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木桃之報(十)
第37章 木桃之報(十)
崔靈儀拿着筆,在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名字,又細細地數了兩遍,這才擡頭問許妙兒:“如今是八十三人,可還有要補充的嗎?”
許妙兒想了想,嘆了口氣:“我們接過的客人何止八十三個。餘下的,實在想不起來了。”她說着,垂眼看着那紙上名字,又道:“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都是怪物!上巳節時,我想将他們一網打盡。可我力微,竟只殺了零星幾個。那最重要的田博安,陰差陽錯的,竟根本未曾露面!可恨、可恨!”
“你最想殺的人,是他,對嗎?”崔靈儀放下了筆,問着。
“是他,還有柳媽,還有這醉春樓裏一切為虎作伥的人!”許妙兒說着,狠狠地拍了下身邊的牆。可她如今已是鬼魂,手卻穿牆而過,又無力落下。但許妙兒見了這情形,竟頗為驚訝,只低着頭去看自己的手。
“不對、明明、明明……”她喃喃自語。
癸娘見這情形,頗為憂心。“你如今太虛弱了,”她說,“先前你怨氣深重,帶動靈力,不必刻意也能觸碰到事物。可如今,便不成了。”
許妙兒聽着,卻好似渾然不在意。她嘆了口氣,又看向了崔靈儀,鄭重說道:“我知道,讓你幫我殺了這八十三人,屬實是有些為難你。這些人,我自己來,能不能殺成他們,也全看天意了。只有田博安和柳媽,必須死!”她說着,咬着牙,卻在剎那間落下淚來:“是他們,害死了她……”
自挂牌後,桃根桃葉之名便逐漸紅火起來,再加上何公子的大肆渲染,桃根桃葉之名很快便傳遍了整個揚州,甚至還有關于她姐妹二人的坊間歌謠流傳開來……當然,許妙兒根本不在乎這些。
這一日,好容易沒有客人,姐妹倆終于得以休息一日。許妙兒趴在床上,裸露着後背,将那一大片紅紫傷痕露了出來。桃葉嘆了口氣,拿了藥膏,小心為她塗抹上去,又輕輕推開。
“你呀,”桃葉又忍不住嘆氣,“你何苦同那田公子頂嘴?”
“他侮辱你,”許妙兒氣得抓緊了枕頭,又因疼痛忍不住輕嘶一聲,這才說道,“他是個什麽東西!多喝了幾杯狗尿,便撒酒瘋!他罵你,還想打你,我恨不得……”
“可是你頂嘴,又有什麽用呢?如此,挨打的便是你了,”桃葉說着,幫她蓋好了被子,“這下,他打得更兇了。”
“我挨打沒事,你不能,”許妙兒忙道,“那姓田的下手沒輕沒重,他每次在此過夜,都要給我們留一身的傷,還以此為樂。無論我是否頂撞,他都要打我們的。如今很好,只打了我一個。”
“傻妹妹,傻妹妹,”桃葉連道了兩聲,又摸了摸她的臉,“每一次,你都是這套說辭。下次萬不可如此了。惹怒了他,他只會變本加厲,你得罪不起他的。我們只要默默聽着,由他去便好了。”
“可我偏生咽不下這口氣呢?”許妙兒反問,“他想打便打,想罵便罵,可又有人記得,我們也是人,也是有血有肉的人。生而為人,誰又是甘心流落在這煙花之地,憑什麽他能那般欺辱我們,而我們只能逆來順受!”
桃葉被問得一怔,又默默低下頭去。半晌,她才又開了口:“桃根,有些事,既然我們改變不了,不如不去想。努力活着,方才是正事。”
許妙兒聽着,心中總覺得憋着一股氣。她埋首在枕頭上,一言不發。桃葉見她如此,不禁一笑,便也側躺了下來,揉着她的頭發:“怎麽?生氣了?”
“沒有,”許妙兒嘟囔着嘴,吐出一個字,“痛。”
桃葉一笑,又湊近了些,輕輕揪了揪許妙兒的耳朵。“不怕,姐姐陪你。今夜,咱們好好休息,把那些煩心事都忘掉!”她說。
許妙兒聽着,連忙回過頭來,笑着喚了一句:“姐姐——”
她喚着,望着桃葉的眼眸,情不自禁地也湊近了些,目光也不知不覺地更為大膽。她看向了那朱唇,不覺悄悄咽了下口水。
她想吻她。
“好啦,睡吧,”卻不想桃葉如此說着,她平躺回去,閉上了眼睛,“今夜好容易得個清閑,還不快睡?”
“好吧,姐姐。”許妙兒道了一句,也老實閉上了眼睛。
她知道,桃葉是知道她想做什麽的。可她也知道,桃葉沒有接受她的原因。這原因也沒什麽新奇,不過是一位姓陳的公子,擾亂了桃葉的心。
說起來,那位陳公子也沒什麽特殊的,最起碼許妙兒是這樣認為的。起初,那位陳公子只是兩三個月來一次,也就是今年才漸漸來得勤了些。那陳公子總是一副書生打扮,看起來很是儒雅随和,甚至算得上是溫柔。在和姐妹二人相處時,他也從未有過如田博安那般的暴戾之舉。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是說些什麽詩詞歌賦。雖然許妙兒在樓裏的這些年也學着認了幾個字,但她仍是聽不懂陳公子話語裏的意思,因此也無多大興趣。
但桃葉便不同了。她,很有興趣。許妙兒甚至能感覺到,在面對陳公子時,桃葉近乎麻木的雙眼都會閃出一絲光亮來。
每當看到那樣的眼神,許妙兒心中也不免酸澀。因為,桃葉從未用那樣的眼神看過她。她看着她的眼神裏,永遠只有憐愛。即使,是在她們尤雲殢雨、耳鬓厮磨之時。
而這樣的感覺,在陳公子再次來醉春樓時,又一次得到了印證。
“桃葉姑娘,幾日未見,似乎又清瘦了許多。”陳公子望着桃葉,說。
桃葉為他斟滿了酒,颔首一笑:“多謝公子挂懷。”
許妙兒看着這一切,一言不發。她不說話并非是因為她不在乎,實在是因為她生着悶氣,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會惹姐姐不快。
“桃根姑娘,怎麽臉色不太好?”陳公子注意到了她的不對勁,開口問着。
許妙兒只回答道:“身子略有不适罷了,不勞公子費心。”說着,她又看了桃葉一眼,卻見桃葉正望着陳公子。
只見陳公子哈哈一笑,又為她二人斟了酒:“兩位姑娘還真是性格迥異,不知古時的桃葉桃根姐妹是否也是如此?哈哈,來,我們痛飲一杯可好?”他說着,舉起酒杯,看着兩人。
許妙兒生着氣,自然是将這“痛飲”二字發揮到了極致。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往下灌,誰都攔不住。即使在醉春樓裏鍛煉出了一些酒量,也禁不住她這麽喝。到最後,她果然是最先把自己喝趴下的。不得已,她醉眼迷離地伏在小幾上,滿面紅暈,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了。
“姐姐……”她迷迷糊糊地喚着,卻根本沒有得到回應。朦胧中,她看見兩個人影,正在燈下貼面細語。有些話語飄進了她耳中,她捕捉到了那麽一兩個字,忽然心中一酸,不禁在這酒意中落下淚來。
“姐姐……”她念着,沉沉睡去。她多希望,方才聽到的只言片語,僅僅是一場夢。
可現實很快便擊碎了她的妄想。在她發現桃葉在偷偷收拾行李時,她便意識到,桃葉是認真的了。
“姐姐,”她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你在做什麽?”
桃葉的手不禁一顫,許妙兒聽見她苦笑了一聲。“你沒看到嗎,”桃葉說着,又自顧自地開始收拾行李,“我要走了。”
“走?”許妙兒問,“有人給你贖身了嗎?”
“沒人給我贖身,”桃葉一邊說着,一邊收拾着,又利索地打了個結,“只是,我要走了。”她說着,回頭看向許妙兒,并不回避她的目光。她甚至笑了:“陳公子說,他要帶我走。明日,他就會來帶我走。”
“這樣的鬼話,你也信嗎?”許妙兒問着,上前一步,“你難道不知道,私逃出去,是什麽下場?”
“我知道。”桃葉笑着回答道。
“知道?知道你還要如此?”許妙兒急了,卻還記得壓低聲音,“你要知道,若是私逃失敗,受苦的只會是你!他若真是在意你,便應該給你贖身,而非是不負責任地偷偷帶你離開!”
“住口!”桃葉低聲喝止了她的話。
許妙兒一愣:“姐姐,這是你第一次對我兇。”她問着,眼裏不知不覺含了淚。
“對不起,”桃葉避開了她的目光,“我只是,實在受不了了。我想要離開這裏,我不想這輩子都做一個妓女……桃根,你明白嗎?”桃葉說着,頓了一頓,又低頭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帶你一起走。可是,陳公子說,他怕三人太過顯眼,所以,所以……”她說到此處,也不忍說下去了。
“所以,你便要舍棄我?”許妙兒實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我明白,我明白你想要離開,可你私逃,一旦失敗,會死的!”許妙兒不停地強調着這一點,“你知道那陳公子的底細嗎?你知道他郡望何處、籍貫何方嗎?你知道他家中幾口人,人均幾畝地?你甚至不知道他嘴裏的話是真是假!姐姐!”她抓住了桃葉的手:“我求你,不要莽撞行事。男人信不得,這個簡單的道理,你如今還不明白嗎?我是你的妹妹,我不會害你。”
“妹妹……”桃葉念着這兩個字,又是一陣苦笑。
“是啊,姐妹,”許妙兒說着,握緊了她的手,熱淚盈眶,“你是桃葉,我是桃根,你我是姐妹,誰都無法拆散我們!”
“不、不是,”桃葉竟然搖了搖頭,“我們不是。”
“什麽?”許妙兒一愣,“你在說什麽?”
“我們……不是姐妹,你不是桃根,我也不是桃葉,”桃葉垂淚說,“醉春樓裏有過很多個桃根桃葉,單我有過的桃根妹妹,便有三個。桃根桃葉只能在醉春樓生活,你我在醉春樓是姐妹,是對方的倚仗……可是……”
許妙兒聽了這話,心登時寒了一半。是啊,她不是桃葉,她也不是桃根。不過兩年時間,她怎麽竟快忘了?她竟真的把自己當做桃根,把眼前這人,當做她的姐姐,唯一的姐姐。可她卻說,她并非她唯一的桃根妹妹……
“是啊,我不是桃根,我是許妙兒……許妙兒,你可還記得這個名字嗎?你怕是從未将這個名字放在心上,你也從未交心于我,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姓名,”許妙兒眼中含淚笑着說道,又連連點頭,“所以,如今你要出醉春樓,我們便要形同陌路了,是嗎?”
“不是!”桃葉說着,背過身去,眼淚直流。“我是真的把你當親妹子,”她說着,渾身發抖,“可是,我也是真的厭惡這裏!我不想一輩子流落風塵,我不想一輩子對着男人賣笑,我不想每天睜眼枕邊都是不同的人……這裏的一切都讓我惡心!”
“那……我呢?”許妙兒追問着,“我也讓你惡心嗎?”
桃葉說着,搖了搖頭,哽咽難言。許妙兒也是淚流滿面,她又扯了扯桃葉的衣角,道:“姐姐,我也不想你一直在此處,可你三思而後行好不好?如今太過危險了。你可以等人來給你贖身,或者我們自己攢錢,自贖出去。姐姐,你曾說過,活着最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如何今日便要一頭紮進這看不見的前路啊!”
桃葉仰起頭來,又搖了搖頭。許妙兒立在她身後,卻不禁有些恍惚:她是在笑嗎?
“傻妹妹,”桃葉說,“可他是這麽多年,唯一一個提出要帶我走的人。就算他出不起贖身費用,我也認了。”她說着,回頭看向許妙兒,微笑道:“他,便是我的希望。我等到了。”
許妙兒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她覺得自己可笑:這世間果然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更重要的人。只是可惜,在桃葉心中,她并不是那個人。
“好吧。”許妙兒一邊笑着,一邊擦去淚水,“你打算何時離開?”
“明日黃昏,”桃葉說,“那時,城門将閉,醉春樓裏也正是忙時。我們會趕在城門落下前出城,醉春樓裏一時也分不出人手追捕我們……從此,天高海闊,徹底離開這鬼地方!”
“明日黃昏……好吧,好吧,”許妙兒說着,回身到梳妝臺前拿了一個妝奁來,遞給了桃葉。“姐姐,”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姐姐了。兩年姐妹之情,于我此生,已然足矣。這一點東西,是我這些年攢下來的體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
許妙兒說着,将這妝奁塞進了桃葉手裏。她望着她的眼睛,看見她只是流淚,她終于不忍再看,主動扭過了頭去。“姐姐,”她說,“今夜,我會去別處歇着。你我,就此別過吧。”
“桃根……”
“望你以後,平安喜樂。最好,你我此生,再不相見……”許妙兒打斷了她的話,又捏緊了手中袖子,“還有,我,叫許妙兒。我希望你記得,那才是我的名字。”
她說着,拉開門,擡腳便走了。
“我真後悔,那日沒有攔住她,”許妙兒說着,望着她曾用過的梳妝臺,淚如雨下,“等我再見她時,她已渾身是傷,被官兵拖回了醉春樓……而那距離她出逃,不過才三日。那個姓陳的,害怕官兵,帶着她逃了兩天,便将她丢在了路上……她、她是……”她說着,已是哽咽難言。
“許姑娘……”癸娘走了過去,用她獨特的辦法,安撫着這個小姑娘。說起來,她去世時,也不過十八歲。
“她是被活活打死的!”只聽許妙兒顫聲說着,“按照醉春樓的規矩,私逃者,要當衆,亂棍打死。她、我……我親眼看着她……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