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木桃之報(七)

第34章 木桃之報(七)

“柳媽,這便是許家的姑娘,今年十一。”老婢說着,将許妙兒提溜着推到了柳媽面前。許妙兒還想掙紮,卻被那老婢死死地抓住胳膊。可惜她生得瘦小,根本掙不開。

柳媽正喝着小酒,看了許妙兒一眼,這才慢悠悠放下酒杯:“模樣不錯。”又說:“轉幾圈。”

老婢聞言,松開了手,可許妙兒卻執拗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老婢見狀,一個巴掌就打了過來:“讓你轉!”

許妙兒的臉頰上登時火辣辣一片,眼裏也盈了淚。可形勢所迫,她也不得不張開雙臂,原地轉了一圈。柳媽上下打量着她,又點了點頭:“哪裏都好,就是太瘦了,脾氣,也不好。”又問:“多少錢?”

老婢笑道:“她那賭鬼老爹就在外邊等着呢,不如把他叫進來,咱們面談?”

“哪有那些閑工夫去見外人,”柳媽嫌棄地撇嘴,“是不是那賭鬼要價太高,你不好意思替他開口?”

老婢嘆了口氣:“唉,确是如此。那潑皮竟想要五十個銅板。”

“五十個?”柳媽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又拿着扇子指了指立在一邊的妙兒,“你看看這個黃毛丫頭,如今看着還可以,可到底還沒長開,老娘還要養她幾年,才能讓她接客賺錢。萬一她日後病了、醜了、死了,我這醉春樓的損失,誰來賠?”柳媽說着,一拍桌子:“你告訴他,二十個銅板,愛要不要!”

老婢聽了,連忙退出去問,不過片刻便又回來了。“柳老板,”老婢說,“他應了。”

“好,”柳媽一揮手,“去帳房領錢吧。”

老婢聽了,轉身便走。許妙兒聽了,還想跟着沖出去。柳媽剛想叫人去攔,卻見許妙兒在即将邁出門時便停住了腳步。柳媽覺得好笑,不禁站起身來,笑盈盈地問着:“怎麽不跑了?”

許妙兒望了會兒門外,又回頭看向柳媽:“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賣我了,我再跑出去,又有什麽意思?說不定,他還會再把我賣掉。”

柳媽哈哈一笑:“算你識相!”她說着,走到許妙兒身邊,一把攬過她,帶着她向後院走去,笑道:“小姑娘,這醉春樓裏縱有萬般不好,可有一點是要比外邊強的:在這裏,你能吃飽飯。”她說着,将許妙兒一推:“你看看這些姐姐,哪個不是錦衣玉食?比在外邊,風光百倍!若在外邊,她們不知餓死多少回了!”

許妙兒聽了這話,環顧四周,眼裏又含了淚,回頭看向柳媽:“我不是三歲小兒,你也不必說這些鬼話來糊弄我。你可知外邊的人都如何說這裏的?你以為我還會上當嗎?你不過就是……”

“沒規矩!”柳媽聞言,臉色一變,擡手便又是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許妙兒的臉上,方才的笑臉也全部收了回去。“來人,”柳媽招呼着,“帶這小妮子去後院,好生管教!”

“醉春樓的後院很大,”癸娘邊走邊說,“那日我初進醉春樓時,他們押着我走了許久,才走到關押我的地方。聽起來,只有挂牌的姑娘才能住在樓裏,其餘諸人,都在後院住着。同時,後院也是他們動用私刑的地方。我在醉春樓的幾日,常常能聽到外邊傳來的打罵聲,和小姑娘的哭聲。”

崔靈儀和癸娘在城外荒郊野嶺歇了一夜,天一亮,她二人便去了附近村落裏與人換了衣服,這才又回了城。到揚州城裏時,也是午後了。

那夜,醉春樓的大火被及時救了下來。火勢看着雖大,卻只燒了後院和樓上的幾間屋子,雖然整座樓被煙熏得不成樣子,但到底還能住人。只可惜,那夜有幾個富家公子沒能及時逃出去,被困在了樓裏,在滾滾濃煙中窒息而死。

這可将醉春樓的柳媽急壞了。崔靈儀聽路邊行人議論說,柳媽這幾日動不動就去府衙,哭着去又哭着回來。府衙也派人來查過,可并沒有查到人為縱火的痕跡,一切仿佛都是一場意外。而這對柳媽來說無疑是火上澆油,那些死了兒子的人家在這兩日裏輪番上門來鬧,一定要讓柳媽給個說法,還有要讓柳媽抵命的。吓得柳媽不知藏到何處了,只剩下了些姑娘在樓裏。

可即使如此,她也沒忘記賺錢。姑娘留下了,龜公卻也留下了。即使這醉春樓成了剛被火燒過的危樓,她還是要讓龜公監督姑娘們接客。不過,誰都清楚,醉春樓剛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也不會有多少客人。龜公們留下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姑娘們趁機逃跑。

如今,這整條街蕭條了許多。崔靈儀帶着癸娘走在街上,遠遠地望着昔日繁華的醉春樓,不禁長嘆一聲,又問癸娘:“這都是許姑娘做下的?”

癸娘點了點頭。

“佩服之至,”崔靈儀贊嘆着,又嘆了口氣,“可惜,仇還沒報完呢。只燒了個後院,實在不夠。”

“這已是她能做到的極致了,”癸娘說,“她去年新死,就算怨氣深重,也沒有多少靈力可供支配。如今做成這般,已對她自身損耗極大。”癸娘說着,站住了腳步,她閉了眼睛,崔靈儀知道,她在偷偷動用靈力。

片刻之後,癸娘睜開了雙眼,又問崔靈儀:“她果然還在醉春樓,在她舊日的房間裏。我們最好是夜裏去找她,那時她和我們說話也不會太費力。崔姑娘,你有辦法帶我進去嗎?只怕我得和她見一面,好好談一談,最好,還不能被人打擾。”

崔靈儀聞言,故意湊近了些:“你不是說,你是要來找木杖的嗎?”

癸娘一笑:“難道你不關心她?”

崔靈儀無奈向後退了一步:“我的确是個愛管閑事的。”她說着,看了看四周,又對癸娘道:“想進這醉春樓,也不是什麽難事。”

“如何?”癸娘忙問。

崔靈儀看了看醉春樓上被熏黑了的木頭:“故技重施,即可。”她說着,笑着指了指醉春樓:“那後院,不是都被燒沒了嗎?”

于是,那日傍晚,醉春樓的龜公在後院廢墟上發現了一塊帶血的磚頭,磚上還有歪歪扭扭的四個字,請人辨別了後,他們大吃一驚:桃、戌、火、報。

做賊心虛的人總是很多的。當大部分人都做賊心虛的時候,恐慌情緒也會在群體中彌漫開來。當戌時前,後院又飄出來縷縷黑煙時,龜公們徹底慌了,連忙帶着姑娘們躲出了醉春樓,生怕斷了柳媽賺錢的門路。可那些姑娘們無處可去,也只得立在牆根下,瑟瑟發抖。

“不得已而為之,只得讓這些姑娘們委屈一下了,”崔靈儀帶着癸娘翻過了後院才堆起來的脆弱的圍牆,“不過,場子确實清了。想來,今夜,他們都不敢貿然回來。”

“若是回來了呢?”癸娘笑問。

“再吓走就是了,”崔靈儀扶着癸娘邁過那一片殘磚破瓦,“他們心裏有鬼,自然會怕。”她說着,總算帶着癸娘走到了一片平地上,又連忙問癸娘:“你的木杖在何處?”

癸娘微微一笑,松開了崔靈儀的手,又半跪了下來。崔靈儀只見她輕輕叩了三下地,便又胸有成竹地站起了身。“等一下便好了,”癸娘說,“一會兒,它會自己過來。”

“這又要耗費多少靈力?”崔靈儀問。

癸娘答道:“由距離而定。越近,所耗靈力越少。我如今靈力有限,所以也不敢太過妄為。”話音落下,那木杖倏的一聲便到了癸娘面前。癸娘一擡手,那木杖便穩穩地落在了她手中。

“好了,”癸娘說,“如今總算輕松些了。我們可以去找許姑娘了。”癸娘說着,用木杖指了個方向,又道:“她在二樓,東側第三間。”

“這麽簡單的舞都學不好,還頂嘴,”龜公罵着,拿着木棒狠狠地打了下妙兒的臀肉,“這麽多年了,還連個規矩都不懂!若不是你還要掙錢,打死你算了!”

他罵着,又是狠狠幾棒子。許妙兒被一群老婢龜公按着,一開始掙紮的力氣此刻早已消耗殆盡,只能任由着這幾人對她下着狠手。這些年,這樣的毒打她也沒少挨。可每一次毒打之後,她還是我行我素,盡惹柳媽不痛快。

“行了行了,別打死了,這丫頭也是倔,打半天連個聲都不吭,”老婢擺了擺手,“拖下去,餓她兩頓,就長記性了。”

許妙兒已是滿臉的汗淚,被拖下去時渾身都忍不住發抖。醉春樓裏的打法很講究,為了以後好接客,打了半晌都不見破皮,可是疼得能要人命,有許多姑娘都沒撐過去。許是她命大,來這裏三年,挨打數次,但都挺了過來。

這一次,也是一樣。她依舊被扔進了那間不見天日的柴房,她知道,他們會結結實實地餓她一天,又會因為怕她餓死,将她接出來。只要她能挺過這一天,便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只是,這一次柴房裏還有別的人。

“可憐的小姑娘,”她聽見身旁的女子問,“怎麽被打成了這副模樣?”

“因為我不聽話。”許妙兒眼睛都快睜不開了。但僅僅是聽聲音,她便知道,身旁這人她沒見過。有些姑娘是住在樓裏,并非後院,她不熟悉也是正常。可這位,她根本見都沒見過。

“你是……”許妙兒索性開口問着。

“他們……想讓我當昭君,”那女子笑了笑,妙兒聽得出她聲音裏的苦澀,“然後我就到這來了。”

“昭君,不好嗎?”許妙兒迷迷糊糊地問着。

“古來女子,命運多不掌握在自己手裏,昭君亦是如此。她做了那麽多犧牲,可照樣是任人評說、遭人非議、供人臆想,得不到半分應有的尊重……又如何,算得上好呢?”女子說着,嘆了口氣,“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

許妙兒聽得快睡着了。女子見她如此,不禁忙輕輕推了推她,又說:“傻孩子,這會兒千萬別犯迷糊。”她說着,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小塊綠豆糕來,遞到了許妙兒嘴邊:“這是我剛剛悄悄拿的,他們沒發現。碎了些,你不要嫌棄,快吃了吧。”

許妙兒強睜開雙眼,朦朦胧胧看見那人伸過來的纖細白嫩的雙手,捧着一小塊綠豆糕。她想都沒想,一口便咬了過去,将綠豆糕全部吞入了口中。

“多謝。”她說着,又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

“哎,小姑娘,不能睡,”那女子又輕輕推了推她,“若是連疼都無法讓你清醒,便麻煩了。”

“好……”許妙兒強撐着應了一聲。

“我們說說話吧,”女子說,“我今年十五,你多大了?”

“十三。”許妙兒說。

“比我小兩歲,”女子說着,語氣裏滿是憐愛,“這麽小,身量還沒長起來,便到這裏來了。這世道,簡直不給人留活路。”她說着,又連連嘆息。

“我沒接客,”許妙兒辯駁着,“暫時還沒有。”

“那,你想逃嗎?”女子問。

“逃?”許妙兒冷笑,“逃到外邊,還是過不好。說不定還會被人賣掉,被爹娘賣,被夫家賣,有時随便一個路人都能把你打暈賣了。更何況,逃了,只有死路一條。你若逃了,他們會把你打死的。我見過他們打人,将人拉去後院,麻布一蒙,便是一陣打,任你如何嚎叫都不會停手,血淋淋的。”

“但至少可以有一些尊嚴,有機會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女子說着,語氣越發柔和,“人這一生,總是要為值得的東西活着。若是在此處才能活,我,寧願死。”

“尊嚴,你說得好生輕巧,”許妙兒直搖頭,“我從來到這裏的那一刻起,不,不對,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沒有這種東西了。若是所有人都為尊嚴而活,這世上就沒什麽人了。”

“那你為何而活呢?”女子問。

許妙兒想了想,又嘆了口氣:“誰知道呢。或許我本不該來這世間,如今來了,也只不得不在這世上,混口飯吃。這一輩子混過去了,就算完了,再不來了。”許妙兒說着,緩了緩,又擡頭看向那女子,可惜夜裏昏暗,她看不清女子面容。

“你是大戶人家出身的吧,”她問,“你的手上毫無勞作痕跡。你這等出身,流落至此,自然心中不平,才口口聲聲什麽尊嚴。你若不是落魄了,也不會有機會遇到我,更不會在意我所思所想、為何而活。你也別把話說太早,說不定過些日子,你也會和我一樣,覺得活着便夠了。”如今的許妙兒,說話滿是火氣。在醉春樓這些年,她的脾氣是越來越暴躁,也越來越執拗。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刀槍不入。

女子聞言,愣了一下,又搖頭苦笑道:“或許吧。”她說着,又揉了揉許妙兒的頭發:“我娘曾經說過,人可以茍且偷生,想要活着也不是什麽錯,但一定要明白,活着并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這話并非是要人輕生,而是說,人要看清自己的心。我想,有朝一日,你也會遇到一件這樣的事,或者,一個值得的人。那時,你或許依舊會選擇糊塗活着,但那件事給你的震撼、感動,或者諸多其他的情緒,都會是你畢生難忘的。”

“哦?是嗎?”許妙兒憤憤不平,“我不覺得我會遇到這樣的事……我恨這個世界,我恨所有人!”

“傻姑娘,”女子笑着,“真是個傻姑娘。”她說着,調整了一下坐姿,又對許妙兒道:“既然你如今不想聽我說話,那我給你唱歌聽吧。”

“嗯。”許妙兒輕輕點了點頭。

女子微笑着,又清了清嗓子,在窗罅中透進的月光下開口唱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那一夜,許妙兒不知自己何時才睡着的。她記得她強撐了很久,也聽着這女子唱了不少的歌,歌聲輕柔婉轉,可惜她不懂詞句之意,最後還是睡過去了。所幸,她運氣比較好,睡過去了還能醒來,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同許多其他沒挂牌子的姑娘擠在一張床上。

“你醒啦,”有姑娘笑着戳了戳她的臉,“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你要喝水嗎?我給你倒。”姑娘笑着,爬下床去,給她倒了一碗清水來。

許妙兒趴着接過水來,喝了一口,問道:“又是你們把我接出來的?”

“不是,這次是他們将你擡出來的,”那姑娘神秘兮兮地對她說道,“你不知道,和你被關在一處的那姑娘,逃了!”

“逃了?”許妙兒着實有些驚訝。

“是啊,逃了,”那姑娘說,“逃了有些時候,然後他們才發現柴房的門開了。如今他們去追了,也不知追到沒有,追到以後又會如何?”

“多半是亂棍打死,”旁邊的姑娘接話答道,“這些年也沒少見。”

許妙兒聽着,不由得發怔。“我告訴過她的,”她想,“可她怎麽還敢逃呢?”她想着,放下了晚,便想要翻身,可翻了一半她便又疼得翻了回來。

“活着并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許妙兒又想起了那女子的話。“或許吧,”她想着,閉上了眼睛,“或許吧。”

--------------------

注:“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出自《詩經·衛風·木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