼:“我還以為他會晚些回來。”她說着,站起身來,剛整理了下衣裙要出去迎接,卧房的門卻被一腳踹開,渾身酒氣的葉駿破門而入,踉踉跄跄直向韋雲蘭走來。
“相公……”韋雲蘭喚了一聲,話音未落,葉駿便已到了跟前。芳娘見了,忙去扶住葉駿,生怕他喝多了手腳沒個輕重。
“不用你扶,我沒醉,”葉駿推開了芳娘,卻又對着韋雲蘭笑道,“娘子怎麽這就要歇息了?也不等為夫回來?”
韋雲蘭只是低頭回答道:“有些困倦了。”
“好,”葉駿嘻嘻笑着,又一屁股坐到了床邊,眯着眼睛對韋雲蘭道,“那正好我們一起歇着!就請娘子先為我寬衣洗腳,咱們再一處歇息。”
韋雲蘭不欲和這醉酒之人多費口舌,便給芳娘遞了個眼神,示意她端盆熱水來,自己又上手為葉駿寬衣解帶。葉駿連起身也未曾,只把手臂一張,任由韋雲蘭忙活。芳娘端了熱水回來,便見韋雲蘭正放下葉駿的外衣,而葉駿穩穩坐在榻上,一臉醉态。
燈火晃了一晃,芳娘大步向前,将洗腳盆往地上重重一放,道了一句:“姑爺洗腳。”說罷,又對韋雲蘭道:“小姐,外邊陳爺說,有鄰居登門拜訪,請小姐出去呢。”
韋雲蘭只應了一句:“好。”說着,擡腳就要走。可還沒走兩步,葉駿又嚷嚷起來:“娘子,為夫還沒洗腳呢!”
這分明是故意刁難。成親這麽久了,葉駿從來沒有提出過這般無理的理由,今日分明是借酒撒瘋。芳娘看了一眼韋雲蘭,便轉身回來,道:“小姐有事,芳娘來為姑爺洗。”說着,她挽起了袖子,就要蹲下來。
“滾開,”可她卻被葉駿一掌推開,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只聽葉駿醉醺醺地說着,“我叫你家小姐來洗,你急什麽!”他說着,又頓了頓:“不,不是你家小姐,她嫁了我,你跟着嫁來,她是這府裏的夫人,你也要跟着改口!什麽小姐不小姐的,從今以後,不許再……”
“你說完了嗎?”這話卻是韋雲蘭說的。
芳娘愣了一下,卻已被韋雲蘭俯身扶起。“沒事吧?”韋雲蘭小聲問着,幫她拍了拍衣上的塵土。
“沒事。”芳娘低頭說着,不禁有些委屈。
葉駿卻在此時輕輕笑了:“原來,你還是有感情的啊?”他說着,猛然站起,一把抓過韋雲蘭的手,将她拽到自己面前,說着:“那為何對我這樣冷淡、對我就像一個陌生人!你我結發夫妻同床數月,你卻半點熱乎勁兒都沒有!難不成,你還念着我當初那一點兒私心,怨着我不成?”
“你多慮了。”韋雲蘭卻只說了這四個字。葉駿把她的手捏疼了,她掙紮着,想擺脫面前這個人。可對方力氣太大,她的一切掙紮都是無力的。
“我多慮?”葉駿卻喋喋不休起來,死死地抓着韋雲蘭,“你叫我如何不多慮?你心裏當真有我嗎?我給你送禮,你卻回贈我《禮記》,你當真以為我不知你是何意嗎?你不過是瞧不上我這商賈之家,你覺得我配不上你一個名門望族的小姐。你嫁了我,你覺得虧了,這才對我冷淡,不是嗎?說到底,你和你那父親一樣,都是見利忘義的勢利小人!”
“你住口!”芳娘怒道,又上前想将小姐從他手中解救出來。
“滾開!”葉駿卻狠狠将韋雲蘭甩到了床上,又一把将芳娘推搡出了老遠。他看着韋雲蘭,指着芳娘,借着酒氣怒問着:“只怕,在你心裏,我還不如這個下賤的丫頭,是嗎?”
“叔遠,”韋雲蘭輕聲開口,喚着葉駿的字,她望着怒氣沖天的葉駿,微微紅了眼,“你……救過我的性命。比起救命之恩,那些私心算計,又能算什麽呢?”
她說着,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卻強忍着淚水,只扭過頭去,不再看他。葉駿愣了一下,忽然冷靜下來,他放下了手,呆呆看着床上的韋雲蘭。芳娘見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忙繞過葉駿去扶起床上的韋雲蘭,為她擦拭着眼淚。
“我喝多了,娘子莫怪,”半晌,葉駿忽然道了一句,他後退了幾步,喉頭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可最終卻只說了一句,“娘子好生歇着吧,我去別處歇了。”他說着,斜眼看了韋雲蘭一眼,擡腳便走了。
見葉駿走了,芳娘終于松了一口氣。她忙看向韋雲蘭,關切問道:
“你的手……”
“疼嗎?”
兩人同時開口問着,四目相對,俱是一愣,又一起笑了。可笑着笑着,芳娘卻流下淚來:“小姐受委屈了。”
“沒事、沒事,”韋雲蘭說着,将芳娘抱進了懷裏,“會好的、會好的……”她輕輕拍着她的背,溫柔地安慰着她。
窗外傳來熱鬧的說笑聲,是府裏的下人在慶祝。可屋裏的兩人,卻已沒心思出去了。“芳娘,”韋雲蘭在她耳邊說,“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芳娘用力地點了點頭。
“一直陪我,好不好?”韋雲蘭又問。
“生死不離。”芳娘說。
韋雲蘭聽了,終于開懷地笑出了聲。“好,”她說着,松開了芳娘,看着她的眼睛,認真說道,“我記下了。你要陪着我,一直陪着我,生死不離。”她說着,擠出了一個笑容,睫毛卻顫了顫,眼裏瞬間充滿了難以言說的悲涼。而悲涼之外,那渴求的目光卻不自覺地向下游去,仿佛有什麽壓抑了許久的東西,再也忍不住了。
她委屈,她憤恨,她不甘,可她沒有辦法。而這一切,唯有芳娘能幫她化解。世間衆人皆對她有所謀求,只有芳娘不同,只有她。
“芳娘、芳娘……”
“小姐……”
“陪我、求你……”
那夜之後,府裏再沒出什麽事端,一切都很平靜。葉駿和韋雲蘭依舊相敬如賓,韋雲蘭和芳娘也是主仆和諧。這看起來,竟像是個正常美滿的一家子。可他們都知道,有些事,一旦戳破,便再無餘地了。
“小姐,”那一夜,芳娘喘息着對韋雲蘭說,“山匪劫道那一日,我确實有話要說,我……沒忘……”
“什麽話?”
“小姐永遠是我心裏最重要的人,為了小姐,我什麽都可以做。我會拼了命護小姐周全,小姐若死,我也不會獨活。還望小姐,不要嫌棄……”她說。
“為何當日不說?”韋雲蘭問。
“嗯……”芳娘忍住輕哼,“劫後餘生,再說便矯情了,羞于說出口。”
“如今,便不羞了?”韋雲蘭輕笑着問。“你知道我們如今在做什麽嗎?嗯?”她問。
芳娘輕喘着,心裏隐約知道,卻答不上來。但有一件事她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這事是錯的。
可那又如何?只要小姐開心,她什麽都做得。她甘願被小姐擺弄,甘願做這些事來取悅她……她早就是小姐的人了,做什麽都是心甘情願的。
燭火将要燃盡,屋裏又暗了幾分,誰也瞧不見這裏的人影搖晃,甚至芳娘都再瞧不見小姐面容上的神情。她閉了眼,沒有回答小姐的問題,只捉住了小姐的手,助她掌握她的情動:“奴婢早就認定了小姐,這輩子就算死也要跟着小姐。只要小姐開心……奴婢……奴婢什麽都做得。”
這話似乎說錯了。芳娘頓時感覺小姐又多用了幾分力氣,自己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直到那陌生的感覺猛然襲來,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韋雲蘭卻在此時捂住了她的嘴,又湊在了她耳邊,聲音裏似乎帶了些哀怨:
“芳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