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銅鏡孤鸾(十一)

第14章 銅鏡孤鸾(十一)

要債的人離開後,屋裏一片狼藉。芳娘的背上被打得盡是鮮血,而被她護在身下的韋雲蘭則是安然無恙。她看見滿面淚痕的韋雲蘭,心裏只慶幸她還在,卻又有些可惜自己沒能護住那好容易打包好的細軟,被人搶了去。那可都是夫人的遺物、小姐的嫁妝。若要跑路,大物件兒可不好帶,能帶的如今卻都被搶了。

天已黑了,葉駿立在一旁,懊惱至極。屋裏沒有點燈,只有窗外慘淡的月光。他連連搓手,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只見韋雲蘭強撐着站起身,又扶起身負重傷的芳娘,哭着為她拭面。“你怎麽這麽傻,”韋雲蘭哭道,“怎麽這麽傻……”

芳娘面無血色,卻還是擠出來一個笑容。“小姐,”她握住了韋雲蘭為她擦淚的手,“你總說我傻,可我才不傻呢。”她說着,回頭看向葉駿,道:“我心裏清楚,是誰害我們到如此地步。”

葉駿本來心虛着,聽見這話卻惱羞成怒了。“你此話何意?”他厲聲問着。

“我此話何意?呵,你自己心裏明白,”芳娘滿腔怒火無處發洩,也顧不得背上的傷還沒處理,便一個箭步上前,指着葉駿的鼻子罵道,“我倒要問問你是何意!你做了什麽龌龊事,你心裏不清楚嗎?你先是設計我家小姐,逼她嫁你;如今又去外邊借貸,偷我家小姐的嫁妝,還用她抵押!姓葉的,我初次見你時還當你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正人君子,沒想到竟也是個卑鄙小人!自己的妻子都能抵押出去,你是個什麽王八蛋都不如的狗東西!”

“住口!”葉駿一怒,一巴掌登時扇了上去,打得芳娘的半邊臉都腫了起來,唇邊也滲出了些血絲。

“芳娘!”韋雲蘭心疼地喚了一聲,又連忙擋在了兩人中間,忍怒對葉駿道:“叔遠,此事的确是你不對,既然不對,便該認,你又何必要打她!今日是她救我性命,她又是跟着我長大的……你這是打她,還是打我!”她說着,頓了頓,又把頭一扭:“既如此,咱們不如就此作罷!你我和離,從此一別兩寬。若你不願和離,寫封休書也好!我是不願再和你過了!”

葉駿怔了一下,卻不敢相信韋雲蘭的話,又忙問道:“不和我過了?”

“是,不和你過了,”芳娘又從韋雲蘭身後繞了出來,順手立起桌上被遺忘的銅鏡,“你也不照照鏡子,看你可配得上我家小姐嗎?如今鬧出這樣的事,你還想讓我家小姐繼續跟着你?想都不要想!”

“我配不上,你就配得上嗎?”葉駿卻忽然說了這一句。芳娘見他這話問得奇怪,剛想說話,卻見葉駿一伸手,竟扼住了她的咽喉。

“相公,你做什麽!”韋雲蘭說着,便要上前拉扯。可話音剛落,她竟被葉駿一腳踹開。她本就生着病、又體弱,挨了這一腳,一時竟痛得起不來身,只癱倒在床邊,努力伸手夠着葉駿的鞋,哀求着:“相公,松手……”

“呵,如今又叫我相公了?你還知道我是你相公啊?”葉駿笑着,臉色陡然一變,兇神惡煞的債主走了,兇神惡煞的主人立在這裏,他扼着芳娘的喉嚨,又扯着她的脖子将手一舉,“你當我不知道你們做的那些龌龊事嗎?你做那茍且之事的時候,有想過我是你相公嗎?平日裏,你可曾對我那般殷勤過!她救了你的命,難道我就不曾救你性命嗎?和離,想都不要想!”

芳娘被他扼住咽喉,又雙腳淩空,一時呼吸不過來,只瞪大了眼睛使勁掙紮着。她的所有動作都倒映在桌上的銅鏡中,可銅鏡也是無能為力的。

“小……姐……”她艱難地喊着,卻不屈地盯着葉駿。

“葉駿,松手!”韋雲蘭哭叫着,想要起身,卻又栽在了地上,一陣猛咳,根本起不來身。“葉駿,求你松手……”

她低聲下氣,可葉駿依舊愛搭不理,他看都不看韋雲蘭一眼,只盯着芳娘,惡狠狠地罵着:“說我是個狗都不如的王八蛋,你又是個什麽東西?一個下賤的奴才而已,也敢指着我的鼻子罵!奴才就要有奴才的本分,将我好好的娘子教唆成這不守婦道的模樣,你死有餘辜!今日,我便要替天行道!”

他說着,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有天大的仇恨要報複回去。于是,他手上更用了幾分力氣,每一節指節都開始泛白。芳娘滿臉通紅,眼珠外凸。她努力想掙紮,可一切只是徒勞。

“葉駿!收手!求你收手!”韋雲蘭哭喊着,拼盡全力站起身來,向葉駿撲去,卻被葉駿轉身躲過。

“來人!來人!救命!芳娘!”韋雲蘭跌在地上,拽着葉駿的衣角,哭喊着、哀求着……可葉駿卻置之不理,他只是惡狠狠地盯着芳娘,看着那雙充滿着恨意和不屈的雙眼,又狠狠地踹了韋雲蘭幾腳,踢得她口吐酸水,四肢無力,再站不起來。

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他知道,她也知道。

芳娘只覺這個世界正在失去它原本的邊緣,周圍的一切都在迅速模糊暗淡,只有眼前葉駿可憎的面容分外清晰。世間所有的聲音都逐漸沉寂下來,她所能聽見的唯有自己喉嚨中發出的艱難的呼聲,和小姐越來越遠的無力卻悲怆的叫喊。手腳開始失去知覺,她也沒有力氣再掙紮了,記憶裏的過去開始荒蕪。那些鮮活的嬉笑怒罵,在一瞬間凝固,沒了色彩、沒了聲音……漫長的安靜和寒冷侵占了她全部的身軀。

“小姐……”這是她最後想發出卻無聲的呼喊。在最終的那一刻,她的眼前只有葉駿,可心裏卻只剩了小姐。

小姐以後可怎麽辦?她想着。她後悔、她不甘,可她已無能為力了。

“不!芳娘!芳娘!”伴随着屍體重重落地的聲音,韋雲蘭撕心裂肺地喊着。她拼了命地向芳娘的屍身爬過去,她想要抱住她、想要喚醒她,可那只已證明了自己力量的手卻在此刻攔住了她,又一把将她從地上撈了起來。

“夠了!”葉駿對她怒吼着,又抓着她的手腕,恨恨說着:“是我平日裏待你太寬厚了,今日我便要讓你擺正自己的位置,讓你知道,誰才是你的夫君!”他說着,也顧不得芳娘的屍首,竟直接将韋雲蘭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直将她打翻在床榻上……

沒人知道這一夜,葉府究竟發生了什麽。街坊鄰居都只知道,有人前來葉府要債,把葉府狠狠地搶了一番。而第二日,葉府便擡出去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首,衆人皆只當是要債的下手沒輕重,弄死了府裏的下人。可在這亂世,死個人有什麽可新奇的?所有人都見怪不怪了。

只是在此之後,還有些謠言在街坊四鄰裏流傳開來,說什麽死的人是府裏夫人的丫鬟,因幫着夫人與他人私通,被那蜀商發現,活活打死了。而那之後府裏夫人的瘋病和主人的一病不起似乎更是佐證,樁樁件件都在印證着那府裏不堪的醜聞。

“你看,不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這個下場。老祖宗的規矩,豈是能輕易違背的?”有人如此說。

唯有芳娘知道這一切是怎麽回事。

那日清晨,在葉駿叫人拖走她的屍身後,她看見渾身是傷的韋雲蘭緩慢地從床榻上坐起身來。她披散着頭發,赤着腳,一步一步走到了自己面前。她看着往日裏養尊處優的小姐,如今竟被摧殘得如同雨後落葉,破敗不堪,雙眼無神,渾身紅紫,只心痛得想要抱住她。

可她已做不到了。她看見韋雲蘭呆呆地注視着自己,又忽而仰天狂笑,那笑裏盡是已瘋魔了的絕望。她雙眼紅了又紅,青筋暴了又暴,可終究是一滴眼淚也沒有再掉,她只是笑、不停地笑。而芳娘也是在意識到自己此刻無法再安慰她時,已明白過來,她已不再是個活生生的人了,她已被葉駿親手掐死了。

那她如今在哪呢?她審視着這屋裏的擺設,忽然反應過來。

銅鏡。

“我沒想到,我會附在銅鏡上,”女子說,“我沒想到我能誤打誤撞躲進銅鏡,逃脫陰差,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時間,來陪着小姐。只可惜,我才死不久,道行低微,起初只是宿在鏡中,別的一概做不了。直到後來,我慢慢有了些本事,才能保護小姐。”

“你方才說,葉駿的怪病,”崔靈儀開口問道,“那是什麽?”

女子只答道:“葉駿是多行不義必自斃。那日後,他不知怎麽忽然染了怪病,總是渾身起紫斑。很快,他渾身上下便再沒一塊好地方,看着都可怕。除此之外,他還漸漸添了吐血之症,總是嘔出黑血來。可他瞧遍了城裏的郎中,也沒看出什麽因由。”

“那這是怎麽一回事?”崔靈儀又問。

“哦?你問我嗎,”女子臉上帶着詭異的微笑,“我只能說是上蒼有眼,惡有惡報!”

崔靈儀卻不信,她開口便答道:“上蒼從未開眼,如何這一次便顯靈了?該顯靈時不顯靈,釀成慘禍又出來顯靈,有什麽意思?”

“崔姑娘,慎言,”癸娘打斷了崔靈儀的話,又問那女子,“所以,這便是你家小姐瘋病的源頭?”

“是的,”女子憤恨地點了點頭,卻又對癸娘道,“我想将這故事講完,我想告訴你們,葉駿是如何遭了天譴!”

崔靈儀想了想,又掃了一眼這充滿了血腥氣的院子,終于點了點頭。她竟帶了幾分恭敬:“請講。”

芳娘因怨氣太重、心願未了,魂魄便宿在了銅鏡中。可惜那時她新死未久,沒什麽能力,只能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看見自家小姐在日日的折磨中漸漸消瘦,沒了人形;看見她的首飾都被搶走變賣,每日只是一身素衣、披頭散發地在窗前枯坐;她還看見葉駿的醜惡嘴臉,看見他動不動便來找小姐撒氣,又見他身上反複起那怪異的紫斑……對了,還有要債的。

要賬的隔幾日便來要錢,每一次來,府裏都是一片狼藉。葉駿上次賠了本,偏生又正逢外邊打仗,他也不好再出去販貨,這利息又太高,他早已是入不敷出。可他卻一定要強撐着面子,一定要住着大宅子。如此一來,他只能靠變賣家産度日。韋雲蘭的嫁妝很快就被他賣完了,只剩了些零碎的不起眼的常用物件兒,比如,那鏡子。

韋雲蘭再沒出過這間卧房,她總是坐在鏡前,漸漸地連窗外都看得少了,只盯着鏡子裏的自己,那眼神仿佛在看什麽陌生的怪物。她的病一直沒好,但那已經不要緊了。如今的她仿佛一具行屍走肉,除了有時會莫名其妙地突然發笑之外,她再無一點鮮活的氣息。不,即使是笑着,那笑容也不像一個真實的活人了。她面容枯瘦、兩頰凹陷、唇無血色……一點也不像個活人了。

芳娘只在鏡子裏看着小姐,卻什麽都做不了。外邊的天變了又變,花開了又謝,破殼的雛鳥已經能離巢,樹上的綠葉逐漸枯黃,秋風一起,整個葉府也越發空蕩。而韋雲蘭卻毫無變化,她只是日日坐在鏡前,望着鏡中的自己。

新來的丫鬟端了藥來,韋雲蘭也不喝,擡手便打翻;葉駿來見她,她也不理,可那樣的後果也總是悲慘的。芳娘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只恨自己什麽都做不得。而韋雲蘭在挨了幾次打後,似乎長了記性,在葉駿再來找她時,她便轉了性,仿佛從前的事全然沒有發生一般,只殷勤服侍着……她舉止看似正常了些,卻又是那麽不正常。就連芳娘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清醒還是糊塗。

所幸,蒼天有眼——最起碼芳娘是這麽認為的。葉駿的身體越來越差,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來得越來越少,最終也纏綿病榻,連門都出不得。芳娘暗自慶幸惡有惡報,可銅鏡前的韋雲蘭卻依舊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模樣。她好似對這件事并無太多驚訝,又或者是,她已經瘋到不知道外邊的人在說什麽了。

不知不覺,已經沒什麽人再來打擾韋雲蘭了。芳娘只知道,她有時會怔怔地對着鏡子低喃自己的名字:

“芳娘……”

“小姐,”她回應着,可韋雲蘭無動于衷,她知道,她是聽不見的,可她還是回應着,“小姐。”

這般寧靜,仿佛又回到了小姐未出閣的時候。那時,只有她日日伴在她身邊,陪她說笑、陪她打鬧。沒人知道深閨之中發生了什麽,她們可以盡情地做她們想做的事,也不必擔憂有人打擾。可為什麽,一切竟到了如此地步呢?如今,芳娘只能宿在鏡中陪着她了。

“如果只有我死了,我才能一直陪着小姐……那我寧願一死。”有時,芳娘會看着鏡外的小姐,癡癡地想着。可很快,她便會意識到如今的自己只是一面銅鏡,說被人拿走就被人拿走了,半點由不得自己,就像她生前一般。

每想及此,她心中的怨憤就會更多幾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怨憤更多,她的力量便更強。終于,在一個尋常的夜晚,在韋雲蘭再度輕喚她名時,她不知怎麽竟突破了銅鏡的束縛。再回過神來時,她已坐在銅鏡前了。

屋裏沒有點燈,芳娘愣了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窗外卻驟然起了大風,又有一道閃電猛然劃破天際,而芳娘也終于借着這閃電看清了自己。鏡中的她,是韋雲蘭。

“小姐……”她伸出手來,輕輕觸碰着那鏡子,可觸手可及的只是一片冰涼。正當她疑惑時,外邊卻又傳來小丫鬟驚慌失措的叫喊聲:

“快去請郎中,老爺要不行了!”

“還請什麽郎中啊,郎中不是說要我們準備後事嗎?”

“哦?”芳娘聞言不禁一挑眉,她顧不得許多,赤着腳便走出了這間屋子。這也是這些日子以來,韋雲蘭第一次邁出這間屋子。

宅子裏亂糟糟的,人亂糟糟的,地上的野草亂糟糟的,院裏的陳設也是亂糟糟的。芳娘赤足行走在夜空下,只覺這一切恍如隔世……事實上,也的确是隔世了。

“夫、夫人……”丫鬟見了她,頗為驚恐,竟連連後退。

芳娘并沒有在意這些人異樣的眼神,她只是一步一步向葉駿的房間方向走去。葉駿是有一間書房的,在他不來同韋雲蘭過夜時,他就會在書房住。如今,葉駿多半也是在那裏。

她暗暗握了拳頭,向書房走去,果然,越靠近書房,人越多。書房內外亂紛紛的,所有服侍的人見了她,都大驚失色,像見了鬼。

“哦,我的确是鬼。”芳娘如此想着,可很快,她便意識到了不對,事情似乎沒有這麽簡單。在她想邁上臺階時,她的腿腳總是不聽使喚。她望着臺階正中踏上去,卻總是莫名其妙地踏在邊緣上;伸手想扶住什麽,卻一不留神拍倒了門前一棵矮樹。

衆人見了,大驚失色,一時争相散開,而芳娘也在此時無意瞥見了她落在地上的影子:剛拍倒樹的那只手竟然還沒有放下來,正以一個極其怪異扭曲的姿勢指向天空;她的雙足仍不受控制地想踏上這臺階,即使一次又一次從邊緣滑落,卻還是一次又一次地不知疲倦向上攀登。風一吹,枯瘦的身形一覽無餘,仿佛一個黏了人皮的骷髅架子,在這月黑風高的時候發起了進攻。

“她這是怎麽了?”她聽見有人驚慌地小聲問着。

一陣寒風吹過,将葉駿書房的窗子重重吹開。她僵硬地扭過脖子循聲看去,正對上床榻上葉駿滿是紫斑的面容,和他布滿了血絲的雙眼。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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