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木桃之報(五)
第32章 木桃之報(五)
“維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從。誰能為之,癸能為之。所谕者何?請君示下——”
夜裏,癸娘終于舉起了龜甲。那黑影随着她的呼聲飄進了柴房,卻只立在窗前,不曾再上前一步。
“你果然有些本事。”黑影開了口,是個女鬼。
“若非事态緊急,我不會強請你出來,”癸娘扶牆而立,眼眶裏盡是可怖的黑色,“我知道你明日要做什麽。”
“哦?”女鬼挑了下眉,“那你想如何?”她說着,語氣裏卻帶了些威脅的意味。
“明日,上巳節,你要報仇。我本不欲插手此事,無論人鬼,只要沒有妨礙到旁人,做什麽都無所謂。可你之所作所為,已然越線,還會傷及自身,”癸娘說,“更何況,我已算過,你明日之舉,未必能成。若是及時收手,還來得及。”
話音落下,癸娘只覺一陣陰風襲來,扼住了她的咽喉。“你,說得輕巧。”那女鬼道。
“或許你不相信,但我是誠心要幫你,”癸娘說着,垂下眼來,“不然,我也不會來此。”
“你我素未謀面,你是我什麽人,怎麽就誠心幫我了?”女鬼說着,手上又用了幾分力氣。
癸娘有些呼吸不暢了,但她卻并未掙紮,只是微微一笑:“這是我的職責:連通天人,侍奉鬼神。除此之外,世事皆與我無關。”她說着,頓了一頓,這才接着道:“許姑娘,我知道,你想要報仇。可你如今所作所為,已牽扯到了太多無辜之人,也早已超出了你能負擔的範圍。若你一意孤行,只怕反會害了自身。”
女鬼一愣:“你如何知道,我姓許?”她說着,手上松了力氣,癸娘終于得以大口喘息。“你,究竟是什麽人?”女鬼又問着。
癸娘卻沒回答她的話,只是說道:“許姑娘,你已因報仇丢了陽間性命,如今化為鬼魂,還不肯珍惜自身嗎?”
女鬼臉色一變,一擡手,扇出一陣陰風,一掌便将癸娘打倒。“我用不着你來說教!”她說着,轉身便要離開。
“許姑娘,”癸娘虛弱地跌在地上,又捂住了心口,但仍是恭恭敬敬、毫無怨言地對她說着,“我知你為姊報仇心切,滿腔怨氣無處發洩,可你千萬莫要沖動!”
女鬼卻根本沒有聽她的話。癸娘看見那團靈氣虛影越來越遠,不由得低聲喊道:“許姑娘!”
并沒有人應答。
癸娘閉了眼睛,縮在角落裏,喘了半天才喘勻了氣。再睜眼時,她的眼瞳已恢複了正常,可臉色卻是不尋常的蒼白,半點血色也沒有。她指尖微動了動,又緊緊掐住了自己的衣角。
“好……餓……”她喃喃。
“癸娘!”崔靈儀叫着,在沖過火牆的那一瞬間拔出了背後的劍。果然,她毫發無傷。
這整條街已亂作一團。醉春樓裏有黑眼冒出,姑娘們吓得都跑了出來,想逃出街,卻又被街口火牆吓了回來,驚慌失措地在門前縮成一團。
“不對。”崔靈儀眯了眯眼,看着這滿街的人:那些達官貴人,怎麽沒有出來?
但崔靈儀顧不得這些,她如今只想救出癸娘。于是,她拿手帕蒙上了臉,翻牆而入,直進了醉春樓的後院。醉春樓裏已然燒起來了,時間緊迫,崔靈儀不得不在滾滾濃煙之中踹開了一間又一間房。“癸娘!”她喊着,卻并沒有人應答。
“癸娘,你在哪!”崔靈儀叫着,又沒忍住被嗆得咳了兩聲。正焦頭爛額之時,她忽然聽見了不遠處傳來一聲微弱的咳嗽。
“癸娘!”崔靈儀忙叫了一聲,循聲而去。這門被鐵鏈鎖着,崔靈儀索性收了劍,又拿起了門邊斧子,對着這木門一陣猛砸。很快,門便被她拆了。木門倒下,濃煙也追到了這裏,但崔靈儀還是看到了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着。
不是癸娘,又是誰呢?
“癸娘,是我,我來了。”她忙奔過去,用袖子擦了擦癸娘的臉。癸娘似是正昏睡着,嘴微微張着,卻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崔靈儀見了,不禁有些心疼。“是我來晚了。”她想着,連忙将背上的劍系在腰間,又拿帕子幫癸娘蒙上了臉,這才一把将她背起,在濃煙的籠罩之下,帶着癸娘翻出了醉春樓,又用同樣的方法出了這條蔓延着大火的街道。
樓外,王五哥派來辦事的小夥計已在馬車邊等候多時了。他們倒是膽大,即使今夜亂成這樣了,也未曾先行離開。見崔靈儀來了,他們連忙打開車門,道:“崔姑娘,快來!”
崔靈儀背着癸娘一個箭步沖上馬車,又将癸娘小心放下,這才吩咐道:“快走!”
夥計聽了,連忙驅動馬車。馬車裏,崔靈儀拿着帕子小心地将癸娘臉上的灰擦淨了,她看着她蒼白的面容,越發自責:“對不起,我早些來便好了……早些便好了。”
可癸娘只是昏睡着,并沒有聽到她說了什麽。
“崔姑娘!大夫來了!”夜深人靜,唯有這小院裏有些騷動。王五哥将大夫領進了門,又送到了崔靈儀的門前。崔靈儀連忙開了門,将大夫請入,帶到了癸娘的床邊。
“大夫,就是這位姑娘,她一直昏睡,怎麽叫都叫不醒。”崔靈儀說着,接過了大夫的藥箱,給大夫拉過了凳子,又将癸娘的手從被子裏拿了出來。
那大夫借着油燈,細細地看了看癸娘的面色,才去給癸娘把脈。可漸漸的,這大夫的臉色也不對了起來。崔靈儀心下一沉,連忙問道:“如何?”
大夫皺了皺眉,竟又擡手去探了探癸娘的鼻息。“雖有呼吸,但氣若游絲;雖有脈搏,但脈搏微弱,幾不可察,已是将死之相。可以,準備後事了。”大夫說着,站了起來,對着崔靈儀行了一禮,然後要提過了自己的藥箱,就要離開。
“将死之相?”崔靈儀一把拽住了這大夫的袖子,“大夫,還麻煩你說清楚些。”
“哎呀,姑娘,還不夠清楚嗎,”這大夫有些不耐煩了,“氣都快沒了!救不活了!”他說着,一甩手扯出了自己的袖子,擡腳便出了房門。
崔靈儀聞言,愣了半晌,再回頭看向床榻上的癸娘時,眼淚忽地就落了下來。“是我不好,”她想着,“果然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王五哥從門外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見崔靈儀如此,不禁也嘆了口氣,又問着:“崔姑娘,那我們如今……”他說到此處,卻也不忍再說下去了。
可崔靈儀只是看着癸娘,并沒有回應他。
王五哥見狀,便沒再說話。他搖了搖頭,悄悄退了出去,又吩咐夥計道:“等天亮了,就去棺材鋪看看吧。”
“她還沒有死,”崔靈儀忍着哭腔,說着,“沒有死。”
她說着,連忙抹去臉上眼淚,又回身端了一碗剛煮好的熱湯來。她拿湯匙舀了一小口,輕吹了吹,便送到了癸娘唇邊。湯水順着嘴唇流了進去,可癸娘卻連個吞咽的動作的動作。崔靈儀一愣,眼淚登時又落了下來,手裏的碗端着不是、放着也不是。最後她竟忍不住,端着碗在癸娘床榻前,抽噎起來。
她知道,若連湯水都喂不進去,那癸娘,也熬不了多久了。崔靈儀不明白,她一向都恢複得很快,當日她腳上受了傷,不過一夜便也沒了傷口……怎麽如今,竟……
難不成,她真是個克星?身邊所有人,都要被她克死嗎?可她已經把玉佩随身帶着了,為何還是會如此!為何!
這一夜是如此漫長,崔靈儀只在癸娘的床榻前守着,一夜沒合眼。好容易捱到天亮,她卻已不知不覺哭了個雙眼通紅。她望着癸娘,心中酸澀難制,又是一陣鈍痛。僅僅是一想到她要離開了,崔靈儀便一陣恍惚。她逼迫自己不去想死亡這件事,可她看着癸娘的面容,腦海中卻不停地浮現出她親手埋葬癸娘的畫面,仿佛她已埋葬過她千百回一般。而癸娘依舊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安靜得毫無生氣。
可偏在此時,窗外一些小聲的議論傳進了崔靈儀耳中。“五哥,你看看這衣服行不行?”崔靈儀聽着覺得不對,終于站起身來,木然回身,走到門前,推開了門。
只見一個小夥計正捧着一條長裙,立在王五哥身邊。崔靈儀看着那裙子,頓時明白了什麽:“你們,這是……”
王五哥怕崔靈儀生氣,忙擋在那小夥計面前,嘴裏卻支支吾吾說不清不:“那衣裙是,是……”他沒有妻子,連這個借口都沒辦法用。更何況,那衣裙雖然好看,但明顯不是給活人穿的。
“是給癸娘的吧,”崔靈儀說着,一步一步踩下臺階,又重複着,“可是我說了,她還沒有死!”她說着,走到了王五哥面前,眼淚卻又不争氣地掉了出來。
王五哥見了,不由得嘆息一聲,又低下頭來:“崔姑娘,事已至此……若到了那是再準備,就太倉促了。”
“可是她還沒有死!”崔靈儀忍淚說着。許是情緒有些激動,她的聲音也大了許多。話音落下,一旁卻傳來孩童的哭聲,是王五哥的兒子凡兒。
崔靈儀以為是自己吓哭了那孩子,便側過頭去,只努力平複情緒,不去看他。王五哥顧不得崔靈儀,忙跑過去看那孩子,原來是這孩子才起床,要邁出門檻時被崔靈儀吓了一跳,一個沒站穩就被絆倒在地,手掌胳膊都被擦破了。這孩子還小,受不住疼,當場便哇哇哭了起來。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小心!”王五哥一邊埋怨着,一邊急着叫夥計去拿清水來。
崔靈儀聽着這邊亂糟糟的,一時更加心煩意亂,剛想回頭去看看王五哥那邊怎麽樣時,卻不由得吃了一驚:“癸娘!”
癸娘不知何時竟起來了。她頭發散亂,衣服也髒兮兮的,正赤着足立在門框裏。但這些都算不得什麽,重要的是她的雙眼,又是半點眼白都沒有。還有她的面頰,不知為何竟出現了些血痕。那些血痕遍布在她面頰上,仿佛被人用刀割過一般。
王五哥聽見崔靈儀的叫聲,也回頭看過來,見癸娘如此,大驚失色。任誰看了她這副模樣,都知道不對勁。
“癸娘……”崔靈儀喚了一聲,連忙上前,要牽住她的手。可她根本還沒來得及抓住她,便見癸娘踏出了臺階,竟急急地向王五哥的方向沖去。
“癸娘,你做什麽!”崔靈儀叫着,便要去拽住她。可癸娘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崔靈儀一把竟沒抓住她,只是讓癸娘打了個趔趄,又沒站穩跌倒在地。
可癸娘并沒有停下。即使摔倒,她也堅定地朝着那個方向爬去。崔靈儀一愣,不覺站住了腳步。她從未見過這般的癸娘。她在地上披頭散發,向前爬行,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如犬畜,如猛獸……卻唯獨不像一個人。
她從未見過這般的癸娘。
“癸娘,你要幹什麽!”王五哥也怕了,看見癸娘爬到自己跟前,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正要再說什麽,卻見癸娘一把将他推開,又伸手将王五哥身後的凡兒拖來了自己面前。
“癸娘……”崔靈儀顫聲喚着,腳下卻沒辦法邁出那一步。因為,她看得清清楚楚:癸娘正抓着那孩子的手臂,瘋了一般地吮吸着那沾了血的傷口。
為何?為何會如此?
崔靈儀想不明白。
孩子被吓得哭得更厲害了,王五哥見狀,連忙起身,狠狠地将癸娘抓住,用重重地向一邊一推。癸娘被推到在地,那孩子也被王五哥抱了起來。
“你、你……”他看着癸娘,又看了看崔靈儀,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癸娘倒在地上,撐着坐起身來。她似乎恢複了神志,眼睛也恢複了正常,面頰上的血痕也正在逐漸變淺。可這周圍,已無人敢再接近她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擡手擦了擦唇邊血跡,又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
“抱歉,”癸娘低下頭,但語氣卻異常平靜,“我不會再打擾你們了。”她說着,眼睛又閃過一瞬的黑眸,似是在辨別方向。然後,她便披着發、赤着足,一聲不吭地離開了這小院。
看着癸娘的背影,崔靈儀忽然一陣心痛。她微微發怔,又努力整理了下思緒,便忙回屋拿上了自己的劍,包上了癸娘的鞋子,又對王五哥道:“對不住,王五哥……但我們絕沒有害人之心。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拂,我會,努力補償的。”說罷,她便忙出了門,追着癸娘的背影,走了。
院子裏,心有餘悸的一群人面面相觑。他們不明白,為何他們方才還在為這人準備後事,轉眼間這人便如同鬼魅般,做出那等駭人之舉?
又或許,她不是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