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銅鏡孤鸾(十)
第13章 銅鏡孤鸾(十)
“小姐,”葉駿又出門了,芳娘忙進了屋,坐在床邊,對榻上的韋雲蘭小聲說道,“嫁妝又丢了一件。那對鑲了金的白玉镯沒了,那可是祖上傳下來的,一點雜色都沒有,據說是宮裏娘娘的賞賜呢……就這麽被他偷了!可惜,可惜!”
韋雲蘭坐在榻上,拿帕掩口,咳了兩聲,這才緩緩問道:“這兩個月,他偷偷賣了的,可有一百兩了?”前兩日倒春寒,韋雲蘭剛病了一場,如今還未好全,正虛弱呢。
“有了,”芳娘篤定地點了點頭,卻又遲疑了,“只怕還不止。他只偷拿些小件,那些東西零零散散的,又放得久了,一時半會兒根本數不清楚。小姐的嫁妝,哪一個不是祖上傳下、自小備好的?随便拿出來一件都有來歷,價值連城或許算不上,但也絕非普通富貴人家能有的。我們從長安帶到蜀地,遭了山匪都沒遺失什麽,如今卻叫他偷賣了這許多!真是可恨!”
“他不願明着問我們要錢,卻來用偷的,呵,”韋雲蘭冷笑了一聲,又是一陣猛咳,只無力地靠在身後枕頭上,“也不知,他究竟欠了多少。”
芳娘聽了,想了一想,終于小心翼翼地開了口:“小姐,不如,我們撇開他。”
“撇開?”韋雲蘭蒼白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無奈的苦笑,“哪裏是這麽容易就撇開了的?”
“怎麽不容易?”芳娘反問,“我們剩下的錢雖不多了,但找個可安身的小宅子卻也不難。我們不要嫁人了,置辦點産業,按時收租,雖不富貴,也可衣食無憂。”她說着,湊近了些,握住了韋雲蘭的手,認真說道:“小姐,如此,你也不必擔憂那許多事了。我會一直陪着你、侍奉你……”
韋雲蘭望着芳娘的眸子,愣了一愣,又忽而一笑。“傻丫頭,”她将芳娘拉進了懷裏,緊緊抱住,“傻丫頭。”
芳娘只聽她繼續問道:“我只問你一句,我要如何和他和離呢?和離之事,豈是我一人說了算的。就算是和離,他也要簽放妻書,他怎麽肯簽呢?就算他簽了,在這亂世,想要安身立命哪裏有那麽容易?無論在何處,都是要受苦的。我的錢財,不被他搜羅去,也會被旁人搜羅去。芳娘,我已看開了,這世道沒給我們半分活路。”
芳娘無言以對,卻急得落下淚來,又問着:“可,可難道由着他,這麽作賤我們嗎?”
韋雲蘭沉默了一瞬,又将芳娘抱得更緊了一些:“但我會保護你。”許是病着的緣故,她的聲音是那樣無力。
“可是,小姐,不試一試怎麽知道不行呢?”芳娘卻實在是忍不住,她從韋雲蘭的懷裏掙脫出來,又望着她的眼睛,“小姐,我們試一試,好不好?他平日裏那些陰陽怪氣、酒後發瘋的,忍便忍了。可如今他在外邊惹了事,又偷小姐的嫁妝,誰知道之後還能做出什麽來?小姐,我們早已不欠他什麽,就算出去了,自己受了氣,那也是自己的事。可若是平白無故被他連累了,那我們找誰說理去?”
“芳娘……”
“小姐,芳娘知道小姐在葉駿跟前,并不開心,所幸他不常在家,又還算安分,能讓我們喘口氣。可如今,他就要惹出事來……”芳娘打斷了韋雲蘭的話,只問着,“小姐,你當日有勇氣走進那後花園,如今也可以試着走出來……我們試一試,好不好?”
韋雲蘭實在是受不得她那哀求的眼神,終于輕輕點了點頭。芳娘知道,其實她早就動搖了。“好,我們試一試,”韋雲蘭說着,又向芳娘張開了雙臂,“芳娘,抱一抱我,好不好?”
芳娘聽了,左右看了看,又聽見外邊安靜異常,便忙脫了鞋子,擠上床來,隔着被子抱住了韋雲蘭。“小姐,”她忍不住在韋雲蘭的脖子上輕輕吻了一下,“不要怕,我會陪着你的。”
“小姐并沒有立即向葉駿提出口,我知道,她需要時間。說到底,她也是怕的,”女子說,“她怕說出口後,過得連那時都不如。那時,葉駿雖有些不規矩,可他們表面上還是和睦的,葉駿離家時,她也不必操心那許多事……她怕這最後的窗戶紙被戳破,寧靜的日子從此不再。若真能離開葉府,便好了。可若離不開,那葉駿從前的一點好處,也會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世道艱難,世俗如此。她有此顧慮,也是情理之中。”崔靈儀說。
“是啊,情理之中,”女子暗暗握緊了拳頭,聲音裏又帶了許多恨意,“最可氣的便是這四個字!明明所有的顧慮、所有的選擇,都出自情理之中,可為什麽……為什麽……”
女子的聲音忽然弱了許多,崔靈儀擡眼看去,只見癸娘正擡手撫摸着女子的發絲。她面容平和,看不出半分悲戚憤懑,仿佛她只是一個和人間毫不相幹的存在,誤打誤撞進了這塵世,凡俗一切再不能擾亂她的心弦。
女子聲音漸弱,直至無聲。而癸娘卻好似看到了崔靈儀不解的目光,又擡頭對她微微一笑,回答道:“她過于激動了。她死時執念太深、怨氣太重,若是失控,便不好了。”她說着,又閉了眼,柔聲問着:“芳娘,之後如何了?”
芳娘張了張嘴,眼淚直流。“之後、之後,”她的聲音越發沙啞,“葉駿……我恨他!”
雖然天氣漸暖,但韋雲蘭的病卻一直沒好。她終日病卧在床,一點兒精力都沒有。芳娘日日小心呵護,但也未見起色。
“怎麽這麽久了,小姐這病一點兒起色都沒有。趕明兒,我讓人去城東問一問有沒有好郎中,再請來給小姐瞧瞧。”這日午後,芳娘坐在床邊,拿着湯匙給韋雲蘭喂着藥。
韋雲蘭喝了藥,又咳了兩聲,這才道:“不知為何,這些日子,我心裏總是發慌,夜裏睡不踏實。”
芳娘聽了只悄聲道:“等姓葉的再出門,便好了。他在我們跟前,礙眼。”
韋雲蘭見她如此,不禁一笑,可很快又有些失神。芳娘只當她又想起了和離之事,心中憂懼,便忙放下藥碗,又安慰她道:“小姐不必過于憂心,如今身體沒養好,那事緩緩再說也使得。”
韋雲蘭聽了,便點了點頭。芳娘見她沒精打采的,便又忙道:“那小姐先歇一歇,我去讓人再找郎中。”她說着,便又要扶着她躺下。
可韋雲蘭卻一把抓住了芳娘的衣袖,欲言又止。“怎麽了,小姐?”芳娘見她眉頭微蹙,又只盯着自己,不禁奇怪。
“沒、沒什麽,”韋雲蘭擠出個笑容來,“我心慌,只想讓你陪着。”
芳娘聽了,展顏一笑。“小姐可真黏人!”她說着,放肆地捏了捏韋雲蘭的鼻子,又笑道:“可郎中是一定要請的。小姐稍等,我去去就回。”
韋雲蘭只得點了點頭,依言躺了下來,又閉了眼,很快,她便有了困意。芳娘見她要睡了,便蹑手蹑腳地出了門,向前院走去,她要去找人再請郎中。可奇怪的是,這一路上,她都未曾見到什麽人,連看門的都不在門房,大門都關上了。正疑惑時,她忽然聽見廚房的方向傳來幾聲嬉笑。
芳娘心裏便有數了。看門的陳爺喜歡喝酒,府裏其他人有時也喜歡聚在一起賭錢。原本韋雲蘭管家時還能約束他們,可這些日子韋雲蘭病了,這些人便散漫起來,常常在廚房擺個小桌子喝酒說話。
芳娘想着,登時不悅起來,忙轉身大步向廚房方向而去。可還沒走到跟前,有些只言片語飄進了她耳中,她的腳步忽然不由自主地放緩,只站在原地,再也邁不開步子。
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不僅聽見了自己的,還聽見了小姐的。那些淫言穢語,在剎那間驅趕了她世界裏所有的聲音,霸道地占據了她的腦海。
芳娘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又氣又急又怕,只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猶豫一番,她最終還是硬着頭皮向那小廚房邁出了步子——畢竟小姐的身體要緊,郎中是一定要請的。
可剛走了沒幾步,這一段不算遙遠的路途便又被打斷了。這一次,打斷她的聲音來自門外。
“姓葉的,開門!”門外那聲音煞是粗魯。
芳娘被吓了一跳,也顧不得許多,忙奔去廚房,敲門喊道:“陳爺在嗎?外邊有人叫門!陳爺!”
她連着喚了好幾聲,裏面的人才不耐煩地出來。“又怎麽啦?”陳爺問着,一身酒氣。
芳娘指了指門外,正色道:“有人叫門,這麽大聲,你聽不見嗎!你們只知在這裏喝酒說閑話!”她說着,根本不屑于掩飾她的怒意。
陳爺懶懶散散的,渾然不在意芳娘的話,只扶着門框向外看了一眼。可就在此時,一聲巨響從大門方向傳來,芳娘一驚,顧不得許多,忙向大門方向奔去。可剛到前院,她便瞧見一群滿臉橫肉的壯漢正從門外走進,個個手持刀棍,兇神惡煞的。大門被撞開,有半邊門已被撞壞,軸都斷了。
芳娘吓了一跳,又忙穩住自己,問道:“你們是何人?”
為首的漢子只握着長棍、叉着腰、看着芳娘笑:“呦,好俊俏的小娘子,你莫不是葉家的夫人?若你是,快快和我們走,也省得我們費勁來搶了。”他說着,帶着身後的漢子們哈哈大笑。
芳娘懵了。陳爺姍姍來遲,終于到了跟前,他扔了酒壺,又笑問着面前這幫不速之客:“幾位打哪來啊?貿然闖入,怕是不合禮數。敢問幾位,有何貴幹?”他說着,漸漸斂了所有的笑容,只盯着為首的漢子。
那漢子見慣了他這樣虛張聲勢的人,只輕蔑地笑着,反問着:“怎麽?你家主人做了什麽事,你們不清楚嗎?”他說着,又高聲道:“葉駿借了我家主人三百兩白銀,加上利息,應還五百兩。可如今期滿,他卻才還了一半。先前簽字畫押時,他可是将自己的娘子抵押了出去,如今,我們便是來要人的!”
芳娘聽着,腦海中一片空白。只見那漢子指了指陳爺,又問着:“你們是要自己交人呢?還是我們自己去找呢?”
芳娘聽了,只想趕緊逃回卧房,帶着小姐離開。她轉身就走,可就在回頭那一瞬間,她看到了陳爺那心虛的神情。她一愣,顧不上質問,只忙提着裙子向後面卧房跑去,身後則傳來陳爺和那些人交涉的聲音。可他們還沒說了幾句,這聲音便被打鬥聲取代了……
“小姐!小姐!”芳娘一路急急忙忙奔回卧房,韋雲蘭還在睡着。她慌忙叫醒韋雲蘭,忙說着:“小姐,快穿衣,我收拾東西,我們該走了!”
“何事?”韋雲蘭剛睡着,就被叫醒了。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看見了芳娘焦急的面容。
芳娘一邊收拾細軟,一邊催着韋雲蘭,又對她急急解釋道:“姓葉的不是人,借了三百兩,還把小姐當作抵押之物!如今他沒還上錢,債主已上門,要搶小姐走!陳爺如今在前院攔着他們,可時間不多了!小姐……”芳娘說着,已把桌上首飾打包好了,只那鏡子一時塞不下,便倒扣在桌上擱在那裏,又忙來服侍韋雲蘭穿衣。
“什麽?”韋雲蘭一時反應不過來,猛咳了好幾聲,慌亂間又被芳娘服侍着穿好了衣服,但頭發是來不及梳理了。芳娘一把背起包裹,又扶着韋雲蘭,主仆二人剛要出門,卻又聽見一陣紛亂有力仿佛沖鋒的腳步聲向這屋子而來。
芳娘一愣,忙将韋雲蘭護在了身後,又反應過來,連忙拖了些東西來堵住了門。“芳娘……”韋雲蘭喚了她一聲,芳娘一回頭,便對上了她那雙淚眼。
“小姐,”芳娘笑着,“別怕。”她說着,回身到了跟前,将韋雲蘭緊緊抱住。“我會一直陪着你,”她說,“一直陪着你。”
無論如何,她都會陪着她。韋雲蘭一直是知道這一點的,所以她不能不為她打算,她一直都在為她打算。王許兩家都是浪蕩子,若她嫁了,芳娘也難逃毒手……當日那般情形,她已沒有退路。王許兩家借着韋家鬧,斷不會讓他們出城;父親一心想借她攀個富貴人家,也不會讓她一直留在閨中;城中其他人家,也不會來求娶她……算來算去,竟只剩了葉駿。葉駿,或許還是有幾分真心的。而旁人眼中葉駿卑賤的身份,竟成了她眼裏唯一的好處。
他是商人,他常年不在家。既然無論如何都要嫁出去,為了這一點好處,她寧願把自己搭進去。她做他的妻子,不是為了同他相守,而是為了她。
沒錯,她是傻,可她沒有辦法。她早知她保不住自己,但她會盡力保住芳娘,讓她在自己身邊安心陪自己一輩子。她是這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人,唯一!
可她如今,不要她陪了。她逃不過,她希望芳娘可以逃過。
“芳娘,”韋雲蘭在那群強盜一般的人物破門而入時,抱緊了芳娘,“若我遭了難,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要你陪我同死,我要你活着、活着!”
“找到了!”
“小姐!”
“芳娘!”
“要麽給錢,要麽給人!”
“誰也別想帶走我家小姐!”
“芳娘!”
“芳娘松手!”
“求你們,別打她!別打了!”
芳娘緊緊地抱着韋雲蘭,不肯放開她。棍棒打在她身上,她只是悶哼流淚,卻并不叫出聲來。背上的金銀細軟被人搶了去,而她也無暇顧及……她只想保護她的小姐!就在她快支撐不住之時,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
“娘子!我來了!”
“葉駿。”芳娘咬着牙,恨恨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