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銅鏡孤鸾(十二)

第15章 銅鏡孤鸾(十二)

“娘子……不,”葉駿顫抖着伸出手來,指着窗外的芳娘,“是你、是你!”在一陣雷聲中,葉駿忽然發起狂來,他只伸手指着芳娘,叫喊道:“把這賤人打出去!打出去!”

“誰敢!”芳娘振臂厲聲喝着,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腳踏上臺階時,周圍的人竟俱被震倒。有下人拿了短棍大刀出來,見了這情形,一時猶豫着不敢上手。倒有膽子大的,拿着菜刀上前想逼退她,可芳娘怒視過去時、一擡手,那刀便從那人手中脫出,穩穩地落入了芳娘手中。

芳娘愣了一下,登時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她的不甘、她的憤恨,是最好的武器。于是,她又看向了葉駿,望着那可憎可悲的面容,又想起了她被他活活扼死的夜晚。怒從心起時,院子裏又刮起了一陣不同尋常的陰風,而她也穩穩地踏上了臺階,一步一步向屋裏走去。一丈之內,還在掙紮求存的草木在瞬間枯死。有人想來攔她,卻被那陰風擋住,根本近不得她的身。

“攔住她!攔住她!”葉駿還在瘋狂叫喊着,聲音嘶啞得難聽。可門前的人,已無力去攔她了。只有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拼命叫喊着,想起身也起不來,叫了兩聲,索性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剩一串尖銳而意義不明的音節。

“葉駿。”芳娘咬牙念着他姓名,她的聲音聽起來輕飄飄的,又帶了些毫無氣力的沙啞,卻好似能将人纏住、動彈不得。“我來索命了。”她說。

大雨傾盆落下,雷聲卻不見小。在那一道又一道閃電的照耀下,芳娘看見了葉駿眼裏的驚恐。真是可笑,她第一次見到他眼裏的驚恐。他趕走山匪時,未曾有這樣的驚恐;他在親手扼死自己時,也未有這樣的驚恐。芳娘看着,只是冷笑,她知道自己此時的冷笑多半是可怖的:“怎麽,你如今反倒怕了?”

她說着,一步一步向葉駿走近,手裏的刀也握得更緊了幾分。“原來,你也知道怕?”她問着,舉起手中的刀,重重砍下。

又是一聲響雷。葉駿眼裏盡是驚懼,又拼盡全身力氣,終于得以起身下床,只是他如今的下床更像是跌下來。芳娘那一刀劈了個空,只重重砍在了床上。刀刃深深陷在了床板裏,芳娘一時竟拔不出來。而在這風雨中,葉駿已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門,只張了嘴,嘶啞着聲音:“救我、救我!”

可是已經無人敢上前了。就算他們并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眼前的情形已足以讓他們望而卻步。方才還服侍着他的下人,轉眼間,竟只敢遠遠瞧着。更有甚者,早已去偷偷搜羅府裏剩下的值錢財物,準備離去了。

“救我……救我……攔住他……”葉駿依舊如此喊着,在積着雨水的地上艱難爬行。

烏雲密布,雷電滾滾,芳娘終于在此時拔出了刀來,轉身追到門前。“我來索命了!”她喊着、追着,本就蒼白的面容在耀眼的閃電之下更是毫無血色,用力狠狠一甩,菜刀脫手而出,直向葉駿而去,重重地落在他的腿骨上。鮮血霎時間汩汩而出,随着雨水彌漫開來。

“葉駿!葉駿!”芳娘恨恨喊着,聲音凄厲無比,以扭曲僵硬的步伐大步向葉駿沖去。她想他死,她只想他死!她一定要親手殺了葉駿,親手殺了他!

“別、別過來!”葉駿哭叫着,想爬也爬不動了。而芳娘已在衆目睽睽之下來到了他面前,她俯身下去,拔出陷在葉駿腿上的刀,又狠狠向下看去。葉駿見了,擡手一擋,臂膀上登時被削下了一大塊肉。

“饒命,饒命,啊……”葉駿此時竟想起來求饒了,可很快,他又挨了一刀。他渾身是血地匍匐在地上,痛呼着、哀求着。往日的一切算計在此刻煙消雲散,在關鍵時刻,他心裏只剩了求生這最本能的欲望。

“我讓你擋!我讓你擋!”芳娘早顧不得葉駿在說什麽,見葉駿擡手擋,她更發起狂來,再度擡手,又狠狠向下砍去。

“這一刀,是為你欺瞞于她,誤她終身!”

“這一刀,是為你出賣了她,毀她前程!”

“這一刀,是為你不愛她。既不愛她,為何又一定要得到她!得到她,為何又不善待她!拖她下水,讓她傷心……她是人!一個活人!她不是你想要就要、想賣就賣的玩意兒物件兒!葉駿,葉駿,你死有餘辜!”

她罵着、吼着,動作越來越快,而葉駿的聲音也越來越弱。不知砍到第幾刀時,葉駿終于沒再擡起手來,他張着嘴巴倒在了地上,混着雨水的血水灌進他口中,而他已沒有吐出這些污濁之物的能力了。

他咽氣了。

看着葉駿死在她面前,芳娘心裏的氣登時消了一半,不由得垂下手來,只呆呆地看着面前這具屍體。不僅是屍體,她甚至看到了葉駿的魂魄從身體裏飄了出來,可那魂魄是那樣不堪一擊,被風一卷,便不知去何處了。脆弱的魂魄,便是多留一刻,也難。

只是她胸中仍有一口不平之氣。她似乎還該怨恨誰,卻不知究竟該怨誰。這蒼茫天地間,害她死之人已死于她手,可今日之慘劇,難道僅僅是這一人釀成的嗎?

芳娘想不明白,也無暇再想。因為很快,她便被雨水之外的另一種重鈍的聲音喚回了神。她循着聲音垂眼看去,卻大吃一驚:不知何時,她已離開了韋雲蘭的身體。而被她愛着護着的小姐,不知何時竟拔出了屍身上的菜刀,正一下一下狠狠地剁着那已沒有氣息的屍首。

“殺了你、殺了你……”她克制着聲音,嗓子裏發出細碎的聲音來,牙齒碰撞的聲音更是讓人毛骨悚然,可她手上的動作卻仍是不遺餘力。她的面容依舊扭曲,似是還沒有從方才被附身的狀态裏回轉過來,所能做的唯有延續方才的動作,一下又一下地砍剁着這冰冷的屍身。血水和碎肉随着雨水滲進院落中的各個角落,刺鼻的血腥味籠罩了整個庭院。而韋雲蘭卻只是砍着、剁着。

她瘋了。芳娘知道,她一定是瘋了。往日的小姐不會做這樣的事,她一定是瘋了。

“小姐……”她心痛地喚了一聲,可韋雲蘭卻充耳不聞。她伸出手想去拉住她的小姐,可她的手穿過她的身體,卻觸碰不到她。

“瘋了,都瘋了!”陳爺喊着,也不知他在說誰瘋,或許是他自己吧。滿院的下人接受不了這血腥的場面,反應過來後,争相出逃。

芳娘見了,反應過來,忙擡手一揮,剛開了一條縫的大門又緊緊閉上。有仆人躲不及,撞在了這門上,額上登時起了好大一個包。他們回過身來,瑟瑟發抖地看着眼前駭人的景象,正剁着屍身的瘋婆子依舊沒有收手,而除了這駭人的景象,庭院中再無旁人。

陳爺最先明白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芳娘,是你嗎?”他顫聲問着,又連連叩頭,“你要做什麽,盡管示下!只是,饒我們一命吧!”

“我放了他們,”庭院裏,天快亮了,女子的聲音異常平靜,“我想不到理由來找他們尋仇。說到底,他們也是聽命于人,平日裏就算有些不快,但也沒有害我性命……然後,我開了門,放他們走了。”

崔靈儀聽了,嘆息一聲,卻又覺得不痛快,便回身看向靈堂中的棺材。“這是葉駿的棺材嗎,”她問,“你們倒是好心,還給他收屍。”

女子聽了,竟笑出了聲:“虧我先前還覺得你聰明。”她說着,站起身來,望着那口薄棺:“棺材雖是葉駿備下的,但他已被碎屍萬段,這棺材于他而言已沒用了。如今,這是我的棺材,且已釘好了。”

“是你的?”崔靈儀問着,又恍然大悟,“你想為自己做衣冠冢。”

“嗯,”女子點了點頭,卻不像是承認的意思,她只說道,“我也只能有一個衣冠冢。”她說着,頓了頓,又岔開話題一般地解釋道:“而且,葉駿死了的消息傳了出去,第二日便有人不信邪,上門要債。我給了他們些教訓,又擺出靈堂,大門敞開,只為讓城中人知道,葉駿雖死,若有要債的,便去陰曹地府找他吧。果然,此後再沒有人來要債了。除了……”女子說着,回頭看向崔靈儀:“除了你。”

崔靈儀猜到了賈老板不會給她安排什麽好活,聽了這話倒也沒有太過驚訝。只見女子又看向那棺材,嘲諷地笑着:“說來可笑,這棺材是葉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時備下的,靈堂內的所有物件兒都是他給自己準備的。卻不想,這一切終成了我的。”

她說着,眼角落下淚來,卻猛然站起,神情激動:“若有人來為葉駿料理後事,百年之後,将是我與小姐葬在一處。哪怕到了陰曹地府,也是我服侍小姐、伴她左右!我要陪着她,生生世世、陪着她!誰也休想擾她清靜!”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卻越發堅定。

癸娘聽了,只是悄悄垂眸,不知在想些什麽。崔靈儀卻直接開口問道:“我有一句話,要問你。若有唐突,還請莫怪。”

“講。”女子說。

崔靈儀清了清嗓子:“你對你家小姐,究竟是何等想法?是主仆之情,還是……姐妹之情?”她終究是沒能問出最想說的那幾個字。

女子愣了愣,又皺了皺眉:“為何,你也在問這個問題?”她說着,陷入回憶,臉上卻帶了淡淡的笑。“這個問題,有那麽重要嗎?世間情感萬千,何必分得那麽清楚?我只需知道,小姐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我什麽都可以為小姐做……便足夠了。”

“只有這句嗎?”崔靈儀又問。

女子點了點頭:“不然,還能有什麽回答呢?”她說着,又問癸娘:“故事已經告訴了你,你可能治這瘋病嗎?”她說着,低下頭來:“我自知不能一直陪伴小姐,若小姐一直瘋着,日後定是要被人欺負。如今能保護她的,只有她自己。除此以外,誰也指望不上。”

癸娘聽了,點了點頭:“有法子。”又道:“芳娘,還請你暫且離開韋小姐的身軀,到我身後來。”她說着,穩穩地向後退了兩步,立到了階下,又微笑道:“芳娘,你放心,一定會好的。”

女子聽了,将信将疑,最終嘆了口氣。“罷了。”她說着,緊緊抱着銅鏡,又閉上了眼睛。

一陣冷風在剎那間向癸娘而來,癸娘一張開手臂,那風便柔緩地繞到了她身後。地上落葉顫了顫,連位置也未曾挪動,便又安靜了下來。崔靈儀見癸娘放下手臂,正想看她該如何動作,卻見癸娘忽然對自己笑了一下。

“崔姑娘,接下來的事,便由你來吧。”她說。

“我?”崔靈儀疑惑。

癸娘只是微笑:“你不是已經看出來了嗎?”

崔靈儀愣了一下,又閉了嘴。她扯了扯嘴角,卻也沒有反駁,只道了一句:“那便,我來吧。”她說着,轉身看向階上女子。那女子依舊緊緊抱着銅鏡,一動未動。

崔靈儀着實有些無奈,卻也有些感慨。“韋姑娘,”她正色道,“別裝了。”

女子依舊不為所動。

崔靈儀嘆了口氣,只得走上前去,一邊走一邊道:“剛見到你們時,我便猜想,芳娘控制不好你的軀體,應當是你意志太過強烈,她還不能随意操縱的緣故。芳娘第一次離開你的身體時,我便覺得不對了,你的反應太過平靜,完全不像是有足夠意志來反抗的人。然後,我便想到了一些……事情。方才,芳娘又講了那麽多,雖然她刻意回避了一些,但是,我已知道了。”

崔靈儀說到此處,來到了韋雲蘭面前。“你可是,對她有情?”她問。

韋雲蘭沒有說話,但崔靈儀分明瞧見了她眼裏漸漸盈滿的淚。她不禁又嘆息了一聲,回頭看向了癸娘。她看不見芳娘,卻知道芳娘一定就在癸娘身後。

“我知道你的苦,”崔靈儀說,“嫁葉駿也好,裝瘋也好,你甘願委屈自己,只是為了能和她多相守一些時日……不是嗎?”她說着,又回頭看向韋雲蘭,只見韋雲蘭眼下已有淚痕。崔靈儀只得又垂了眸,輕聲道:“你對她,用情至深。”

天邊已有熹微的光,正映在韋雲蘭的淚痕上。在聽到崔靈儀話語的那一刻,韋雲蘭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想起兒時,芳娘同她玩鬧、對她加倍呵護;她想起她還未出閣時,父親特意請了有經驗的婆婆,來教她婚後的一應事宜,而她在知道了何為周公之禮後,回房看到芳娘,心中不知為何起了些遐想;她也想起了,在她意識到這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心思後,內心的糾結猶豫;她也還記得,在遇到山匪時,她竟有一瞬間起了一些癡念——她想,如果能和芳娘死在一處,也值了……可她注定是要嫁人的。

她不在意自己會嫁給誰,她只在意她能不能和芳娘相守,于是她清醒地踏入了葉駿的陷阱。只是她沒想到,她的婚事,竟會害了她。

芳娘死在她眼前的那一晚,她覺得,她也跟着一起死了。在葉駿對她百般淩辱時,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報仇!她要報仇,她要殺了葉駿!

可她屋裏早就沒什麽可以傷人的利器了。她打翻藥碗,碎瓷會被收走。她反抗葉駿,卻只能得來一頓毒打。然後,她便想起了她買了沒多久的老鼠藥。那日陳爺說有老鼠,她一直記得,早就讓人去買了藥,還在自己卧房裏備了一些。只是,當日買藥時的她,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這藥會用在葉駿身上。

可葉駿提防着她,她也沒機會在葉駿的飲食中下藥,無法,她只得轉了性,等着葉駿來找她。然後,她暗尋時機,悄悄下藥。如此日積月累,葉駿終于得了怪病,他終于病倒了。

每想及此,韋雲蘭只想狂笑。她已想好了,等葉駿死了,她便要自盡,去黃泉之下,找她的芳娘。只是她沒有想到,那日,她會在銅鏡裏,看見她日思夜想的人。

“芳娘?”她懷疑她看錯了,眨了眨眼睛。果然,鏡子裏的,又只剩了自己。曾經二人對鏡梳妝,如今,只剩她了。

只是,那時的芳娘,并不知道,她的小姐看到了她。韋雲蘭也想不到,眼前所見,竟真的是芳娘。她以為,一切只是妄想。

她日日在自己的妄想中生活。她想葉駿死,她想見芳娘。終于,在那個雷雨夜,這一切竟都成真了。她又在鏡中看到了芳娘,她面容一如往昔,仿佛她從未離開。她伸出手,滿是留戀地輕輕觸碰着鏡面,可就在觸及鏡面的一瞬間,她渾身一震,接下來的一切,便不由她了。

她知道,那感覺,是芳娘,真的是芳娘。

她随着她,殺了葉駿,又發狂一般将他碎屍萬段。府裏仆人驚懼不已,做鳥獸散。雷雨中,她的頭發都黏在了臉上。在模糊的雨裏,她又看見了芳娘。芳娘背對着她,放走了那些下人,又轉過身來,看着自己。芳娘似乎是想走,可只退了一步,她便又停了下來。她看着她,眼裏滿是悲戚和憐惜。

她為什麽沒有走,她為什麽這樣看着她,是因為她瘋了嗎?那一瞬間,韋雲蘭意識到,她必須留住芳娘,不惜一切地留住她!她不能沒有芳娘。

于是,她開始裝瘋了。

她開始佯裝瘋癫之态,再無一點大家閨秀的模樣。她故意在銅鏡前梳妝打扮、又赤身裸體,只為引芳娘出來。芳娘每次附在她身上時,她心裏都是前所未有的滿足。即使她明知陰陽相隔、有損壽命,可她寧願用自己的陽壽,來換這一時片刻的結合。在這外人不敢踏進一步的鬼宅中,她終于擁有了從未有過的自在。

她不再是什麽韋家的小姐,也不再是葉家的夫人。她只是,她。

“可你瘋了,芳娘會擔心的。她已是鬼魂,豈能長留凡世?若有朝一日,她留不得了,你教她如何在九泉之下安心呢?”崔靈儀輕聲問着。

韋雲蘭聽到此處,終于痛哭出聲。“可我不想,這會害了她,”韋雲蘭痛哭着,坐在了階上,她緊緊抱着銅鏡,幾乎哭得肝腸寸斷,“若我沒嫁葉駿,她也不會死……是我,是我選錯了人!都是我!”

“不是你,怎麽會是你呢,”崔靈儀無力地說着,又擡頭望了望天,“害你們到如此地步的,從來都不只是某一個人。”她說着,略有些哽咽,又回頭看向了癸娘:“癸娘,讓芳娘出來吧。”

“好。”癸娘點了點頭,一揮手,芳娘便現了形。崔靈儀也看見了芳娘,如果沒有發生這一切,她看起來也是個嬌俏活潑的小丫鬟,只是眉眼間有着不同尋常的堅韌。

“小姐……”芳娘喚了一聲,聲音裏都是哭腔。

“芳娘!芳娘!”韋雲蘭站起身來,卻泣不成聲,“對不起……對不起……我只是想讓你……陪着我……芳娘,我離不開你呀!”

芳娘紅了眼,她奔過來,想要抱住韋雲蘭,卻依舊只抱了個空。陰陽相隔,明明面對着面,卻始終難以觸碰。韋雲蘭努力地想抓住面前的人,可她的手最終只能是無奈地垂下。

“芳娘、芳娘……”她只能喚着她的名字,別的什麽,也再說不出口了。她這一生,自以為無愧于天、無愧于地,只連累了芳娘一人。為了自己的那一點私心,她選擇了葉駿。可最後她好好地活在世上,芳娘卻命喪黃泉!

如果再來一次,如果她選了別人,會不會不一樣?如果讓芳娘同尋常婢女一般嫁人生子,她的結局會不會沒有那樣慘烈?

韋雲蘭不知道,可能會好一些吧,但也可能遇人不淑,同她一般,被折磨半生,人不人鬼不鬼的。她想不明白,唯有自責。她還能做什麽呢?她什麽都做不了。

求而不得,無能為力。

“小姐,”芳娘哭道,“你怎麽這麽傻!”

崔靈儀看着這一人一鬼相對而泣,便抱着劍默默挪開了些,又走到了癸娘身邊。“癸娘,崔姑娘,”芳娘回頭看向二人,哭道,“無論如何,還是要,多謝你們。”她說着,一擡手,崔靈儀登時神清氣爽。祟病,除了。

“多謝。”崔靈儀行了個禮,又瞥了一眼癸娘。她清了清嗓子:

“你……”

“你……”

二人同時開了口,一時竟有些尴尬。只聽癸娘微笑道:“崔姑娘,你先說吧。”

崔靈儀垂了眼,只問着:“她們之後會如何?”

癸娘答道:“已是陰陽相隔,便無回寰餘地。天理如此,凡人無可奈何。”

“可她們若是一定要在一起呢?”崔靈儀問。

“那……韋姑娘便活不久了。”癸娘十分平靜地說着。

“你會拆散她們嗎?”崔靈儀問着,卻覺得自己措辭不太對,又改口問道,“就是……讓她們去到自己該去的地方。”

癸娘只是微笑:“那便不是我分內之事了。”她說着,閉了眼:“無論人鬼,皆有自己意志。只要于他人無害,有何不可為呢?”再睜開眼時,她的眼瞳又恢複成先前那樣普通的無神。

“只是,她們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癸娘說,“不過,這一點,相信她們早就知道了。”

崔靈儀聽了,心情複雜。畢竟,她已料想到她二人會是什麽結局了。無論如何,她們都不會如願的。她只得逼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又問癸娘:“那你方才想說什麽?”

癸娘想了想,又道:“我想說……你怕我嗎?”

崔靈儀也想了想,然後輕輕搖了搖頭。“不怕,”她回答道,“你看着,便溫柔可親。”她說着,又想關心癸娘腳上的傷,可一低頭,她卻發現她腳背上的傷已然消失不見了。

崔靈儀正懷疑自己看錯了,剛想要問,可癸娘卻開了口。“走吧。”癸娘說。

“現在嗎?”崔靈儀問。

“我們在這裏,只是妨礙,”癸娘說,“結局會如何,你我已明了。我們該讓她們,好好告別了。”癸娘說着,轉過身來,迎着破曉時分的陽光,朝着大門走去。

崔靈儀看着癸娘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那一人一鬼。的确,一切已經注定了。芳娘只想她家小姐平安,她若留下來,會影響她的陽壽,所以她是必然要離開的。可韋雲蘭……

崔靈儀想着,又忍不住嘆息一聲,然後便轉身随着癸娘向外走去。只是,在踏出這陰森森的鬼宅時,她似乎又聽見了韋雲蘭小聲的啜泣哀求:“求你、我離不開你……”

“芳娘、芳娘,不要丢下我!”

“芳娘,不要!”

“芳娘——”

撕心裂肺的喊聲落下,緊随其後的便是一聲異常的響動。響動過後,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靜悄悄的,仿佛這裏從未有什麽事發生過一般。

崔靈儀頓覺不對,剛想回頭看,卻猛然間嗅到了一陣更猛烈的血腥氣。血腥氣鑽入她鼻腔,她幾乎想要幹嘔,可比幹嘔更強烈的,是落淚的欲望。

“癸娘……”崔靈儀扶住了門框,喚了一聲。

癸娘站住了腳步,也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崔姑娘,”她說,“我們,幫她收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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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故事結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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