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朝顏拭淚(十)
第25章 朝顏拭淚(十)
其實,淑娘也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夠活下來。那夜的記憶太過混亂,具體發生了什麽,她已記不清了。她只記得身體上的那些清晰的感受。
一開始,她還能感受到疼痛,那劇痛讓她渾身麻木,卻又能感受到有細小的螞蟻在她身上爬行。可後來,疼痛漸漸消失,她只感覺到雨水的冰冷,在無邊無際的黑夜裏蔓延開來。漸漸的,她所有的知覺都開始消退,只有潮濕泥土的味道不斷地竄進她的口鼻中……但很快,她連這個都感受不到了。最後,在那夾了草根爬蟲的泥土徹底封住她的口鼻時,她僅存的一絲意識也蕩然無存。
迎接她的,只有黑暗。
不,不只有黑暗。在一瞬間的靜谧吼,有許多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嘈雜紛亂,讓她喘不過氣來。
“淑兒!”
“淑娘……”
“娘子。”
但最終這些聲音裏只剩下了一個聲音,一個清脆但急切的女聲。
“淑姐姐!”
“淑姐姐——”
“淑姐姐,我來……幫你。”
“淑姐姐……”淑娘緩緩睜開眼來,清晨的曦光讓她一陣恍惚,“從沒有人這麽稱呼過我。”
想着,她坐起身來,環顧四周,卻怔了又怔——她竟已回到了未出嫁時的房間。家裏亮亮堂堂,窗明幾淨,喜氣洋洋,她的床頭,正放着一身嶄新的嫁衣。
“淑兒。”門被驟然打開,淑娘定睛一看,竟是母親。母親滿面喜氣,竟毫無病容。
“娘……”淑娘看見母親,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母親看了,也不舍起來,卻不得不拉着她去梳妝:“傻淑兒,哭什麽,女子總要嫁人的。快別哭了,過來梳妝,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不能哭的。”母親說着,忍淚拉着她去梳頭,又寬慰淑娘道:“那楊家的孩子,我見過,好模樣、好才氣,你跟着他,不會受苦的。若是想家,便回來瞧瞧,我和你爹又不常出去走動,兩家住得這麽近,你若想回來,随時都可以,家裏總是有人的。”
“爹……”淑娘喃喃,眼淚卻掉了下來。母親見了,忙為她拭淚,又捧着她的臉柔聲說了許多話。可淑娘聽着這些話,卻一點都振奮不起來。
因為,她清楚地記得,在她十三歲時,她的父親便因病去世了。
“好啦,乖女兒,”母親拍了拍她的肩頭,招呼她來換上嫁衣,陽光灑在她身上,“那楊家的小郎君,還在等你呢。”母親說着,凝視着她,又對着她硬生生擠出來一個笑容。
淑娘看着母親的雙眼,愣了片刻,滿是悲戚的面容上竟乍然勾出了一絲笑意。“好,”淑娘眼含淚水,卻微笑着,緩緩從牙縫裏吐出了那兩個字來,“我……嫁。”
“她為什麽要嫁!她為什麽還敢嫁!”崔靈儀看着這一切,恨鐵不成鋼,氣得在花轎後面急得跺腳。
方才,她不知攔了多少次,不想讓淑娘上那花轎。可如今這裏只是一段回憶,她根本發揮不了任何作用,一切只是徒勞。
“稍安勿躁,”癸娘跟在她身後,開了口,又問着,“崔姑娘,事已至此,你還不願意回去嗎?”
崔靈儀聽了這話,站住了腳步,又回頭看向癸娘。“不回去。”她回答得十分堅定。
“你都看到她的結局了,還不回去嗎?”癸娘問。
崔靈儀搖了搖頭:“我沒那麽好騙。”她說着,又看向了那花轎,敲鑼打鼓的送親隊伍好不熱鬧,可她卻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這裏另有玄機,”崔靈儀說,“自來了這裏,若無你幹涉,我眼前所見,便只能是花妖所見。可自淑娘被活埋後,這一切卻變了。你并沒有拉我,我們卻來到了這裏,我不再是什麽花草,我只是,見淑娘之所見。”
崔靈儀說着,又看向癸娘:“在淑娘成親時,那株野花,似乎還沒有那麽大的能耐,不是嗎?”
癸娘微微一笑:“崔姑娘,冰雪聰明,觀察細致入微,癸娘嘆服。”她說着,頓了一頓:“只是,我們真的該回去了。”
“為什麽,”崔靈儀眯了眯眼睛,又向癸娘湊近了些,“難不成,是你在害怕嗎?”
癸娘只是颔首淺笑:“崔姑娘,你真有趣。”
“怎麽說?”崔靈儀直起腰板,抱臂立着,看着癸娘。她鮮少聽到這樣的評價。
“急着去揚州見舊友的是你,如今在這裏不肯走的也是你……崔姑娘,你還真是古道熱腸,生了一顆俠義之心,路見不平,便要出手相助。”癸娘微笑着說。
崔靈儀聽出了她話裏的奚落意味,便冷笑一聲:“不曾想,你一向寡言少語,挖苦起人來,卻也不差啊。”
“彼此彼此,”癸娘依舊微微低着頭,“只是,崔姑娘,我真的很好奇,你為何要這樣做。明明,揚州還有你牽挂的人,你怎麽竟肯耽擱在這裏呢?”
“想知道嗎,”崔靈儀問着,卻臉色一變,“自己算去。”她說着,扭頭便走。這些日子,癸娘總說些她不喜歡聽的話,她正沒好氣呢。
“崔姑娘!”癸娘叫了一聲。
“我還是那句話,我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你不必陪我,若是想走,便走吧。”崔靈儀說。
話雖如此,崔靈儀卻有一種感覺,她相信,癸娘會跟上來的。想着,她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癸娘,卻見癸娘只是立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自信。但她若是不跟上來,自己走了,也沒什麽。既然她說這地方危險,那,走了也好。
癸娘聽着崔靈儀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又皺了皺眉頭。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擡起頭來,對着崔靈儀的背影喊了一句:“寧之!”
霎時間,崔靈儀渾身一震,又站住了腳步。身後,癸娘從容的腳步聲漸漸靠近。“寧之,”癸娘說,“寧之。”
“你……不許叫!”崔靈儀咬牙說着,卻不敢回頭看癸娘了。
癸娘輕嘆一聲:“你看,在這裏,你的弱點是如此明顯。”她說着,想了想,終究是妥協了:“你放心,我會陪你。”
“嗯。”崔靈儀輕輕應了一聲,便要追着那花轎繼續前行,可走了沒兩步,她卻又站住了。“癸娘,”她垂眼說着,“以後,不要蔔算我的事了……我不喜歡。”
癸娘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花轎已經走遠,兩人追着花轎進了楊家,卻見新郎新娘剛拜了堂,才往卧室去。楊家的院子裏擺滿了桌席,村子裏有名望的人幾乎都來了。他們喝着、笑着,說着對新人的祝願。那些面容是那樣熟悉,卻是完全不一樣的嘴臉。崔靈儀看着這情形,不禁晃了下神,再回過神來時,天卻黑了,她和癸娘竟已身處這對新婚夫婦的卧房。
紅燭高照,淑娘安靜地坐在床榻上,大紅蓋頭全然遮掩了她的視線,也将她和外邊的熱鬧隔絕開來。她在這裏坐了太久,早已不知如今是什麽時辰。她只是隐隐約約地意識到,天黑了。
“吱呀”一聲門響,一人邁了進來,帶進了一股香氣,又迅速地将門關上了。淑娘依舊端坐在床榻上,一動不動。可奇怪的是,進來的那人也并沒有上前,倒像是把什麽東西放下了。淑娘聽見那人走了幾步,便又站住不動,也不知在做些什麽。
淑娘垂了眼,吸了吸鼻子,卻嗅不到一絲酒氣。她睫毛一顫,想了想,終于開了口:“可是,相公麽?”
“嗯。”那人只是輕輕應了一聲,聲音的确是楊松的,卻有着掩飾不住的慌亂。
淑娘這次無奈一笑:“相公,怎麽還不給我揭蓋頭?”
楊松也不知在糾結什麽,他又只應了一聲,才挪步上前,終于到了床榻邊上。他似乎還在猶豫,只伸出那纖長的手指,輕輕勾起了蓋頭的一角。
淑娘卻等不得了。她一擡起手,猛然打掀了那大紅蓋頭。紅布落地,她也望向了面前的小郎君。他眉目清秀,唇紅齒白,一身的書卷氣,眉宇間盡是少年人獨有的青澀,眼裏也單純得看不出一絲一毫的雜念。
“相公?”淑娘盯着他,不禁微挑了下眉,喚着。紅燭的光映在她面容上,她看起來是那樣美豔,也那樣溫柔,和平日裏的農婦模樣截然不同。
“嗯。”楊松依舊只輕輕應了這一聲,便轉身向桌邊撤去。“我……給你帶了些吃食來,”他聽着,好似十分緊張,“這麽久了,你肯定餓了。”他說着,轉身将那食盤端到了淑娘面前,明明滿眼期盼,卻目光躲閃。
淑娘垂眼看去,只見是些精致糕點。她想了想,又擡眼看向楊松,卻見楊松避開了她的目光,也不知在心虛些什麽。
“多謝相公。”淑娘應了一聲,拿起了一塊糕點,放進了口中。可她的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楊松身上,片刻都未曾離開過。好容易慢悠悠吃完了一塊,她卻不急着拿下一塊了,只擡着眼睛盯着楊松。
楊松像是更慌了些,卻只問着:“娘子是……飽了嗎?”
“是,”淑娘微微點頭,“飽了。”
“既如此……時候不早了,”他清了清嗓子,又回身将食盤放下,“娘子,還是,早些休息吧。”
“我聽人說,新婚夫婦要睡在一張床上,相公不與我同寝嗎?”淑娘望着楊松的背影,柔聲問着,聽着倒是坦蕩。
“不、不必了,”楊松的聲音都開始顫了,卻沒忍住回頭看了淑娘一眼,又背過身去,道,“我在桌子邊上将就一夜便好。娘子,你,你先歇息吧。”他說着,背對着淑娘坐了下來。
淑娘也沒多說什麽,只微笑着:“好。”她說着,便轉過身去,寬衣解帶。又将蠟燭一吹,向床上一躺,一句話不說,便睡了。
崔靈儀看着這一切,又嗅了嗅這屋裏的清香,她想了想,便明白了什麽。她看着黑夜裏坐在桌邊的楊松,卻拿胳膊碰了碰身邊的癸娘:“早看出來了?”
“是,”癸娘回答着,“只是很可惜,我亦不知該如何破局。”
崔靈儀沒有接癸娘的話,她扭頭看向了背對着楊松側卧而眠的淑娘,又回頭看向了楊松。“這花妖究竟想做什麽?”崔靈儀不禁有些疑惑。
“心思單純,卻膽大妄為罷了。”癸娘說。
崔靈儀顯然不喜歡這話,便想岔開話題,又問癸娘:“我還是不明白,淑娘最後為何會是那般模樣?”
黑夜裏,癸娘長嘆一聲:“都是各人的選擇。”
“又打啞謎。”崔靈儀沒好氣地說着。
癸娘又沉默了,崔靈儀見了,便也沒再追問。長夜漫漫,屋內幾人各有所思。不知不覺,天又亮了。
淑娘再睜眼時,屋內的楊松已不知向何處去了。淑娘坐在榻上出了回神,便起來穿衣洗漱。剛把一切打理好,她忽然瞥見了立在門邊望着她的楊松。
“相公,”淑娘微微笑着,走到楊松面前,道,“我們該去拜見父母了。”
“嗯?”楊松皺了皺眉,卻又忙擠出一個笑容來。他什麽都沒說,只為淑娘讓開了一條路,待淑娘出了門,他才跟在淑娘身後向堂屋而去。那裏,楊父楊母正滿眼慈愛地等着他們。
“真晦氣。”崔靈儀看着此情此景,沒忍住說了一句。她說着,實在看不下去,只回身到了大門邊,倚牆站着。
癸娘見她如此,不禁偷笑一聲,又跟過來,問着:“崔姑娘不好奇了嗎?”
“不好奇,”崔靈儀回頭望了一眼那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前三日的事,她不是都說了嗎?”
“是啊,”癸娘重複着,“她都說了。”她說着,頓了一頓:“可惜,我也只能耳聽為實了。”
崔靈儀聽了這話,知道自己不該在這裏使小性子,便只得忍着惡心轉過身去,看着屋裏其樂融融的一家四口。“我看着呢,你放心吧。”崔靈儀對癸娘說。
屋裏,一家四口有說有笑,好不和美。楊父楊母看着也是和藹可親,對這對新婚夫婦說了許多囑咐的話。若非崔靈儀已知道了淑娘經歷過什麽,只怕她真的會信以為真。
一切果如淑娘之前所言。只是,有些細微之處,是淑娘未曾在那三言兩語裏提及的。
比如,楊松的目光,從未離開過她。無論淑娘在做什麽,他的目光總是追随着她……随她喜、随她悲,一如既往。
只是這一次,這關注和追随不再是一道若有若無的風。當那熾熱真誠的目光長久地落在淑娘身上時,淑娘明顯注意到了。在楊松主動搶着淑娘幹活時,淑娘看着他那殷勤的身影,不禁微微出神。
“娘子?”楊松又不自在起來,他看了一眼淑娘,便連忙別開了目光。
“沒事。”淑娘颔首一笑,一切如常。
楊松若有所思,卻也沒再說話。這一天平平淡淡地過去了。直到晚間用過晚飯後,楊松卻不知去哪裏了。淑娘從廚房出來,找不到楊松,又見楊父楊母正在堂屋裏說話,她便果斷地離堂屋遠了些,只走到門前,倚着那竹門立着。
“淑娘,天色已晚,快回屋歇着吧。想來松兒也走不遠。”楊母在堂屋裏對她說。
淑娘搖了搖頭,又回頭對屋裏的公婆笑道:“爹、娘,我在這裏等等他就好。”她說着,看了楊父一眼,又迅速收了目光,只望着遠方。
楊父楊母也沒再說什麽,她便如此安靜地等着,就如同她從前立在村口等那個不會歸來的人一般。翹首以盼,滿眼的希望。但還好,這一次,她等到了。
朗月當空,那纖細的影子在繁星點點下一步步向她走來,她似乎又嗅到了那一股清香。伴随着清香來的,還有背手而來的他。
“相公。”淑娘在門邊喚了一聲,聽不出悲喜來。
“你……是在等我嗎?”楊松問。
淑娘笑了:“不然,還能是誰?”
楊松像是臉紅了,嘴角卻顯露着他內心的欣喜。但他似乎并不想讓這欣喜太過明顯,便連忙壓抑着,又手忙腳亂地從背後拿出了一大簇朝顏花來。
“送給你,”楊松說着,将這一簇朝顏花捧到了淑娘面前,“此花名為朝顏,鄉野間常見,也有人叫它牽牛花、勤娘子……但我還是更喜歡朝顏這個名字。此花豔麗奪目,又易養活,哪怕生在最不起眼處,也可長出最美的花。”楊松說着,頓了一頓,又問:“你……喜歡嗎?”
淑娘看着那一簇花,愣了一愣,終于抿唇一笑:“喜歡的。”只是她說着,眼睛卻含了淚。所幸,天黑。
楊松聽了,眼睛一亮,像是喜不自勝。他忙将這一簇花塞到了淑娘手中:“送給你。”他說着,轉身便走。
“等一等!”淑娘忙叫住了他。只是這一開口,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竟沒來由地發顫。“我……很喜歡。”她笑着,又低頭看着這簇鮮豔的野花,說。
“喜歡便好。”楊松颔首一笑,像是安心了許多。
眼看着楊松進了屋,淑娘不禁低頭在那朝顏花上,淺淺地嗅了幾下。很熟悉的味道。在她極目遠眺時,目之所及總是有這花的影子。在她疲憊不堪時,她總是能嗅到這一股清香。
她很喜歡這香氣。
“只是,為什麽?”淑娘想着,尋了個花瓶來,将這一簇朝顏花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瓶中。
她知道什麽是值得珍惜的。只是,明知是假象,為何還要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