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朝顏拭淚(八)

第23章 朝顏拭淚(八)

“她在找什麽?”

只見淑娘正蹲在櫃子邊,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伸手在裏面摸索着什麽。她生怕弄出什麽動靜來,卻一時也顧不得太多。

崔靈儀見這情形,看向了癸娘。只見癸娘微微一笑,抓住她的手,又一用力,便帶着她來到了村口。天已經黑了,村口外只有幾個乘涼的人,不知道說着什麽閑話。

“癸娘,你……”

“我是來找你的,”癸娘開門見山,“我要帶你離開這裏。你在這裏無法自由行動,只能被那花妖帶着走,見她所見、想她所想……長此以往,越陷越深,便出不去了。我會些道法,因此可以進來找你,幫你擺脫了那花妖。你若想要離開這裏,便不要再想這裏的事,閉上眼睛,我會帶你離開。”

崔靈儀想了想,卻沒回答,只是問道:“這裏,是幻境嗎?”

癸娘聽了這話,不由得嘆了口氣:“不是幻境,是過去,是淑娘的回憶。”

“過去?”崔靈儀疑惑。

“過去已成定局,無法改變。她們執念太深,因此被困在過去中,輪回不盡。回憶的漩渦太大,執念的影響太大,随時都有可能把其他人卷進來。若是陷得太久,便出不去了。”癸娘說着,向崔靈儀伸出手去:“你我既已無力改變,不如早些回去。”

“為何陷得太久,便出不去?”崔靈儀又問。

癸娘嘆了口氣,答道:“我只知道,以往被吸進這裏的人,精力耗盡,沒有一個能出來的。”

崔靈儀聽了,若有所思。癸娘見她沒有拒絕,卻也沒有動作,便又出言提醒着:“崔姑娘?”

“我有個問題。”崔靈儀開口。

“你盡管問。”癸娘說着,垂下了手。

崔靈儀看着癸娘,不自覺地湊近了幾分,望着她的眼睛:“在這裏,你能看到我的模樣嗎?”

癸娘聞言,愣了一下,又輕輕笑了。“崔姑娘,是希望我能看到,還是希望我看不到?”她反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聽一句實話,你也不必拐彎抹角地試探回答。”崔靈儀說。

癸娘垂了眸,只是微笑着:“看不到。現世尚且看不到,又何況這只有靈識的過去呢?我如今,依舊只能辨別出你的靈識,至于這易損易滅的形體,我還是看不到的。”

“哦。”崔靈儀只是應了一聲,語氣裏并沒有多餘的情緒。她很快又回歸了正題,又問癸娘道:“你是不會被這裏的過去影響的,對不對?”

癸娘面不改色地應了一聲:“嗯,的确。”

“那我們便不用急着離開了,”崔靈儀說,“只要有你在,你随時可以帶我走。”她說着,又回首看向那村口:“我總覺得這裏另有隐情,我要一探究竟。”

“可是崔姑娘,這裏很危險。”癸娘勸着。

“外邊也是一樣的危險,”崔靈儀反駁着,“既然同樣危險,那又何必分出個尊卑高下出來?只要我樂意,哪裏都待得。”她說着,轉身便向村口的方向走去。

癸娘聽了,無奈嘆息,卻不得不忙跟在崔靈儀的身後追了過去。“你要做什麽?”她問。

崔靈儀回頭看了一眼癸娘,見她行動并無不便,便放下心來,回答道:“方才,淑娘在看到休書時便已明白,這家人是一定要讓她離開家門不可。可她看起來還算鎮定,并沒有慌了神,反而答得滴水不漏,還去屋裏找什麽東西。我不知道什麽東西對她來說那麽重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麽……我一定要回去看看。”

癸娘聞言,搖了搖頭,卻一把抓住了崔靈儀的手。“這個好辦。”她說着,又一使力,崔靈儀只覺渾身一震。再回過神來時,她們竟已到了離村口不遠的一間茅草屋旁。

夜已深了,村子裏靜悄悄的。空中飄着細雨,烏雲密布,似乎已醞釀了許久。這茅草屋雖離村口不遠,卻離大道有些距離,偏僻的很。漆黑一片的茅草屋前長了不少雜草,只有零星幾個螢火蟲在隐蔽處胡亂飛着。隐隐約約有些人聲,卻聽不真切。

空氣中彌漫着淺淺的茶香,崔靈儀不由得猛吸了一口。“你是不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為何帶我來此?”她問着,轉頭看向癸娘,卻根本瞧不清她面上神情。

“是,”癸娘回答着,“我只能說,萬事已成定局。”

崔靈儀見她又這般雲裏霧裏地故弄玄虛,一時又沒好氣起來,只回頭要向大道上走去,打算自己一探究竟。可她沒走兩步,卻又停了下來——有人來了。

她看見一個蒙面披蓑戴笠的身影穿過黑夜,迎着細雨,急匆匆地走在小道上。蓑笠遮蔽了那人的身形,崔靈儀根本看不清那人是誰,可腳步聲卻出賣了那人——這些日子,她聽了太多了。

“淑娘!”崔靈儀不覺喚了一聲,便要奔上去。已是深夜,整個村子的人都進入了夢鄉,可她為什麽又出來了?還是這樣的裝扮?

一陣花香從崔靈儀面前掠過,她知道,那花妖一定也在跟着淑娘。她剛想也跟上去,可身後的茅草屋裏卻也鬧出了些小動靜來。

“哎呀,怎麽下雨了!”小李哥猛然驚醒的聲音從茅草屋裏傳來。崔靈儀回頭一看,小李哥光着膀子便從屋裏沖了出來,要去門外救下他曬的茶葉。

崔靈儀心知不好,果然,下一刻,小李哥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誰!”他很是警覺,順手就拿起了門邊擺着的一個大笤帚。畢竟這個時間還在村裏走動的人,實在是不多。

淑娘不由得腳步一滞,剛要再加快腳步。小李哥見了,一邊把着笤帚向前沖,一邊又作勢要嚷嚷。淑娘害怕,忙站住了腳步,又一把拉下了面罩,低聲道:“小李哥,是我!”她說着,看了一眼小李哥的赤膊,卻也無法回避,只能直視着他,又低聲說了一句:“我是淑娘!”

“淑娘……果真是淑娘!”小李哥見了,也是一驚。他忙放下了笤帚,問道:“這麽晚了,你出來做什麽?”

淑娘一時語塞,只得強裝笑容,又支支吾吾地回答道:“送信。”淑娘還是心虛的,卻在黑夜裏笑得燦爛:“松郎果然送信回來了,只是白天信使來的時候我不在,不知道,回去了之後才知道。我寫了一夜的信,好容易才寫好。你不是說,信使一早就要走嗎?我可不想再等幾天,便趕着出來了。”

小李哥聽了,半信半疑,卻也低頭笑了:“原來如此。你也太膽大了些,如今天黑着,還下着雨,你又要去碼頭……一個婦人家,這可怎麽得了!”他說着,這才想起來自己光着膀子,一時也不好意思起來,卻也不放心淑娘一人出去,便伸出手來,對淑娘:“你把信給我,我幫你送。”

“不必了,”淑娘笑了笑,又指了指小李哥身後的茶葉,“我不耽誤你做生意,你還是先去收茶吧。”她說着,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又道:“先告辭了。”說着,她轉身便走,還順手遮上了面罩,根本沒給小李哥反應的機會。

小李哥明顯還是顧念着他的茶葉的,猶豫了片刻,還是連忙折回去收茶葉,總算趕在雨下大前将這茶葉都收回了屋裏。可好容易忙完,他卻一陣悵然,又猶疑起來,看着淑娘離開的方向,眉頭緊了又緊。崔靈儀看見他站起身來,穿上衣服,似乎是想追上淑娘,可走了沒兩步,他卻又站住了腳步。

“這樣不好,”崔靈儀聽見他嘀咕,“夜深人靜,孤男寡女的,就算我沒什麽賊心,被人發現,也說不清楚。”他說着,又要折回來,可剛到門口,卻又重重嘆了口氣:“可她連個燈籠都沒打!這是……夜半悄行……”

思來想去,最終,他看向了楊家的方向。“楊家該知道。”他說着,擡腳便走,直沖楊家的方向而去。

“壞事了!”崔靈儀心想着,又看向癸娘。

癸娘明明看不見她的目光,卻還是心領神會,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輕輕道了一句:“走!”話音落下,兩人已到了碼頭邊的林子裏。那匆忙奔走的聲音又在崔靈儀耳畔響起,擡頭一看,只見大雨滂沱之中,那披蓑戴笠的身影已跌跌撞撞地到了碼頭邊的客棧前。

客棧是黑的,碼頭也是黑的。淑娘已到了客棧跟前,卻猶豫了一下,擡起的手又垂了下來。她轉過頭,看向了暴雨中的碼頭。大片緊緊挨着的船只,在此刻是那樣安靜。船艙裏的一點點燈火在雨中忽明忽滅,淑娘看着那燈火,忽然愣了愣神,竟忽然擡腳向碼頭上走去。

“她這是?”崔靈儀不解,又看向癸娘。

癸娘沒有回答,只是對崔靈儀道:“現在離開,一定安然無恙。你,要走嗎?”

崔靈儀實在是不喜歡她這故弄玄虛的模樣,她眉頭一皺,便又看向了淑娘的背影,回答着癸娘道:“你若想離開,自己離開便是。反正我是一定要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你我說到底也只是萍水相逢,你不必在此陪我。”

癸娘聽了,無奈嘆息,卻什麽都沒說。崔靈儀見了,便也不說話,只又追着淑娘的背影走了幾步。在這瓢潑大雨裏,淑娘一個人呆呆地立在碼頭上,卻仰頭望着那遍布這烏雲的夜空。即使有蓑笠堆積,可她的身影在這雨夜之中,依舊那樣單薄。

許是雨聲吵醒了淺眠的船家,有人探出頭來想看看天色,卻被這岸上孤零零立着的人吓了一跳。“哎呀,”那船家叫了一聲,“這是人是鬼!”

淑娘像是回過神來,她看向船家,又柔聲道:“大爺,我是人。”

“哦?那你怎麽大半夜站在這裏?”船家猶疑地将她上下打量了好幾遍,又問:“是要趕路嗎?”

淑娘似是吞了一口口水,她看了看遠方,又看向這船家,問:“洛陽,可以去嗎?”

“可以,可以。”船家回答着。

“那……對岸呢?”淑娘又問。

“當然可以。”船家回答道。

淑娘聽了這回答,卻又放眼望向了這泠泠河水,在大雨之中,河面不停地旋着漣漪,無一刻安寧。船家見淑娘不回答,卻不耐煩了,只催着問道:“你到底要去哪?”

“我、我……”淑娘一時語塞,又長嘆一聲,“我也,不知道啊……”她說着,又回望了下身後,入眼的僅僅是一片漆黑的林子,可她卻擠出笑容來:“這裏,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為什麽是我要離開呢?”

船家見她舉止異常,心中猛然升起了些許懼意,也不願再和她繼續打交道,便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瘋婆子!”說着,他便又縮回到了船艙裏,再也不理會淑娘。

于是,茫茫天地間,再次只剩了淑娘一個人。她駐足在碼頭上,正如她平日裏駐足在村口。可結果注定是一樣的,她終究是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她能等到的,永遠只有最壞的消息。

“看,她在那!”熟悉的聲音在她背後不遠處響起,淑娘聽見這聲音,卻閉上了眼睛,望着天笑了。

“終究是我,天真了。”她說。

楊父同那小李哥一起趕了來,楊父手裏還抓着個粗重的鎬頭。小李哥剛要問淑娘話,楊父卻上前一把拽過淑娘,又狠狠地給了她一巴掌。“混賬東西,竟夜奔至此,”他罵着,“你究竟想做什麽!”

淑娘被他拉扯着,卻什麽都沒說。小李哥見了這情形,一時亂了手腳,可這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他也不好插手,竟只能立在一邊看着。倒是崔靈儀急得就要上前,想一劍砍了這老頭子……只可惜,她在這裏什麽都做不了。

“走,跟我回去!”楊父說着,拽着淑娘便要往回走。淑娘是那樣無力,她在掙紮,卻依舊只能踩着泥跟着她公公的步伐。小李哥看了,卻只是欲言又止。

“爹、爹……”淑娘一邊掙紮着,一邊用着這樣的稱呼。可楊父卻只是置之不理。

“爹、爹,我不回去了……”淑娘近乎哀求地說着,卻已不知不覺間被帶離了碼頭,拖到林子裏去了。

楊父依舊像是沒聽見一般。好像有石子落在他身上,可根本無濟于事。

淑娘終于怒了,她眉頭一皺,眼淚掉了出來,卻紅着臉對着楊父吼道:“你做了多少虧心事,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嗎!”

楊父一怔,又回過頭來看向淑娘,面容上盡是隐忍待發的怒意。可畢竟小李哥這個外人在,他又看了小李哥一眼,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了一句:“你可以回去了。”

“不,你不能走,”小李哥還沒有動作,淑娘卻已經叫喊起來,又掙紮着想要擺脫面前的男人,“你怎麽敢做不敢當呢!成婚四日,我母親便去世了,我為母親守靈,你說你要來幫我,可在靈堂前,你做了什麽!你、你怎麽敢的啊!”

楊父聞言,腳步不覺退了一小步,眼睛一瞪,語氣卻是不合常理的淡然:“你倒是說說,我做什麽了?”又有石子落在他身上,可他憤怒至極,竟渾然不覺。

一道響雷在天空炸開,淑娘的手腕依舊被緊緊抓在楊父手裏,似乎要捏碎她的骨頭一般。她哽咽了一下,看着楊父倍顯陰鸷的雙眸,卻終究還是将那話說出了口:“你意欲……輕薄我!”

“你放肆!”楊父罵着,一手猛然揮起鎬頭,直沖着淑娘的太陽穴打去。

鎬頭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太陽穴上,尖頭砸破了她的頭顱。剎那間,淑娘耳中一片嗡鳴。她死死盯着楊父,卻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登時失去了全部的知覺,随着兩塊石子軟軟地栽倒在了泥裏,卻固執地不肯閉上眼睛。在血水順着她額頭、跨過眉心、流淌入泥之時,她似乎又嗅間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她知道,那是她還在呼吸的證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