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銅鏡孤鸾(九)
第12章 銅鏡孤鸾(九)
“那夜,葉駿撒了酒瘋後便去別處歇着了,我與小姐徹夜談心,這才知道小姐為何要踏入這陷阱,”她說着,聲音發顫,“她果然是為了我……都是,因為我。”
崔靈儀聽她如此,竟難得開口安慰人:“她選不得,逃不得,而她也有自己的考量……所以,你不必自責,她也不是一時糊塗。”
“你果然是明白的。”女子聽了,沉默了一瞬,又答道:“是啊,她……很清醒,清醒到有些糊塗了。可我寧願,她從一開始便糊塗一些。若是那般,只怕她也不會瘋了。”
“芳娘、芳娘,”那夜,燭火熄滅後,韋雲蘭在枕上對她說,“這世上只有你真心待我。我是……為了你啊……”
“為了我?”芳娘不解。
“是,為了你。”韋雲蘭沒有作太多解釋。
“可小姐不必為了我委屈自己,我不值得。”芳娘忍淚說着。
“不,”韋雲蘭握着她的手,“芳娘,你還不明白嗎?無論嫁了誰,我都是在委屈自己。他們,都不會是我的心上人。”
“那小姐可有真正屬意之人?”芳娘還是懵懂的。
韋雲蘭聽了,無奈輕笑,在被子裏抱住了同樣赤身裸體的芳娘,又輕輕蹭着。“傻丫頭,”她喃喃,“傻丫頭。唉,你怎麽……唉……傻丫頭……”
“小姐?”芳娘越發不解。
韋雲蘭卻吸了吸鼻子,又正經說道:“芳娘,你可知葉駿有一點,是其他人萬萬比不上的。”
“什麽?”芳娘問。
韋雲蘭沒有回答,她只是說:“我的傻芳娘……”
葉駿是個商人,卻又不是富甲一方的大戶。他事事都要親力親為,四處經商。來了洛陽不過旬日,葉駿便又再度啓程,只留下了幾個丫鬟護院,便往揚州去了。葉駿離家那日,韋雲蘭目送着葉駿離開,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又瞅着芳娘笑,眼裏終于又出現了往日的神采。
那一刻,芳娘隐約明白了她的用意。葉駿最大的好處,就是他不會常常在家。她看見韋雲蘭在葉駿離去後深呼吸了好幾口氣,又向她招了招手,轉身就走。芳娘會意,忙跟了上去。
韋雲蘭走進了卧房,她也走進了卧房;韋雲蘭關了門,她便去關了窗;韋雲蘭拽開了她的衣帶,她便也配合着解開了自己的衣衫。最終,她吻了上來,而她也拉着她倒在了床榻上。
銅鏡裏倒映着她們的身影,芳娘只瞥了一眼,便羞得滿臉通紅。可她不會拒絕,也不願拒絕。她願将自己的全部都獻給小姐,從內到外,毫無保留。
“芳娘、芳娘……”她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她的名字。
“芳娘……”她狠狠地吻着她。
“芳娘,陪我。”每一次結束後,她都會不安地說着這句話。芳娘也總是沉默着點點頭,用行動回應着她。
她知道這樣有違綱常,也知道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葉駿終有一日會回來,這狹小的卧房裏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時之歡。可哪怕只有一時又如何?落水之人,哪怕只能換得幾口空氣,也可救命了。
“我們糊裏糊塗的過了兩三年的日子。葉駿出去經商時,小姐便輕松些,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可葉駿一回來,她便又恢複了那副平淡安靜的模樣,那也是葉駿最讨厭的模樣。可葉駿沒有辦法,他自知理虧,心虛着,也就不好多說什麽,每日裏依舊和小姐做出那和美模樣來。而我和小姐,每日最常做的事,便是偷偷地許願。葉駿不在時,我們許願他晚點回來;葉駿在時,我們就許願他早點離開……本來,一切都很好,直到那一日……”
女子說到此處,頓了一頓,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崔靈儀垂了眸,接話道:“年輕婦人獨守空閨久了,想來是會招來些閑言碎語。我先前打聽過葉家,聽說了一些。不用想便知道,那些也都是好事之人編排的,只是此事傳得沸沸揚揚,應當傳了一陣子。葉駿恐怕也有所耳聞,不知他如何作想?可是又為難你們了嗎?”
崔靈儀一向是個話少的,鬼都不知道她說這長篇大論有多不容易。可有些難言之隐,實在沒必要說破,她很樂意幫這女子糊弄過去。
不過,有糊弄的必要嗎?崔靈儀想着,看向癸娘。今夜來葉府這麽久了,癸娘一直都很安靜,她從頭到尾都只是沉默地聆聽着,從未多發一句評論,看着恭敬又順從。可不說話,就是不懂嗎?
崔靈儀看着那雙空洞的黑眸,可惜看不出半分情緒的波動來。但她心裏已經有答案了。
不過這話頭對階上坐着的女子而言簡直就是及時雨,她聽了崔靈儀的話,連忙點頭應道:“正是此事!”她說着,嘆了口氣,蒼白的手指幾乎要穿透懷裏的銅鏡:“那也就是,年初的事了。”
那是個冬日,清晨。芳娘随意挽着頭發,披了個小襖,從韋雲蘭的房裏溜出來,端了個盆要去倒水。可她剛倒了熱水要轉身回來,看門的陳爺卻忽然轉了出來,拎着個酒壇子,倚着牆對芳娘笑道:“丫頭,才服侍出來?”
芳娘被他吓了一跳,她本來就對這些跟着葉駿的人沒什麽好感,如今更是沒好氣。“丫鬟服侍小姐,天經地義!”她說着,只端着盆向前走去:“您老還是好好看門吧,如今世道亂,家裏又沒什麽人,可得當心些!”
陳爺見了,也不惱,只喝了口酒,又對着芳娘的背影高聲笑道:“丫頭,是你該當心些!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老爺可就快回來了!”
芳娘聽了,腳步一滞,卻又忙加快了腳步,端着盆急匆匆地回了房間,許多水都濺了出來,打濕了她的衣服。她進了門,悄悄放下盆,卻驚魂未定,只立在窗邊出神。
“芳娘……”韋雲蘭醒了,慵懶地輕喚了一聲。可芳娘卻沒有聽見,她的心跳得厲害,那聲音早已蓋過了小姐的輕喚。
“芳娘——”韋雲蘭又喚了一聲,好似帶了些不滿,可面上卻是帶着笑的。她向芳娘伸出手去,又道:“在想什麽?怎麽不過來?”
芳娘這才反應過來,忙走上前去,握住了韋雲蘭的手,她上了床,又跪坐了下來。“沒想什麽,”她說,“小姐再多睡會兒?昨夜……嗯……”
“不睡了,”韋雲蘭笑着坐起身,又眨了眨眼睛,這才注意到芳娘身上濕了一片,忙關切問道,“怎麽衣服濕了?這大冬天的,還不快換了?”
她說着,忙要去為芳娘解衣。可衣服才褪了半邊,兩人不知怎麽竟又滾在了一處。芳娘感覺小姐細密的吻落在自己身前,她實在忍不住輕哼,可方才陳爺的話卻猛然在她腦海中響起,她忽然打了一個激靈,渾身一僵,一股惡寒席卷了全身。
“怎麽了?”她的任何反應都逃不過韋雲蘭的眼睛。“你今日……不想嗎?”韋雲蘭問着,垂下眼來,手也收了回去。
芳娘根本不忍見韋雲蘭那掩不住的失落,忙道:“沒有,只是有些冷。”她說着,笑嘻嘻地攬着韋雲蘭鑽進被子裏,又拉過她的手指引着她向身上的柔軟處去。“如今便好了。”她輕笑着。
韋雲蘭眉眼一彎,又湊上前來。可她剛吻了吻她的面頰,卻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了一聲咳嗽。“也不知何時有的老鼠,見不得人,整日裏悉悉索索的,真該養只貓來。”是陳爺的聲音。
芳娘聽了,又是一動都不敢動,韋雲蘭也是一驚,停了手上的動作。“他莫不是,莫不是,”韋雲蘭的目光登時黯淡下來,“他莫不是發現了什麽?”
芳娘卻見不得韋雲蘭這般神情,她忙将韋雲蘭抱住,小聲安撫着:“小姐多慮了,老鼠而已,有什麽好怕的?”她說着,頓了頓,又含羞帶怯地在韋雲蘭耳邊道:“小姐,我……”
韋雲蘭見她這般主動,便也顧不得什麽,只克制了聲音,又繼續着方才的動作。“好吧,”韋雲蘭輕笑着,“趕明兒,買些毒藥來,治一治這耗子。”芳娘勉力迎合,咬牙忍着輕吟,看似樂在其中,卻也早就憂心忡忡。
她知道,如今是在冒險,可她什麽都顧不得了。小姐只有在葉駿不在家的日子裏,才能舒心暢快地活一回。難道,她如今連這偷來的時間都不能享受了不成?
更何況,陳爺說得對,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如今已然有人發現了端倪,如這般閨閣绮事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暗地裏流傳開來,就算二人就此作罷,也早已沒有了回旋的餘地。
“及時行樂吧。”芳娘想着,眼角落下一滴清淚,又在痛苦的愉悅中閉上了雙眼。她不知未來會如何,更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會是什麽命運。她只希望小姐開心,只要能讓小姐開心,她願意賭。
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葉駿便回來了,比預期的早了好些日子。原來,葉駿在途中遇到了亂軍流寇,這些人要比山匪難對付許多。他打不過,只得丢了所有的財物,帶着人狼狽逃回洛陽。
葉駿回來得突然,也打了這主仆二人一個措手不及。她們慌張穿好衣服,從屋裏出來迎接葉駿。還好,許是損失慘重的原因,葉駿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異常,只是抓着韋雲蘭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芳娘立在那裏,只覺得心虛,又不忍撇下小姐一個人躲開,只得硬着頭皮在一旁服侍。所幸韋雲蘭還算鎮定,她的臉上又沒了笑容,只是淡淡應答着。
“你的手怎麽在抖?”芳娘正倒茶,卻不想葉駿忽然看向她,開口問着。
“什麽?”芳娘忙擡起頭來,手卻忍不住又是一顫,一灘茶水落在了桌上。
“毛手毛腳的,還不去清理一下。”韋雲蘭皺了眉,說。
芳娘聽了,忙放下茶壺,又要去尋抹布來。正忙亂時,她聽見葉駿對小姐說:“你鮮少對她說重話,今日是怎麽了?”他說着,似乎含笑,又只盯着韋雲蘭。
韋雲蘭神色如常:“倒也沒什麽……對了相公,你方才說什麽,借了貸?”
“這次賠本,虧損太多,只好借了些錢……不過娘子放心,借得不多,再走一單便能還清,還能有些餘錢,”葉駿說,“斷不會委屈了娘子。”
“那是借了多少?”韋雲蘭見他語焉不詳,沒忍住又問了一句。
葉駿卻只是笑問道:“怎麽娘子今日這般關心為夫?”他說着,伸手過去,扯來了韋雲蘭的手,捏了捏,又低聲笑道:“莫不是想為夫想得緊?”
芳娘剛拿了抹布來,便見了這一幕,臉色登時一變,又沉着臉上前,拿着抹布便不管不顧地去擦。葉駿被她這樣一擋,只得松開手,卻并沒有太多尴尬神情。“擦吧。”葉駿說着,向後一靠,又盯着芳娘看,饒有興致。
韋雲蘭看了葉駿一眼,又皺了皺眉:“叔遠?”
“哦,沒事,”葉駿擺了擺手,“忽然想起我還有些事沒有料理。娘子稍坐,我去去就來。”他說着,站起身來,又看了芳娘一眼,這才邁開步子,向外走去。
芳娘覺得他眼神不對勁,卻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勁。剛要和韋雲蘭說話,便聽韋雲蘭道了一句:“他好像有些慌。”
“什麽?”芳娘有些驚訝,她沒想到韋雲蘭會突然口出此言。在她看來,還是自己慌得更明顯。
“突然回來,又支支吾吾,我多問幾句,便顧左右而言他,”韋雲蘭說着,看向芳娘,“芳娘,你找人幫我問一下,他到底出了什麽事。若是小事,他不至于如此慌張;可若是大事,他又何必心虛掩飾?”
“知道了,小姐。”芳娘應了一聲,便要向外走。
可韋雲蘭又忽然開口叫住了她。“芳娘,”她囑咐着,“小心行事。”
“阖府上下都是葉駿的人,就算有幾個後來買進來的小丫鬟,也都是幹活麻利,但膽小怕事。我去打聽了一圈,竟什麽都問不到。等我們發現葉駿做了什麽事後,已晚了。”女子說着,又看向崔靈儀。
崔靈儀清了清嗓子:“葉駿,向賈老板借了貸?”
“是。”女子回答道。
“他用什麽抵押的?”崔靈儀又問。
“你不知道嗎?”女子只是冷笑,“我早就嗅到了你身上的氣息,你分明見過那賈老板,難不成,你今夜來此,并不是替他來要債的?”
“我的确是來向葉駿要債,”崔靈儀大方回答道,“可我和賈老板并不相熟,也并不知你們中間有什麽故事。我只知道,若向賈老板借貸,必然要有抵押之物,無論借多借少,抵押之物都是……”
崔靈儀說到此處,忽然愣了一下,又恍然大悟:“是最貴重、最特別的東西。”
“是啊,”女子長嘆一聲,“所以,若有人向那賈老板借貸,斷不會借小錢。”
崔靈儀沉默了。看來,賈老板所說的,葉駿欠了五十兩,是假的。真實的數字,只怕要翻幾番。那奸賊只是想讓她來吃點苦頭,這才滿嘴虛言謊話。而且,那抵押之物……
崔靈儀想着,看向了面前的女子。“的确,葉駿借了三百兩,”她神色凄然,擡手指了指自己,“抵押之物,便是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