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木桃之報(六)
第33章 木桃之報(六)
“癸娘!癸娘!”
崔靈儀一路喊着,一路問着,一路追着,不知不覺竟追出了城,到了一處亂葬崗附近。風聲呼嘯着,亂墳崗上的白楊葉子随風瑟瑟。崔靈儀擡頭望去,只見那修長的身影正背對着她,在風中靜立着,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是如此的孤獨。
崔靈儀見狀,心中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子悲怆,仿佛這天地間只剩了她和癸娘兩人而已。而她唯一可以親近的那人,正背對着她,拒她于千裏之外。她嘆了口氣,放慢了步伐,忍着這亂墳崗上難聞的、腐朽的氣味,繞過那暴露于外的白骨,一步一步靠近了癸娘。可當她終于走到癸娘身後、只相隔幾尺時,她卻不自覺地站住了腳步。
癸娘正閉着雙眼,大口呼吸着。她似乎并不覺得這亂葬崗上的空氣有多難聞,她只是不得不努力地呼吸着,她是如此渴求這裏的味道。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如此怪異。
“我沒有想到,你還會來。”癸娘開了口,聲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
崔靈儀看着她的背影,喉頭滾動了一下:“你是我的朋友。”天空烏雲密布,亂葬崗上的風也更猛烈了些。
“朋友,”癸娘輕輕搖了搖頭,又猛然回身過來,盯着崔靈儀,聲音在剎那間尖銳了許多,“這樣的朋友,你不害怕嗎?”
風聲更大了許多,将她的頭發吹得更淩亂了些。她的黑眸又顯露出來,散發着詭異的縷縷黑氣,面上血痕若隐若現,似乎即将要将她整個人割裂開來。哪裏有凡人會是如此模樣?
崔靈儀望着如此的癸娘,鼻子忽然一酸。她一言未發,只上前幾步,輕輕将癸娘擁進了懷裏。
癸娘一愣,反應過來,便要掙紮。“當真是無知者無畏,”她說,“方才你也看見了,我并非凡人,你當真不怕嗎!”
她越是掙紮,崔靈儀便抱得越是緊。“不怕!”她說着,用盡渾身的力氣以雙臂箍住癸娘,生怕她掙開自己。“說了不怕,就是不怕,”在大風的席卷中,崔靈儀如此說着,“你是我的朋友!”
可癸娘依舊只是想掙開她。只聽癸娘又冷笑一聲,咬牙問着:“說的容易!我食人血肉,吸人屍氣,方得存世。你也不怕嗎?”
“不怕。”崔靈儀說。
癸娘沉默了一瞬,語氣柔和了些許,又問着:“我活了很久,見過的人數不勝數,任誰見了我這般模樣,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你如今說,你當我是朋友,可茫茫人世,又有幾人能交付真心與我為友?你不知我來歷,如何敢如此大言不慚?說不定,如今說着不怕,日後反應過來,也躲着我走。若只是躲着我走便罷了,說不定,你還會用你的劍……”
她說到此處,崔靈儀忽然松開了擁着她的手,又後退一步,猛然拔出了背上的劍。“你……”癸娘聽到利刃出鞘的聲音,不禁顫聲叫了一聲,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也罷。”癸娘說着,閉上了眼睛。果然,下一刻,她便聞到了血腥氣。只是,她的身體上并無半分疼痛,而那血腥氣直接被送到了她面前。
“你要食人血肉,”崔靈儀說着,右手順手将劍收入鞘中,又抓過了癸娘的手将她向前一拉,正對上她鮮血淋漓的手腕,“便來喝我的血吧。”
說着,她将左手手腕輕輕向前遞了遞,鮮血正蹭上癸娘的唇。風聲更猛烈了些,也将這血腥氣源源不斷地送入了癸娘的鼻腔。那是她抗拒不了的味道,她登時紅了眼眶,只立在那裏,一動不動。
崔靈儀見她眉頭緊鎖,生怕她又要掙脫自己,連忙将手腕緊緊地貼到了她的唇上。在觸及她唇瓣的那一瞬間,崔靈儀的心徹底靜了下來,而癸娘的眼淚也在此刻掉落下來。随後,她終于伸出了舌頭,微微蹙眉的同時,又忍不住地吮吸着、舔舐着。在鮮血面前,她沒有理智,她抗拒不了。
崔靈儀笑了,她甚至說不出來這是為了什麽。她只知道,在癸娘終于伸出舌頭輕輕舔舐她的傷口時,她的心裏是前所未有的滿足。雖然她也意識到,這想法,詭異的很。
黃昏時分,兩人并肩坐在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邊上,一時無言。這裏很偏僻,并沒有什麽人。崔靈儀已包紮好了自己的傷口,只靜靜地坐在癸娘身邊,望着癸娘。見癸娘已恢複正常,她的心情也舒暢了許多。微風拂過癸娘面龐,帶着她的發絲在空中飛舞。可癸娘的心情,卻好像并不怎麽好。
“你沒有要問的嗎?”半晌,還是癸娘先開了口,問着。
“沒有,”崔靈儀收了目光,随手撿起了一塊石頭,在手裏掂量了幾下,“如今知道,你并非嫌棄我天煞孤星的命格,我便沒什麽可問的了。我身體很好,不怎麽生病,你以後若是……餓了,還可以飲我的血。我有很多血,不會讓你餓到的。”崔靈儀說着,将手裏的石頭輕輕丢出去,在小溪裏打出了兩個旋兒來。
癸娘苦笑一聲:“你不必如此。”
“如此,是指什麽,”崔靈儀站起身來,望着遼闊天空,輕聲嘆息,“癸娘,你可想過,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每日和我擦肩而過的人便有千千萬萬,可是這麽多人裏,都沒有一個能真正親近我的人。所幸,在茫茫人海中,我遇到了你。癸娘,我既然把你當朋友,便是認定了你。你不嫌棄我是個克星,我自然也會以一顆真心待你。”
崔靈儀說着,頓了一頓,又站起身來,這才接着道:“我如今知道,你有苦衷。我沒有見過你見過的世界,或許就算你将內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我也不會明白。但不明白,并不代表我會做傷害你的事。以後,我不會強迫你說什麽了。雖然,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但我希望,我們能在一處,一路同行,可好?”
崔靈儀說着,回頭看向癸娘,卻見癸娘低下了頭。她不禁有些失落,只是又俯身拾了一塊石子兒,狠狠地向小溪裏砸去。正當她要再撿兩個石子兒時,忽聽身後的癸娘開了口:“我不是凡人。”
“嗯?”崔靈儀回頭看向癸娘。
癸娘依舊低垂着眼:“我是巫。”
“巫?”崔靈儀問着,又看向了癸娘腰間的龜甲。哦,巫。
“是的,巫,我曾經被人喚作巫癸,”癸娘說,“如今,巫的名聲不太好。可在很久以前,巫的身份很尊貴,要學的東西也很多……那時,我也沒有眼盲。只是如今,我看不到了,似乎,也沒有從前的模樣了。”她說着,似乎是自嘲地笑了一笑。
崔靈儀沒有說話,只是又坐回到了癸娘身邊,撐着下巴靜靜地聽着。只聽癸娘繼續說道:“很久之前,我遭逢巨變,再蘇醒過來時,我的身體便發生了一些變化。若我使用巫術,即使是占蔔通靈這樣的小事,我都會損耗自身靈力。靈力盡時,性命有危,便要人之血氣屍氣來續命。若是一時尋不到血氣屍氣,我便會沉睡,不知睡多久才能醒過來。”
癸娘說到此處,似有些哽咽,卻又強笑着問崔靈儀:“聽着,很惡心吧?而我,就靠着這惡心的法子,茍活了很久……很久。”
“占蔔……”崔靈儀聽着,一時自責起來,“對不住,之前是我……”
“不是你,”癸娘搖了搖頭,打斷了她,“你不知內情,而我的确對你有所隐瞞。你心有不悅,亦是情理之中。而巫的職責是侍奉鬼神,不幹預人間事。我恪盡職守,在你眼裏,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癸娘……”
“崔姑娘,”癸娘垂眸說,“還是要多謝你。”
“一點血沒什麽……”
“我聽到你在為我哭了,”癸娘又打斷了她的話,“已經很久,沒有人為我哭過了。只是我當時醒不過來,不然,我一定要為你擦擦眼淚。”
崔靈儀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臉又不覺一紅。“說這些做什麽,你如今已好了。我也知道了你為何會那般,想來,以後,我也不會有機會為你哭了。”她說。
“這便是我要說的最後一件事,”癸娘說着,嚴肅起來,“崔姑娘,我雖與常人不同,但你也不必以身食我,我也不想用你的血來續命。”她說着,摸索着牽住了崔靈儀的手:“你方才說,你把我當朋友,那我也會把你當朋友。哪裏會有人,喝朋友的血呢?”
崔靈儀聽了這話,竟失落起來。她挪開目光,看向了天邊夕陽,又眯了眯眼睛。“再說吧,”她說,“若再有一次,我還是會将自己的血喂給你。”
“崔姑娘……”癸娘有些急了。
這次卻輪到崔靈儀搶話了。“你方才說你活了很久,我雖不知你究竟活了多久,但可以料想,在這些歲月中,你沒少為此事發愁,”崔靈儀說,“如今日一般吓到了王五哥的事,想來也不會是第一次發生了。你放心,我也不是什麽心理陰暗之人,不會上趕着讓你喝我的血。但若真到了緊急關頭,我可就顧不得那麽多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會再眼睜睜地看着你置身于險境。”
“崔姑娘……”癸娘無奈了許多。
崔靈儀的倔脾氣卻上來了。她抽出了被癸娘握着的手,又站起身來,一邊解衣一邊說着:“事已至此,不必再多說什麽了。昨日三月三,本該祓禊春浴,卻耽擱了。如今雖遲了一日,但太陽還未落山,趁着這時候沐浴一次,還來得及。”她說着,先将懷裏的東西小心放下,又将衣服盡皆褪去,放在岸邊,然後便一步一步走進了這小溪裏。
“夕陽……”癸娘念着,擡頭朝向西邊。落日餘晖斜挂在天邊,她雖看不到,卻也能感受到太陽的溫暖。陽光、陽光……已經很多年了。她行走在太陽下,感受着太陽的溫暖,卻再看不到一寸陽光。
崔靈儀正在水裏賭氣沐浴着,忽聽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只見癸娘正在寬衣解帶,也要向水裏走來。崔靈儀微微有些吃驚,又連忙扭過頭來,不看癸娘。“你,你這是做什麽?”她問。
“沐浴,”癸娘言簡意赅,踏進溪中,“上巳節後,天氣轉暖,是該沐浴了。”
“好、好吧。”崔靈儀不覺有些結巴,卻依舊背着身,不看癸娘。
癸娘也不說話,崔靈儀只聽得到她潑水的聲音。一時,安靜的很。
這份安靜随着太陽的落山而越顯焦灼。最終,還是崔靈儀忍不住,在空中出現點點繁星時開了口:“接下來,我們做什麽?”
“我要回醉春樓,”癸娘說着,又向身上潑着水,“我的木杖落在那裏了。那木杖是我早年間煉成的法器,可以為我探路而不動用我的靈力。”
“好,”崔靈儀點了點頭,“我們何時回去?”
“越早越好,”癸娘說着,又低頭洗着頭發,她的頭發又黑又亮的,“醉春樓裏怨氣太重,有位姑娘複仇心切,要做的事已超出了她的極限。若她執意如此,便只是平白損耗,弄不好還會傷及自身。我去醉春樓,便是想勸一勸她。可誰曾想在樓裏許多日,竟只見了她一面,還沒能攔住她。”
崔靈儀聽到此處,又自責起來:“我昨日,是壞了她的事吧?”
“倒也無妨,”崔靈儀聽見身後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像是癸娘站起身來了,只聽癸娘繼續說道,“以她的修為,本也報不了仇。我只是不忍她如此一意孤行,這才相勸。”
崔靈儀聽見癸娘踏上了岸,又聽見她悉悉索索的穿衣聲,這才連忙轉過身來。可惜這一次,她什麽也沒有看到。
崔靈儀垂眸想了想,又悄悄嘆了口氣,便也追上了岸。她先急急忙忙地自己穿好了衣服,又連忙撿起癸娘放在地上的衣服,如往常一般幫她穿衣。與此同時,她嘴裏也沒閑着,問着:“她為何要報仇?她是桃根桃葉中的一個嗎?我可以幫到什麽嗎?”
癸娘微微一笑,回頭問崔靈儀:“崔姑娘,你要我先答哪一個?”
雖然她雙目無神,但崔靈儀分明瞧出她眼底的笑意。
“你……随意。”崔靈儀說。
癸娘穿好了衣服,自己摸索着系着衣帶,對崔靈儀道:“崔姑娘,你或許真的能幫上忙。”
“哦?”崔靈儀不禁挑了下眉。
只聽癸娘繼續說道:“她的确要報仇,不過并非是為她自己報仇,而是為了那個與她毫無血緣關系的女子。”
崔靈儀會意,不禁低下了頭。
癸娘說着,嘆了口氣,這才開口回答最後剩下的那個問題:“至于姓名,在醉春樓時,她只用過一個名字,也是最著名的名字——桃根。”
“果然。”崔靈儀想。
“她真名姓許,名喚妙兒。妙兒,很好聽的名字。只可惜,她去世時,年僅十八歲。”
“那她的仇家是……”崔靈儀試探地問着,“田博安嗎?”
癸娘搖了搖頭,又道:“将諸多苦痛加諸其身者,何止一個田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