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朝顏拭淚(二)

第17章 朝顏拭淚(二)

兩人進了一家客棧,用了午飯,着實飽餐了一頓。飯後,崔靈儀便帶着癸娘選了一間後院的客房,又叫店家準備了洗澡水,給兩人洗漱。因癸娘盲眼行動不便,她本想着幫幫她,可癸娘卻只道了一句:“不勞崔姑娘了,我自己可以。”

崔靈儀聽了,便也由着癸娘,自己抱着劍出了門,坐在門口的一塊石頭上。在陽光的照拂下,她微微出了會兒神。她又想起了那位故友舊識,這也的确是她的一樁心病了。當年、當年……唉……

也不能将當年的陰差陽錯都賴給“世道艱難”四字。她崔靈儀放棄掙紮、甘願同這世道共沉淪,可這世間卻還有很多人拼命掙紮着想要堂堂正正地活着。去和不去總歸是兩碼事,雖然已遲,但若是不去找她,她這輩子只怕都心中不安。去了,說不定還能盡她綿薄之力,幫到這闊別數載的舊友。

想到此處,崔靈儀不由得隔着衣服摸了摸懷裏的錢袋。這兩日花錢雖多了些,但剩下的足夠她們從洛陽去揚州了。只要精打細算,這些錢應當是綽綽有餘。流浪江湖多年,崔靈儀第一次生出了好好算賬的念頭。

“揚州、揚州……”崔靈儀想着,迎着陽光閉上了眼。秋日陽光難得,她總算可以安靜地享受這片刻的平和了。

不知過了多久,崔靈儀緩緩睜開眼時,那好容易掙紮着釋放出一點熱量的太陽又被烏雲遮掩住了。秋日蕭瑟,陽光都是難得的。崔靈儀嘆了口氣,只覺過了好些時候,想着癸娘應該洗完了,便站起身來,回身推門而入。

“癸娘?”她輕喚一聲,但屋裏沒人應她。

“癸娘。”崔靈儀喚了一聲,回身将門掩住,又繞過屏風。屏風後驟然響起了嘩啦水聲,崔靈儀剛轉過來,看見癸娘,便不由得愣了一下。

“崔姑娘。”癸娘說着,并無太多驚訝慌張。

“抱歉,我以為,你……抱歉。”崔靈儀看着還在浴桶裏的癸娘,又別扭地挪開了目光。癸娘方才大約是潛在水下,如今剛從水裏探出頭來。癸娘背對着她,卻無意露了個側臉,正好讓她瞧着。她頭發濕漉漉的,眼睛也是濕漉漉的,身上更是有水成股流下……沐浴之後的癸娘,與前幾日的狼狽模樣不同,更顯出幾分出塵脫俗了。“清水芙蓉”的比喻,用來比她,都是俗套的。

這是崔靈儀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意識到她的美貌。只是,她的眼睛……好像在哭?那真的是她的眼淚嗎?還是她多想了?

“無妨,是我太久了。如今過了多些時候了?”癸娘依舊只是微笑,語氣也一如既往地平淡。

“不知。”崔靈儀依舊看着別處,說道。

“那想來應該是有些時候了。”癸娘說着,竟直接從浴桶裏站起身來,又是一陣嘩啦水聲。

崔靈儀不自覺地循聲過去看了一眼,只見癸娘正四處摸索着她放在浴桶邊的衣服。可見了這情形的崔靈儀不由得愣了一下,她沒有上前幫忙,只連忙使勁眨了眨眼睛。

怎、怎麽會?

而癸娘依舊沒有找到她的衣服。

“我幫你吧。”崔靈儀淡淡說着,走上前去,拿起了衣服,立在癸娘身側,一件一件地遞給她。“這是小衣,這是中衣,這是下裳……”她說着,卻沒忍住又仔細打量着癸娘的後背。那背肌膚細膩、潔白如雪,什麽都沒有。

可她方才進來時分明瞧見,她的背上有好大一塊刺青,幾乎将背占了一半。看起來,似乎是一對翅膀?乍一看,着實有些駭人。她本也沒有少見多怪,可如今癸娘的背上幹幹淨淨,一點多餘的痕跡都沒有,這讓崔靈儀不由得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但崔靈儀終究還是有些理智的。她知道,癸娘身上的怪異之處實在太多,與其信其無,不如信其無,她一時半會兒是探究不清的。今日她又是讨好又是恐吓的,好容易才讓她說了那麽幾句,且這幾句聽着就是半真半假、另有隐瞞。若是要想弄清眼前之人的來歷,不知要費多少心思。她現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只要癸娘不妨礙她,她便沒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她還是信任眼前這人的。可她真的可以信任她嗎?

想着,癸娘已出了水,正摸索着穿衣。看她穿得艱難,崔靈儀不覺上前了一步,可她擡起的手又放了下來,只垂眼站在原地,默默地等着她。等癸娘穿好了衣服,她才叫人來換了水,又再三确認将門關好。好容易放下心來,她才要去沐浴更衣,一轉身,只見癸娘已坐在了屏風外,一言不發。

崔靈儀也沒有說話,她走到了屏風後,先将新衣放好,又寬衣解帶,将脫下來的衣服齊齊整整地放在一邊。可她卻沒忍住拿着那玉佩微微出了會兒神,又忙逼迫着自己挪開目光,将玉佩撂在了一邊,踏入了水中。水溫正好,她靠在浴桶上,閉了眼睛。

許久沒有熱水沐浴,這本該是享受的時間。可崔靈儀卻又沒忍住一頓胡思亂想,尤其是那夜癸娘在葉府說的話,讓她印象深刻。“癸娘,”崔靈儀開了口,“那夜,你說,命雖有定,卻并非不可改。只是,要用對方法?”

“是,”癸娘的聲音從屏風那一邊幽幽傳來,“只是要用對方法。”她說着,頓了一下:“你,想改嗎?”

崔靈儀沒有答話,她只覺自己失言,竟沒忍住問了這一句。只聽癸娘輕輕嘆了口氣,又道:“命數并非不可改,只是以我所知,天道難測,改命往往在不經意間,而且,所付出的代價,必定慘烈無比。”

“那為何……命數有定呢?”崔靈儀睜開了眼睛,沒忍住又瞥了一眼那玉佩。

“我亦不知,”癸娘道,“或許,世上各人都有其應走之路。無論是什麽樣的命數,都有其存在之理。”

癸娘說着,有些悵然。崔靈儀聽了這話卻不由得有些愠怒,但她并沒有發作,只又閉了眼睛,別過頭去,在水下悄悄捏了拳頭。只聽癸娘又道:“崔姑娘,我知道我這話會冒犯你。可上蒼自有其用意,所謂命數……”

“夠了。”崔靈儀終于忍不住打斷了她,她現在十分後悔自己先開了這個口,竟要被迫聽着這許多不順耳的話。

“崔姑娘……”

“你說上蒼自有用意,可是,憑什麽?憑什麽他有用意,凡人便要無辜受苦!”崔靈儀抛下了這句話,便再不理會癸娘,只用力地擦洗着自己的身體,将水拍得胡亂作響,任誰都能聽出此刻她心中的不滿。

癸娘聽了,根本插不進去話,也無法再插話,只又低了頭去,無聲嘆息。“憑什麽……”癸娘喃喃重複着這句話,又撫上了她的木杖。很多年前,她也如此問過。可她問的那人,沒能給她回答。後來,她便不再問了。

“憑什麽、憑什麽、憑……”那邊浴桶裏水聲不斷,這邊癸娘悄聲喃喃,可她卻忽然眉頭一緊,叫出聲來,“啊……”

崔靈儀正生着悶氣,聽見癸娘叫了一聲,一時也顧不得生氣了。她直從浴桶裏跳了出來,一邊順手扯了中衣穿上,一邊繞過屏風奔向癸娘。

“癸娘,你……”崔靈儀叫了一聲,只見癸娘正扶着木杖跪向地上。她向下重重彎折着頭顱,仿佛那頭顱和身體本就不是一體。崔靈儀看不見她的神情,只是略有慌張地将她扶在凳上,又問道:“癸娘,你怎麽了?”

癸娘閉着眼睛,眉頭緊鎖,神情痛苦不堪,那只纖細的手仍死死地抓着木杖。崔靈儀看見她嘴唇微動,似是在說些什麽,可她側耳過去仔細聆聽時,卻根本分辨不出那些喃喃低語。無法,崔靈儀只得用了最蠢笨也是最直接的法子,她對着癸娘的耳朵大喊道:“癸娘!癸娘!”

這一叫,癸娘果然登時睜開了眼睛。崔靈儀看見那無神的眼中不知何時布滿了血絲,眼角依稀還有淚痕。崔靈儀看着她,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卻忽然被癸娘一把抱住。她的衣衫被未幹的水黏在身上,而癸娘就貼在她的衣服上。

這畫面,又讓她想起了不該想起的鏡子。

“癸、癸娘?”崔靈儀一動都不敢動。她擡手輕輕拽了拽癸娘的袖子,又喚了一聲。

癸娘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些,她發出一聲輕哼,又從口中輕輕吐出兩個字:“日光……”

“嗯?”

“日光……”

崔靈儀聽清了,卻不知癸娘究竟是何用意。她扭頭看向窗外,只見外邊又有些微弱的陽光了。她顧不得許多,只忙将癸娘一把抱起,将她抱到了窗邊,讓她迎着陽光坐下。

“日光……”癸娘在陽光下微微閉了眼,卻仍在念叨這兩個字。她伸出手來,蒼白的手指探向了日光的方向,又無力地輕輕放下。崔靈儀在一旁看着她,忽然覺得她方才好像不該對她生氣,畢竟,她也不知癸娘經歷了什麽,或許她也有難言之隐呢?

她想着,不禁自責起來,只得先回身穿好了衣服,又绾了頭發。再回身看時,只見癸娘已閉了眼睛,倚在窗臺邊,沉沉睡去了。崔靈儀見了,只得又上前,将癸娘小心抱到了床上,又幫她蓋好了被子。癸娘沒有被驚醒,她似乎睡得很安穩,只是她的眉頭依舊微微蹙着,仿佛藏着說不盡的故事。

崔靈儀看着她的睡顏,又搖了搖頭。“罷了,”她想,“罷了。”

這一夜糊裏糊塗地過去了。第二日,崔靈儀醒來時,只見癸娘已經下了床,又坐在窗邊,細細地擦拭着她的木杖。聽見崔靈儀醒了,癸娘只是微笑了笑,問道:“醒啦?”

“嗯,醒了。”崔靈儀卻也沒提昨天的事,只是道:“待我去洗漱一下。等我們用了早飯,便去碼頭看看,啓程去揚州吧。坐船去,應該還快些。”

癸娘點了點頭,道了一句:“聽你安排。”說着,便又去擦拭着她的桃木杖。崔靈儀看了眼那被擦得光潔如新的木杖,又看了看癸娘,終于站起身來,下了床,出門忙活去了。

癸娘聽見崔靈儀出門,不自覺地斂了笑容。她停下了擦拭木杖的手,又輕輕撫上了木杖。“果然不中用了,”她低聲自嘲着,“只用了一次靈力,便撐不住了嗎?”她說着,感受着木杖上細微的裂痕,不禁低頭蹙眉。

“終究還是有些麻煩的。”她心想。

崔靈儀洗漱完了,又順路将早飯帶回房裏。兩人用了早飯,這才收拾了行李,又出了門,去了城外碼頭。路上行人不多,碼頭上的人更是寥寥。崔靈儀問了一圈,終于找到了一家商隊,有兩艘商船,還可帶人同行。

崔靈儀仔細瞧了瞧那船,應是正經商船,又見這船上個還有幾個跟着走生意的半大孩子,應也是商人自家的。崔靈儀見那商人看着也是和善,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先付了一半的錢,又帶着癸娘上了船。

午後,商船終于動了。崔靈儀帶着癸娘縮在船艙角落裏,誰也不說話。如此待着直到傍晚,兩人仍是沉默着坐着。那家商人姓王,三四十歲的模樣,人都叫他王五哥。他倒是個自來熟,見這兩個年輕姑娘好似一副羞澀模樣,便拎着酒壺,主動上前搭話。

“兩位姑娘,去揚州是做什麽的?”他問。

“尋人。”崔靈儀言簡意赅。

“哦?什麽人?我常常去揚州,或許可以幫你呢。”他說着,悶了一大口酒。

“一位朋友。”崔靈儀說着,頓了一下:“但我如今也不知她在何處,便不勞您費心了。”

王五哥嘆了口氣,又感慨起來,道:“也是,如今世道亂,找人也沒有那麽容易。人生如夢,只是不是美夢,卻是被鬼壓床了的夢。噩夢一重接着一重,而被鬼壓床的人呢,想醒又醒不過來……唉,活了這麽多年,我也算看開了。昨日還在談天說地的兄弟朋友,轉眼就突遭橫禍,唉……這他娘的都是什麽事啊!什麽叫朝不保夕,我如今算是看透了。要不是為了生計,誰願意這樣每天東走西跑的?”

或許是喝多了酒,商人絮叨起來,喋喋不休,開始了無休止地抱怨和懷念。癸娘閉着眼睛默默聽着這一切,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像是睡着了。崔靈儀聽着這些話,只覺心中堵得慌,便起身道:“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可崔靈儀剛起身,竟被那王五哥一把拉住。她條件反射地抓着劍鞘一把打了回去,又回身忍怒問着:“你做什麽?”

王五哥被她一打,不禁吃痛,清醒了一半。他看着崔靈儀這怒目圓睜的模樣,連忙解釋道:“姑娘誤會了。我是想說,如今天黑了,外頭去不得。”

“為何去不得?”崔靈儀問。

“我也不知,”王五哥打了個酒嗝,“我走這條線也沒幾年。只聽人說,這是老規矩了:行船前兩夜,不點油燈、不立船頭。”

果然,船艙裏已黑的差不多了,可一盞油燈都沒有點。崔靈儀只當這商人是個精打細算過日子的。

“哦?那船夫又該如何?”崔靈儀只覺好笑。

王五哥指了指自己的面頰,回答道:“披蓑、戴笠、蒙面,可解災禍。”

崔靈儀聽了,只覺荒唐。她從沒聽說過這沒來由的忌諱,剛要再追問,只見王五哥踉踉跄跄站起身來,又笑道:“姑娘,這種事情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姑娘也別多心,我走這條線也有些時候了,也沒遇見什麽災禍。姑娘大可放寬……嗝……心……”

王五哥說着,用手使勁扇了扇鼻子跟前,又搖搖晃晃地走到了另一個角落裏坐了下來。崔靈儀皺了皺眉,又看向了癸娘,只見癸娘仍是閉着眼睛,波瀾不驚。崔靈儀清了清嗓子,便又坐到了癸娘身側,故作平靜地問着:“你說你會道法。那你可知他方才所說,有幾分可信?”她說着,頓了一頓,又用了更明白的說法:“可與鬼神有關嗎?”

“無關。”癸娘依舊閉着眼,說。

“好,我信你。”崔靈儀說着,也向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只是她沒有注意到,癸娘在說完那句話時,唇邊竟不覺勾起了一絲微笑。商船在寬闊的水面上蕩漾着,岸邊依稀可見燈火點點,皎皎月光灑在運河波紋上,只這商船裏漆黑一片。于是,那微笑在這未點油燈的船艙裏更顯隐秘,也更顯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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