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木桃之報(八)
第35章 木桃之報(八)
“許姑娘,還不願現身嗎?”在那滿是焦木的房間中,癸娘對着牆角處被燒爛燒焦的床幔,開口問着。崔靈儀則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劍,觀察着周圍的變化。
“你果然說對了,”伴随着那滿是恨意的女聲,牆角裏那打扮妖豔的女子漸漸顯露出來,“我沒能成功。”她說着,注意到了一旁持劍而立的崔靈儀,不禁怒目圓睜,就要向她沖過來:“都是你壞了我的事!”
崔靈儀見了,連忙向後一閃,躲過了這女子的攻擊。“實在抱歉,”崔靈儀行了一禮,“我如今來此,也是為了向你請罪。”
“哼!”女子冷哼一聲,像是又要罵什麽,癸娘卻在此時适時地立在了崔靈儀面前。
“許姑娘,”癸娘微微颔首,“我勸過你的。就算沒有崔姑娘,以你的修為,也根本做不成那麽大的事。”
“你知道什麽!”許妙兒将手一甩,怒氣沖沖,只盯着崔靈儀,恨不得立刻将這耽誤她複仇的罪人給結果了。
癸娘微微垂眼:“我……什麽都知道。”再擡眼時,她的眼裏又是漆黑一片,還散發着詭異的黑氣。
她說着,向許妙兒伸出了手:“許姑娘,你可以……相信我。”
“我相信你,你又能幫我做什麽?”許妙兒微微揚起下巴,問着。
癸娘清了清嗓子,道:“我可以,幫你解……”
“幫你報仇,”崔靈儀斬斷了癸娘的話,又從癸娘身後走了出來,鄭重說道,“我們可以,幫你報仇。”
“崔姑娘!”見崔靈儀自作主張,癸娘有些着急,不禁小聲喚了一聲。
許妙兒聞言,不禁又多瞧了崔靈儀兩眼。“此話當真?”她問。
“當真,”崔靈儀回答道,“我壞了你的事,自然要彌補你。你以一己之力難以報仇,那我便來幫你。”崔靈儀說着,指了指手裏的劍:“這劍并不是吃素的。”
許妙兒終于滿意了:“成交。”
“好,”崔靈儀十分真誠,“那還請姑娘告知,想要如何報仇。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癸娘聞言,不由得微微搖頭,卻又無可奈何。
“如何報仇,”許妙兒說着,仰着頭看了看這醉春樓,又向床上一坐,“自然,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誰傷了我們,我便要千倍百倍地還回去!”她說着,眼神忽然淩厲了起來。
“你聽說了嗎,桃根姑娘病死了!”
後院裏,有小姑娘如此議論着。許妙兒只坐在一旁發呆,一言不發。她并不在乎這樓裏的人是活還是死,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
“桃根姑娘病死了?那是不是又要補一個桃根姑娘?”有人問。
“估計是要從我們這裏補一個吧。我還聽說,柳媽打算最近讓我們也去接客呢,馬上就要給我們起新名,挂牌子,”有小姑娘說,“說是那些姐姐們年紀大了,不中用了。”
年紀大?許妙兒在心裏只是冷笑。醉春樓裏,最大的姑娘也不過二十三。超過這歲數的,不是死了,便是被發賣了,少有能自贖其身的。如今,許妙兒也已經十五,到了及笄的年齡,人也長開了。她知道,按照慣例,她是不得不接客了。
雖然,她在這醉春樓裏是有名兒的刺頭,讓柳媽頗為頭疼。在未将她完全馴服之前,柳媽也不敢讓她去接客,若是得罪了那些當官的,便得不償失了。但柳媽也不會放過她,舍不下當年的二十個銅板,舍不下這些年給她吃的飯,更舍不下她出衆的容貌。許妙兒知道,若柳媽再不從她身上榨出點錢來回本,她便有更多的苦頭吃了。
“也不知會剩個什麽名字給我們,”有個小姑娘笑着說,“我可不想要那些聽都沒聽過的名字,我若要,便要書上有名兒的美人!”
“蠢才蠢才!”有人回擊了她,“你當這是什麽好事嗎?還任你挑揀起來了。”
“唉,苦中作樂罷了,”那小姑娘嘆道,“我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爹媽把我賣到這裏,就沒指望我清白出去。他們都不在意我在這裏會過什麽日子,我又何須在意那麽多?我自己快活便好了!難不成,還有別的出路嗎?”
許妙兒聽着這話,心中猛然升起一股子惡寒,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又沒來由地想起來前些年在那個柴房中,那不知名的女子對她說的話。
“活着并不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事。”她想着,正要說什麽,忽然聽見那邊老婢來叫人:“你們,都進樓去!柳媽叫你們呢!”
小姑娘們聽了,不敢再說話,連忙起身低頭含胸跟着老婢就走。許妙兒嘆了口氣,也站起了身,懶懶散散地跟在最後面,從走廊進了樓,又跟着上了臺階,到了柳媽的屋門口。
“柳媽,她們到了。”老婢殷勤地上趕着說着。
小姑娘們擠了一屋,都低着頭,不敢說話。許妙兒預料到了自己的命運,也沉默不語。只聽那邊柳媽站起身來,目光在小姑娘們的眼前掃來掃去。終于,她在許妙兒面前站定了。許妙兒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目光定在了自己身上,這讓她尤為厭惡。
“這幾個,帶下去,從明日開始好好調教,”柳媽說着,指了四五個小姑娘,“下月上巳節,挂牌子接客!”
許妙兒清楚地感受到那留着長甲的手指點在她額頭上,劃得她頭疼。然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時,她便被那老婢一把拽走了。她們仍是被帶回了後院,可許妙兒知道,這看似簡陋的後院,将是她最後的安生之地。若是她真的被挂上了牌子,她便再難尋清靜了。
第二日一早,這四五個小姑娘便又被帶進了樓裏。這會兒客人正少,她們也得以趁此機會了解樓裏情況、屋中陳設。老婢和龜公看着她們,帶着她們一一講解,又說要帶她們進屋好好調教。許妙兒知道,那所謂的調教是什麽。這些年,她們唱曲兒跳舞諸多手段都學過了,有些人甚至還學了彈琴吹笛。而今,沒學的只剩了一件事——床笫之歡。
若想服侍好那些大老爺,怎麽能不學這個呢?這醉春樓又不比其他尋常青樓,這裏接待的客人,可都是有權有勢的貴客。
“呦,柳媽,這幾個小姑娘長得不錯啊,”正當老婢引着她們上樓梯時,有個挺着大肚子滿臉橫肉衣着華貴的老爺倚欄站着,“什麽時候有機會享用啊?”
柳媽立在一樓只是笑:“老爺,瞧你急的。你若真惦記着她們,下個月可得天天來此!”
“好,這可是你說的!下個月,我記住了!”那老爺哈哈一笑,頗為開懷,轉身又縮進了屋。
許妙兒聽了這話,惡心至極,幾欲幹嘔。她一步一步踩上臺階,卻覺得腳下無力,又恨不得臺階瞬間塌掉、樓也塌掉,大家全死了幹淨。終于,這種感覺在她即将踏進房門時達到了頂峰。她再也忍受不住,回身便跑。她向樓下奔去,向外邊奔去,她受不了這裏,她想要離開……她甚至在想,如果十一歲那年她便沖了出去,該有多好?
雖然她明知道,就算是當年,她也沒機會出去。自她被賭鬼老爹賣進這裏的那一刻,她便再也出不去了。
“快抓住她!”
果然,這次也是一樣。在許妙兒剛下了一樓奔向大門之際,門口龜公伸手便攔住了她,又一腳将她踹倒在地。許妙兒還沒來得及爬起來,便又被幾個老婢按住了。
“混賬東西!”柳媽親自過來,朝她後背踹了一腳,又吩咐着,“帶到後面去打!”
出于本能,許妙兒掙紮着、叫喊着,聲音之大,驚動了整個醉春樓。不少屋門都打了開來,男人、女人好奇的腦袋也都探了出來。有人看了兩眼熱鬧,便又退回了房中。也有人默默看着,無動于衷。或許是這樣的事太多,大家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柳媽見了,更是生氣,連忙向她身上踹了好幾腳,又罵着:“驚擾了客人,你該當何罪!”
只有一個紫衣姑娘沒有袖手旁觀。她連忙從東側第三間房裏出來,又奔下樓,叫道:“柳媽,何苦為難這小姑娘!”
許妙兒眼角餘光看到了那飄搖的衣裙從自己面前掠過,又到了柳媽面前。只聽她求情道:“這位妹子不過是害怕,何苦為難她?”
“桃葉,我勸你少管閑事,”柳媽翻了個白眼,“莫要仗着你曾經有人追捧,便來這裏放肆。你這幾日已經沒什麽客人了,我告訴你,若沒有合适的桃根配你,你獨木難支,客人不來了,你也賺不到錢。到時,說不定你還要怪我沒有好好調教你這些好妹子,拖累了你!”
“柳媽……”桃葉還想哀求。
“再多嘴,你和她一起受罰!”柳媽眉毛都快立起來了,“我倒要看看,你們一個嘴硬、一個心軟,究竟誰先扛不住那五十條棍棒!”
許妙兒分明瞧見那紫衣姑娘吓得渾身一顫,想來從前也沒少挨打。她不由得悄悄嘆息,剛想開口勸這位姐姐不要管她的閑事,卻聽這紫衣姑娘又開了口。
“柳媽,”紫衣姑娘甚至叩了個頭,“那就讓我來調教她吧,讓她做我的桃根。正好這幾日我沒什麽客人,索性讓她直接和我住,我也知道分寸。若是日後,我們姐妹倆不能為柳媽賺錢,柳媽再責打我們,也不遲!”
柳媽聞言愣了一下,又扭頭看着許妙兒,若有所思。“也罷,便讓她做桃根,”她忽然展顏一笑,“這個刺頭兒,就交給你了。”
“桃葉……”許妙兒望着那紫衣女子默默念着,又垂了眼睛,“桃根。”
也罷、也罷,逃不掉的。她想。
龜公和老婢放開了她,她終于得以站起身來。她怒視着柳媽,滿臉的不服氣,剛要再說些什麽,便被桃葉一把拉住了手。“柳媽,”桃葉說,“我們先回房了。”
她說着,對着柳媽行了一禮,又拽着許妙兒便走。許妙兒愣了一下,又低了頭,跟着她走了。兩人上了樓梯,進了東側第三間房。直到進了屋,許妙兒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這一切并不是夢。
房間裏的陳設看起來雅致,但十分簡單。桃葉給她倒了杯茶,遞到了她手裏。“以後,這裏便是你我同住了。”桃葉說。
許妙兒接過茶,坐了下來。她将茶抿了一口,又聽桃葉問道:“妹子,你今年多少歲了?”
“十五。”許妙兒回答着,低下了頭。
“比我小了三歲,”桃葉笑了笑,坐到了她對面,“我接客早,咱們竟還沒見過。往後,你我便姐妹相稱,可好?”
許妙兒沒有回答,只是反問:“你叫什麽名字?”
桃葉愣了一下,又笑着點了下許妙兒的額頭。“傻妹子,我是桃葉啊,”她說,“從此以後,你便是桃根。”
“不!”許妙兒連忙反駁,“我不是桃根,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叫……”
“那又如何呢?”桃葉笑着打斷了她,她笑得很溫柔,卻讓人覺得悲涼,“你不會真的想讓這醉春樓玷污了自己本來的姓名吧?”
“我……”許妙兒一時語塞。
“罷了,好妹子,莫要糾結這些問題了,”桃葉說着,拿帕子浸了水,又來給許妙兒輕輕擦臉,“你也真是個不怕死的,敢在前樓裏鬧事。以後萬不可如此了,柳媽可是個記仇的。”她說着,放下手帕,仔細端詳着許妙兒的面孔,輕聲嘆道:“真是個美人胚子。好好打扮一下,一定更美。”
許妙兒想了想,回答着桃葉方才的問題:“我曾聽說過,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她說着,放下了茶杯。
“比如?”桃葉笑着問道。
許妙兒一時答不上來。尊嚴?她記得當年那女子便是如此說的,但她不可以如此回答。她知道,進了青樓,便不存在什麽尊嚴可論了。那有什麽是比活着更重要的呢?
見她想不出來,桃葉又是一笑,站起身來,到衣櫃前挑挑揀揀:“活着是難捱,但也不能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嗎?”
許妙兒聽着,又是一愣:好像也有幾分道理。
正想着,一套藍色長裙被扔了過來,落在她頭上,将她整個人罩袖。只聽桃葉一笑,語氣越發輕快起來:“我偏要好好活着,一直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可能。或許有朝一日,我們便不用……”她說到此處,忽然止住,又對着許妙兒笑道,“快試試吧,這衣裙襯你,桃根妹妹。”
許妙兒懵懵地應了一聲,好容易從那衣裙裏探出頭來,又站起身,便要寬衣解帶。可她衣服剛脫了一半,便忽然覺得不對勁,忙回過頭來,問桃葉:“姐姐,那,調教的事……”
“你放心,”桃葉說,“我知你不願。你我既然姐妹相稱,我便會把你當親妹子看待。你若不想學,我也不會強迫你。更何況,會來青樓的男人并不需要我們來取悅。他們在大街上随便看到個女子都能春心萌動、動手動腳……何況,是青樓呢?”
桃葉說着,低頭苦笑:“樓裏教的魅惑手段,根本沒什麽用處。無論我們做什麽,那些男子都會覺得,我們在取悅他。你溫婉,他便覺得你善解人意;你清高,他便覺得你欲拒還迎;你打他兩下,他說不定還覺得這是閨閣情趣……一切都是以他的感受而論,等到接客時,我們只能自求多福。”
許妙兒聽着,隐隐約約明白了些。她脫下了全身的衣服,又拾起桃葉給她的衣服。“多謝……姐姐。”她道了一句,老老實實地将這衣服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