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朝顏拭淚(九)

第24章 朝顏拭淚(九)

淑娘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在那破破爛爛的茅草屋裏,當母親在她懷中咽氣時,她哭成了淚人。幾年前父親去世,而家裏只她一個獨女,她張家家産便盡被同族叔伯所奪。那些叔伯嘴上說的好聽,名義還給她們娘倆留了些賴以生存的房屋田産以及她出嫁要的嫁妝,可實際上,不過只是一間茅草屋和一畝薄田。

母親自是不肯交出財産,便在村裏四處去鬧,可鬧來鬧去,卻什麽也沒能拿回來。叔伯們見已撕破了臉,便也不再做出那寬仁模樣,索性開始來硬的。于是,一夜之間,淑娘就被那些叔伯們從原來還算寬敞的高屋大院,趕去了那簡陋逼仄的茅草屋。可憐她的母親不僅什麽都沒拿回來,還把自己氣出了一身的毛病,又落下了一個“瘋婆子”的名聲。自此,人人見她,避而遠之。

彼時,淑娘還未及笄,她也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怎樣才能幫上忙。她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一切發生,而自己卻無能為力。

“淑兒,你放心,”母親的精神好一些時,便總會握住她的手,說,“這些事你不必管,你只需知道,娘一定不會讓你後半生無依無靠,眼下只是苦一時、只是苦一時……”

淑娘自是明白母親所說為何事,她是有一門娃娃親在身上的。只是如今她家敗落成這般模樣,那楊家也長久沒和她家往來了。因此,母親所言,淑娘也沒太在意,依舊每日忙于家務——她只當這門親事已不作數了。

可是,沒多久,楊家卻傳來了消息。楊家想要定下一個日子,迎她過門。

淑娘大吃一驚,後來她才聽說,是她的母親,趁着她去做農活時,捧着父親的牌位,找去了楊家。這一鬧,村裏人議論紛紛,楊家人臉上挂不住,這才主動上門來找。而那時,楊松已開始給長安祖父家寫信,準備去國子監讀書的事了。

“淑兒,娘沒用,”出嫁前,母親抓着她的手,如此說着,“往後,你只能靠着楊家了。你要記住,楊家是你唯一的依靠。到了楊家,務必要謹慎行事……如此,你後半生才算有着落啊。”

淑娘自是淚水漣漣,不停點頭。

可淑娘沒想到的是,她嫁過去還沒幾天,母親的情況就不好了。母親強撐着在回門時見了她最後一面,第二天,母親便含着笑,沒了。

家裏人丁寥落,叔伯們又冷眼旁觀已久,能打點母親喪事的,竟只有淑娘一人。她只得強忍悲傷,為母親置辦喪事。楊松也忙前忙後,幫了不少。

可守靈一事卻讓人頭疼,尤其是夜裏。按理來說,女子不能守靈,可張家實在沒有人了。楊松白日裏忙了那麽久,又在準備去洛陽的事,夜裏實在該好好休息,也不能守靈;至于淑娘,她自己也想要最後陪一陪母親。于是,連着兩夜,在那簡陋的土屋裏,在那空蕩蕩的靈堂中,只剩了淑娘和那一口薄棺。

但楊家待她還算好。每到飯點,楊家就會有人來給她送飯。那一天晚上,來給她送飯的,正是楊松的父親、淑娘的公公。

“爹,你做什麽!”随着飯碗打翻在地的聲音,淑娘慌亂地站起身來,向棺材後躲去。

楊父依舊看起來慈眉善目的:“你這孩子,慌什麽?你守靈辛苦,總該歇歇的。”

他的語氣滿是關愛,可眼裏卻盡是讓人嫌惡的欲望。淑娘不傻,她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麽。更別說,方才,她和藹的公公,已兩手探向了她胸前。

“爹,”淑娘眼看着楊父又向她走來,在這靈堂中,那逐漸向她靠近的身影更似鬼煞,她不由得步步後退,又顫聲喝道,“還請……自重!”

後來的事,就連淑娘自己都說不清楚了。她不知道那一夜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只記得,在一陣猛烈的冷風之後,她便不省人事了。再醒來時,竟已近正午,而她竟靠在棺材邊上睡了一夜。一夜過去,那香燭只剩最後寸許,卻拼了命地燃着。

淑娘又想起了昨夜發生的事,她不由得渾身一震,低頭看去,只見自己身上衣服還算齊整。她長舒了一口氣,喃喃說着:“是在做夢嗎?”

想着,她便站起身來。就在此時,香燭在她眼前晃了兩下,又忽的滅了。

淑娘看着香燭熄滅,愣了一下,眼淚不知為何忽然落了下來。她連忙就要去那新的蠟燭,可剛走了兩步,腳下卻是一痛——她踩到了一塊碎瓷。

她認得那碎瓷。

“難道……”淑娘再次忍不住渾身發抖。

“淑娘!”門外忽然傳來楊松的聲音。

淑娘聽見,回過神來,連忙奔向門前。可才跑了兩步,她卻又僵在了原地,楊松的下半句話也鑽進了她耳中。“淑娘,我和父親來幫忙了。”楊松說。

那人跟在楊松身後,徐步走着,微微笑着,不失尊長之威嚴,體面的很……看起來,一切,如常。

淑娘一時也不知自己該做什麽,慌亂之中竟斂了所有的心事,依舊乖巧行禮。“見過父親。”她說。

一切如常,或許還可以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靜悄悄的将此事揭過去,息事寧人,或許是最好的辦法。畢竟,如今她既要操辦母親的喪事,又要為楊松準備出行事宜,她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心思能分出來考慮一下這自己身上糊裏糊塗的小事。重如山的家務事就壓在她身上,讓她疲倦不堪,她竟有意無意地忽視了那夜的一切,迫使着自己忘記那夜的危險。

還好,接下來的幾日,楊父也再沒有過不安分的舉動,淑娘也就逐漸放下心來。終于,到了楊松該離家的時候了。

“松郎,”淑娘怯生生地喚着,“早點回來。”

“嗯。”楊松只應了一聲,便又看向了她身邊的父母:“爹娘放心,兒子此去,定不會給你們丢臉。”說罷,楊松對着他的父母行了一禮,便背起行囊,轉身走了。

但淑娘沒想到,那一刻,她的噩夢才真正開始。

當她的卧房中沒來由地多出些寫着酸詩浪語的信箋時,當夜深人靜窗外卻有人影浮動時,當她在将這一切寫在信中寄往洛陽、卻怎樣都得不到一封回信時……她便知道,自己無路可走了。

那日清晨,天色昏沉。淑娘終于忙完了許多眼前家務活,又回到卧房裏,想打個盹。可她剛解下外衣,便又瞧見了窗外人影一閃而過。

淑娘登時打了個寒顫,連忙又将衣服穿上。她想了想,擡腳便向外走。果然,一出門,她便撞上了她的公公,楊松的父親。

“淑娘,這是做什麽去?”楊父笑眯眯地問着。

淑娘慌亂地後退一步,又颔首答道:“去等松郎回來……媳婦實在是很想念他。”她說罷,也不待楊父反應,忙繞過了他,直奔村口而去。

那裏,人多。光天化日之下,應無人敢亂來。

“松郎,你究竟何時才能回來,”她一邊走,一邊想,“你可收到我的信了嗎?”

“松郎,你一定要早些回來、回來幫我……我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她想。

然而,這些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只有一件事,她可以确定。那就是,此刻,她那公公的眼睛仍追在她身後,盯着她的身影遠去,不肯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那目光,是她擺脫不掉的噩夢。

而今,也正是這個人,拿着鎬頭,将淑娘重重擊昏在泥裏。她當場血流滿面、動彈不得。但好在,她還剩了一口氣……也僅僅是一口氣了。

“你,楊公……你……”小李哥看着倒在泥裏的淑娘,驚到說不出話來。

楊父握了握手中的鎬頭,吞咽了一口口水,卻又看向了小李哥。“你也只是個外地人,”楊父說,“此間之事,可以與你無關。”

這話的意思于小李哥而言,再明顯不過了。他沒辦法摻和此事,即使此事就發生在他眼前。若是鬧大了,有幾人會信他所說的話?到時候,難保他不會被潑一身髒水。更何況,此人之父也是個七品官員,兒子又在洛陽國子監,就算他家如今拮據了點,到底也還是有人撐腰的。一個小小的七品官,也足夠壓死他這微不足道的販夫走卒了。

事情絕對不能鬧大,他還要做生意,贍養家中老人。他要清清白白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裏,不然,老家的一大家子,便都毀了。

他想着,又低頭不忍地看了一眼淑娘,卻對楊父說着:“我明白,此地天南海北的人都有,魚龍混雜。”他說着,嘴唇發白,卻又行了一禮,道:“楊公放心,我今夜,從沒出來過。”

他說着,行了個禮,便要離開,卻又被楊父叫住了。“急什麽,”他将那沾了血的鎬頭直塞進小李哥的手裏,“人還沒埋呢。”

“你!”小李哥此時是真急了。楊父此舉,明顯是要拖他下水!

楊父卻十分鎮定,又指了指自己:“要麽,埋一個;要麽,埋兩個。你方才到我家時,還驚動了我家夫人。若埋一個,今日之事,便再無人知;若埋兩個,誰都會想到,是你。你以為,自己逃得掉嗎?”

小李哥愣了愣,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淑娘。被鎬頭砸破了頭顱,縱使還剩了一口氣,但誰都知道,她活不成了。于是,小李哥終于嘆了一口氣,眼睛竟濕潤了幾分。“淑娘啊,”他蹲了下來,幫淑娘合上了雙眼,“對不起。就當是,讓你入土為安了。”

小李哥說着,站起身來。在暴雨中,他用力揮動着鎬頭,挖動着被雨水浸泡松軟了的土地,面朝黃土背朝天,勤勤懇懇,一刻都不敢懈怠。

“楊公,”他的坑已不知刨了有多深,“今日之言,還望勿忘!”他說着,收了手,回頭看向楊父,手裏卻緊緊握着鎬頭:“可以了。”

楊父點了點頭,又看向了地上的淑娘。小李哥卻半點動作都沒有,依舊緊緊握着鎬頭,面向着楊父。楊父見了,無奈嘆息一聲:“你們商人,就是鬼心眼子多。”他說着,俯下身去,将淑娘拖着,丢進了土坑裏。

“埋吧。”楊父大手一揮,說。

小李哥應了一聲,便又拿着鎬頭俯下身去,将坑邊積土,一點一點地推了下去。天将明未明時,雨還未停,這裏的地,卻已如往常一般平整了。

楊父踩了踩腳下的土,甚是滿意,微微點了點頭。他又向小李哥伸出手去,指了指他手裏的鎬頭,又勾了勾手指。

小李哥卻只裝作看不見,他對着楊父微微颔首,道:“楊公,茅屋漏雨,我的茶怕是要發黴了。兩日後,我就會到別處繼續進茶販茶,到時,只怕就不能到楊公府上告辭了。”

楊父點了點頭:“知道。”

小李哥依舊緊緊握着鎬頭,卻對着楊父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楊公,天快亮了,晚輩還是護送楊公回去為好。”

楊父點了點頭,又低頭瞧了瞧已被踩實的泥土,轉身便走了。小李哥見了,不發一言,也根本不敢低頭去看,只握着那鎬頭,遠遠地跟在楊父的身後,逼迫着自己忘記今晚發生的一切。

只剩了那林間泥土,一如既往,安靜的可怕。縱有幾朵野花沖破土壤,也無濟于事了。

淑娘消失的第一日,村裏人便發現了不對勁。楊父楊母也不知淑娘究竟去了何處,急得到處去找。村口賣茶的小李哥的臉色卻不好了,為此遭到了好一通盤問。可小李哥卻只是大哭不止,言說他的茶沒防備都被雨淋壞了,血本無歸。

楊家連着找了兩三日,也沒找到淑娘的去處。村裏也有人幫忙去尋,卻沒個結果。村裏一時謠言四起,說什麽的都有。小李哥卻在賣茶時深深嘆了口氣:“我早該知道,她不對了。”

“如何?”有好事着如此問着。

“這裏又不算偏僻,明明總是見到信使,可為何她總是說收不到楊松的信呢?這也就罷了,”小李哥說着,連連嘆息,“她那日和我說話,說什麽好像看到了楊松要接她去做诰命夫人。還說自己會占蔔,能預知……你說說這,豈不是異想天開?”

衆人聽了,若有所悟,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又七嘴八舌地叫嚷起來。“是啊,”有人說,“她娘就是個壞脾氣的瘋婆子!我先前看她成日裏往這一立,什麽事都不做,嘴裏還念念有詞,還當她是癡心一片……如今想來,竟是瘋傻之症。”

“是啊,只怕她早就等瘋了。”有人附和着。

于是,淑娘得了失心瘋跑丢一事,瞬間鬧得沸沸揚揚。可人們卻只把此事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再無人去尋她了。沒多久,小李哥因茶葉受潮生黴,不得已離開了這裏,外出進貨。可這一走,他便再沒回來。楊家老兩口成日裏長籲短嘆,沒人侍候着,看着也憔悴了許多。不得已,他們只得寫信給了遠在洛陽的楊松,叫他回來。楊松收到了信,果然連夜收拾了行李,急忙趕路,要回到家中,給淑娘張羅後事。

可是,村子裏的人都沒想到,他們并沒有等到楊松回來。那夜,風雨交加,運河的風浪也急了許多,突然掀起的波瀾打翻了一條客船。還好船上人不多,又有幾個會水的,于是全船的人都被救了回來,只有一人蹤影難覓。算來算去,那人竟正是急着回家的楊松。

報喪的人來到楊家後,楊家登時哭成了一團。楊父楊母抱頭痛哭,又不敢相信自己多年心血培養出來的寶貝兒子就這麽糊裏糊塗的死在了風浪中,當即便要出門去尋。楊父在這村子裏有些名望,畢竟他父親好歹還是個長安的七品官。村子裏的人見狀,便都主動跟着要去尋找楊松的下落。

于是,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就這樣出發了。還好,他們連碼頭都沒走到,就找到了失蹤已久的楊松。但可惜的是,楊松,并不是他們自己找到的。

“諸位,”在那片樹木高聳的林子裏,柔和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淑娘身上,一身血污的她就立在她埋身之處,遠遠地望着衆人,唇邊帶着詭異的淺笑,“我把松郎,帶回來了。”

她身後,是一具已泛白腫脹、看不清面容的屍身……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了。而她依舊笑得溫柔,如春日微風。

“楊家父母,張氏宗親,”只聽淑娘接着微笑說道,“如今,大家可以團聚了。”話音落下,無數藤蔓根莖破土而出,纏住了衆人的腿腳。

“終于,團圓了。”她還在笑。笑聲未止時,面前此起起伏的慘叫聲在林子裏猛然炸開,一聲比一聲更凄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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