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朝顏拭淚(一)

第16章 朝顏拭淚(一)

崔靈儀和癸娘為她們簡單料理了後世,又在夜裏回到了土地祠。土地祠裏黑漆漆的,癸娘的桃木杖還在土地祠的角落裏。崔靈儀一言不發地過去拾起桃木杖,又轉身将桃木杖遞給了癸娘。

癸娘接過桃木杖,卻叫住了崔靈儀。“崔姑娘,”她說,“你今日,一句話都沒再說了。”

“也沒什麽好說的,只是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做了一件錯事,”崔靈儀垂眸說着,又故意問道,“你的腳,如何了?”

癸娘卻只是寬慰着崔靈儀道:“崔姑娘,我知道你心裏是怎樣想的。你在想,若是沒有我們,韋雲蘭雖然多半還是沉浸其中,但她不會死。說到底,是她自己選擇了這一條路,是她心甘情願放棄了陽壽,人各有命……”

“人各有命?”崔靈儀眉毛一挑,忍着怒氣,“難道她們生來就注定如此嗎?憑什麽!她寧死都不肯放手啊!”

“崔姑娘……”癸娘無奈地喚了一聲。

崔靈儀意識到自己不該對癸娘發脾氣,畢竟此事也因自己而起。說到底,她也不是在怨癸娘,她只是在氣自己的無能為力。這種無能為力的時候太多了,已不知多少次,她眼睜睜地看着悲劇發生,卻無力阻攔。

“我……還是要多謝你,若非有你,我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救命之恩,我記下了,”崔靈儀說着,清了清嗓子,又道,“我還有事,出去一下。”

“去做什麽?”癸娘問。

“算賬。”崔靈儀抱着劍出門去了。

癸娘聽着她的腳步聲漸行漸遠,不由得又嘆息一聲。“故意激怒她……為什麽?”那厚重的聲音再度出現,回蕩在這土地祠中,“為了逃避嗎?”

“她想知道的太多了,”癸娘坐了下來,用殘破的袖子輕輕擦拭着這木杖,“但很顯然,她還沒有準備好。再給她一些時間好了。”

“是她沒準備好,還是你沒準備好?”那聲音笑問道。

癸娘停了手上的動作,卻不自覺地動了下腳趾。“或許,是我沒準備好吧,”她說,“這次的身體,的确有些不一樣了。”

“怎麽?”那聲音嚴肅了些。

“恢複的速度慢了許多。”癸娘說。

“如今亂世,殺伐之氣重,天道無常,我亦受了一些影響。想來,是這緣故吧。”那聲音說。

可癸娘卻搖了搖頭:“我總覺得不對,前幾次都未曾如此。”說話間,一陣寒風灌進這土地祠,癸娘縮了縮腳,又道:“不過,說來也可笑。這麽多年了,歷經多少沉浮,我卻還看不透這天道。”

“是你執念太重了,”那聲音笑道,“世間萬事大多是不期而遇的,若你放寬心,不刻意追求,說不定哪天就頓悟了呢?”

“那,你可懂嗎?”癸娘問。

“我?我懂什麽,”那聲音自嘲笑着,“我也只是混混日子,混口飯吃。至于那捉摸不定的天道,誰要管它!”那聲音說着,又對癸娘笑道:“都是你那師父将你帶偏了,這才讓你成天琢磨着沒有結果的問題。幸虧你為人守正,不然,怕是早已入了歧途。”

“是嗎?”癸娘的聲音弱了許多,像是在自言自語。

“罷了,別想這麽多了,”那聲音又勸道,“你還是想想那崔姑娘吧。她方才出去時,明顯生着氣呢。你也不怕,她惹出什麽事端來?”

“不怕,”癸娘十分自信,“她是去算賬了。如今,她終于有理由撇開那一切,要回屬于自己的東西。她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了,如今,也坐不住了。”

“這倒是有意思,”那聲音輕輕笑了兩聲,“這還需要理由嗎?”

“于她而言,要的。”癸娘說着,又嘆了一口氣:“她活得很糾結。”

那聲音不理解癸娘的話語,只提醒道:“但你還是要提防着些,我看那姑娘也不是個善罷甘休的。她若真鐵了心地想問你,你這些說辭可擋不了她。你要小心,萬一她和曾經那些人一般,你便有苦頭吃了。”

“我知道,”癸娘說着,卻十分堅定,“但她不會。”

“為何不會?你怎知她不會?”那聲音反問。

“你也說了,她像我,曾經的我,”癸娘說,“我見着她,也覺得親近……我願意相信她。”

“所以,你打算說了?”那聲音又問。

“我要想一想。”癸娘閉了眼睛,說。

“崔姑娘、崔姑娘饒命!”黑夜的小院裏,崔靈儀剛狠狠一腳踹飛了一個壯漢,又一個飛躍,用劍鞘将賈老板打翻在地,擡起一腳,便将他實實地踩在了腳下。

“是你想害我性命,如今卻要叫我饒命?”崔靈儀問着,寶劍出鞘,鋒利的劍刃,緊緊貼着賈老板的脖頸,插在了地上。

賈老板吓得想躲,卻被崔靈儀死死踩住,根本動彈不得。他只是一味求饒:“姑奶奶,小的當真沒有那歹毒之心啊!”

“還想狡辯!”崔靈儀說着,又将劍刃向他脖頸上貼近了些許。

賈老板的脖子上登時出現了一道淺淺的血痕,他一動都不敢動,只哭叫着求道:“崔姑娘饒命!小的知錯了、知錯了!”

“上下嘴皮子一動,便是知錯了?真是輕巧!”崔靈儀恨恨罵着。

賈老板頓悟,忙對着府上下人喊道:“還不快去,将崔姑娘的東西送上來!”

崔靈儀連眼睛都不擡一下,只盯着地上的賈老板。有仆人急匆匆地趕着離開,沒一會兒便捧着一個小盒子來了。“老板,這是崔姑娘當日押下的東西。”那人說。

“還不快給崔姑娘!”賈老板吓得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崔靈儀一手扶劍,又一言不發地看向那人。那人見了,忙将這小盒子雙手呈上。崔靈儀不悅地“嗯”了一聲,那人會意,忙将盒子打開。只見裏面是一塊翡翠玉佩。上面花紋繁複,仔細看來,竟密密麻麻地是一幅二十八星宿圖。

崔靈儀望着這玉佩,眯了眯眼睛,終于将這盒子伸手接過。“饒你一命。”崔靈儀說着,将這小盒子塞進了懷裏。

“崔姑娘,該還的都還了,如今你可以放過我了吧?”賈老板在劍刃邊哆嗦着問。他垂眼盯着那劍刃,極力想挪開半分,可怎麽也做不到。

“呵,這東西本就是我的。你妄圖害我性命的事,還沒過去呢!”她說着,猛地拔劍而起,卻沒将劍刺下,只擡腳狠狠踏向了賈老板的腘窩。賈老板登時一聲慘叫,又疼得在地上打滾叫痛。

“廢你一條腿,不過分吧?”崔靈儀擺弄着自己的寶劍,淡淡問着。

賈老板只見那寶劍寒光一閃,一時也不敢叫痛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是崔靈儀的對手,他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于是,他只應和着:“崔姑娘說的極是!極是!”他說着,又賣乖一般地對崔靈儀道:“崔姑娘,我知道你說過,那玉佩有來歷。可我找人看過那玉佩了,做工雖精細,但沒什麽年頭,那翡翠的成色也不好。姑娘若是想拿這玉換錢,也……”

“嗯?”崔靈儀瞪了這賈老板一眼。

賈老板只得又把所有的話咽回了肚子裏,只對着下人吼道:“還不快給崔姑娘備些銀子!”他說着,又讨好着崔靈儀,忍痛說着:“崔姑娘,我記得你還有人要去尋呢,與其如今在這洛陽城裏蹉跎時光,不如去尋一尋?如今亂世,有個故友在身邊,也是好的啊。”

崔靈儀皺了皺眉,卻沒說什麽。她接過了賈府下人送來了一袋子銀錢,收了劍,轉了身,卻又道:“對了,幫我放個話出去。如今雖天下大亂、神靈無能,但即使是凡人,被逼到絕路時,也會殊死一搏。土地祠是我安身之所,若是再有敢侵闖土地祠擾我清靜之人,來一個,我殺一個……絕不留情。”她說着,擡腳便走了。

賈老板見她離開,這才松了口氣,又開始放聲痛呼。有下人趕忙來扶起他,又有江湖經驗豐富的人忙着來為他瞧傷。這一看才知道,崔靈儀那一腳,竟将他踩骨折了。

崔靈儀抱着劍,抓着錢袋,獨自行走在寒風中。“故友……”她念着,嘆了口氣,又站住了腳步。“也有四五年了,”她想,“也不知她是不是還活着。”

想着,她又低頭看向了自己手中的錢袋。如果她當年沒有窮困潦倒到這般地步,或許,她就可以及時趕去。不至于耽擱在這洛陽城,錯過約期,從此斷了音信。

早知如此,她當初無論如何都該拼命過去的。

崔靈儀一路想,一路走,不知怎麽就走到了宜人坊附近。她立在街口,遠遠地望着街角的雜草堆。很顯然,那裏已經沒有什麽人了。

她有些失望,只垂了眼,轉過身去。“總是來遲一步。”她想。也不知那小姑娘在埋葬了她妹妹之後又會如何?是回家嗎?還是如她一般,流浪天涯?

崔靈儀不願去想,只調轉了方向,在月光下緩緩走着。冷風一吹,她忽然又響起了癸娘來。她實在是詭異的很,可崔靈儀卻也不想撇下她不管。一來,是她的确開始好奇這女子的來歷;二來,她也的确是需要人照顧的。

崔靈儀想着,停了腳步,在街巷間環顧四周。亮着燈的人家總是分外顯眼的。尤其是在這亂世,還有錢點燈,想必家裏也不會太過落魄。

于是,第二日,當縮在神像邊的癸娘漸漸醒轉時,她還覺得一切沒什麽不同。可她剛把腿伸直,她卻覺得不對了——她好像碰到了什麽。

“崔姑娘?”癸娘反應過來,喚了一聲,“你何時回來的,我竟不知?”

“你睡得很沉,”崔靈儀說着,又沒忍住補了一句,“我看你能掐會算的,怎麽還要問我?”

癸娘只是微笑,并沒有說什麽。崔靈儀見她沒有主動解釋,便也不再問了,只道:“你腳下的,是一雙布鞋,新做的,底子厚,耐穿。如今天冷,這個也厚。等天熱了,再給你買雙薄一點的。”

她說着,又拍了拍手邊包裹,道:“這裏是一件襖子,松綠色的。你衣服破了,捱不住冷風。本想給你買一整套冬衣,可你身材高挑、手長腿長的,一時竟買不到現成的,只得先去找了裁縫。裁縫說她手頭正做着一套,可以改一改,趕趕工,今日下午便能做好。我讓她先做這一套,又定了兩套換洗的衣服,應該是夠了。”

癸娘默默聽着,又不覺撫上木杖。待崔靈儀說完,她才垂眼道了一句:“多謝。”除此之外,她什麽都沒多說。

崔靈儀見她沒有多說,便只問道:“對了,那夜,我聽到你們說到我的劍……這劍可有什麽問題嗎?”

癸娘聽了,只微笑反問道:“崔姑娘,這劍,可是祖上傳下來的?”

“嗯。”崔靈儀應了一聲,又道:“先祖上過戰場,這把劍便是他的佩劍,跟着他建功立業。後來,雖家道中落,但此劍仍在,代代相傳。及至我這一輩,家財散盡,只剩這一把劍了。當年我把能當的都當了,留這一把劍,只為防身。行走江湖,這把劍便是我最後的依靠。若有人想欺負我,我便先要了他的命!”

崔靈儀難得話多起來。

“這便是了,”癸娘說,“這劍,沾了太多血腥氣,殺氣太重。鬼神見之,也要回避……”她說着,頓了一頓,若有所思。

“嗯?”崔靈儀知道她還有話沒說完。

癸娘微微閉了眼,又輕輕笑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有劍如此,可斬鬼神。”

“哦。”崔靈儀反應平平:“看來,我留這劍,是留對了。”她說着,放下劍,站起身來,走到癸娘面前,又蹲下拿起了那布鞋。癸娘的腳上已經一點兒傷痕都沒有了。

“我帶你去住客棧,我們好好吃一頓,再洗個澡,”她說着,幫癸娘穿好了鞋子,大小剛好,“修整兩日,我們便出發,去揚州。我有個舊識,應在揚州,我早該去找她的。”崔靈儀說到此處,清了清嗓子:“若是你想跟着我去的話。”

“揚州,”癸娘說,“很久沒去了。”

“怎麽?你以前去過?”崔靈儀問着,扶起了癸娘,又幫她穿上了襖。

“去過,”癸娘微微笑着,“這世上很多地方我都去過。只是,未曾親眼見過。”

崔靈儀聽了,也沒搭話,只俯身拿起包裹背在身上,又撿起劍。正要扶着癸娘向外走時,癸娘卻無奈地笑了。“崔姑娘,你倒不如直接問我,還痛快些。”她說。

崔靈儀聽了,只松開手,抱着劍立在一邊。“我問什麽?”她問着,心裏卻在感慨癸娘到底還是個聰明人,還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聰明人。

癸娘指了指腰間龜甲,道:“不過是這事罷了。”她說着,十分平靜:“如你可見,我的确會些……嗯……道法。因此,我能掐會算,也可與鬼神交談。”

“這我已知道了。”崔靈儀倚在門上,說。

“至于我的眼睛,”癸娘說,“凡物之形體,我是當真看不見了。但因為我會些……道法,才得以看見鬼神。除此之外,世間萬物,我都要用心感受他們的靈氣,才可勉強辨別。否則,我是什麽都看不到的。至于尋常起居,我便只能倚仗這木杖探路。”癸娘說着,又只是微笑:“如何?崔姑娘,你心中疑問可解了嗎?”

“差不多了吧。”崔靈儀說着,不自覺地瞥了一眼癸娘的腳,又扶住了她:“走,我們去找一家客棧。這兩日沒怎麽進食,實在是有些撐不住。”

兩人說着話,一同踏出了這土地祠。癸娘依舊是微微笑着,眉頭卻在離開這土地祠時悄悄蹙了又蹙。原因無他,只因她聽見了社在背後埋怨着她:“不長記性。”

但癸娘只當沒聽見。自從方才她告訴崔靈儀那把劍“可斬鬼神”後,社的碎嘴皮子就一直沒停過。一會兒抱怨她不該将這樣重要的事告知一個凡人,一會兒又擔憂崔靈儀當真會膽大包天弑神殺鬼……社抱怨了好半天,最終只是對着這空蕩蕩的天高喊了一聲:“嗚呼哀哉!天道不存!”

然而沒人聽得見這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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