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木桃之報(十二)

第39章 木桃之報(十二)

崔靈儀聽見外邊傳來田博安的聲音,不禁看了癸娘一眼,又悄悄走到了窗邊,從窗縫裏向下一瞧。只見田博安正帶着十幾個道士和四五十個官兵,舉着火把、打着燈籠,立在一樓大堂。而在那一群官兵身後,柳媽畏畏縮縮地站在那裏,探頭探腦,并沒有上前。

原來,是有龜公去彙報了柳媽,柳媽又忙去知會了田博安。田博安先前已被崔靈儀耍弄了一次,如今只當有人裝神弄鬼,便帶着人氣勢洶洶地來了。

看着那群面目可憎的人在樓下張牙舞爪,崔靈儀轉頭看向許妙兒,問道:“許姑娘,那八十多個人,我一夕之間實在是解決不了。但眼前這幾個,我可以幫忙。你不介意讓他們今夜便死吧?”

許妙兒聽了,眯了眯眼睛:“自然不介意。不過……”許妙兒咬牙說道:“我更希望親手殺了他。”

“好。一會兒,姓田的落單,你便出手,”崔靈儀點了點頭,又看向癸娘,輕聲道了一句,“我知道,你有你的原則,不幹預人間事。如今,這人間事就交給我。你,保護好自己……”崔靈儀說着,頓了一頓,又低下頭,補了幾個字:“和許姑娘。”

崔靈儀說着,看了看癸娘,轉身便握着劍,踏出了這房門。

“田公子,還記得我嗎?”崔靈儀從天而降,手持長劍穩穩地落在了大堂中央的舞臺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臺下那群烏合之衆。

田博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哦,是你。”他說着,握緊了拳頭:“就是你在此,裝神弄鬼嗎?”

崔靈儀輕輕擡起下巴:“是我,又如何?”她說着,将劍一指:“田公子,你不會以為,你帶了這麽些人,便能降伏我吧?”

“臭婆娘,口氣不小,”田博安又将腰一叉,“我可是太守的侄兒!”

“呵,區區太守侄兒罷了,如今皇帝都三天換一個,誰怕你一個小小太守?”崔靈儀說着,眼裏滿是輕蔑,“你若真是個英雄好漢,便自己上來同我過上幾招。以小小太守之名橫行霸道,就算是個縮頭烏龜,也是草叢間那一踩就碎殼的小王八,沒什麽意思。”

田博安不屑一笑:“你以為本公子傻啊!”他說着,向後一退,又一擺手:“都給我上!”

話音落下,那四五十個官兵盡數向崔靈儀沖來。崔靈儀當即拿出了拼命的架勢,一招一式直沖要害,絲毫不留情。那些官兵本就是酒囊飯袋,在官府不過只為讨口飯吃,哪裏見過這拼命的架勢?因此,崔靈儀輕而易舉地便将他們拖住了。見有人想逃,她還一個翻身擋住那人,硬生生将那人逼退回去,一頓暴揍,只下狠手。登時,鮮血四濺。

這是她多年行走江湖積累下來的經驗。打架,就看誰狠,誰狠誰贏。

田博安見了,越發着急,連忙踹了身邊龜公一腳:“愣着幹什麽?快上啊!”

龜公們也懼怕田博安,抓着棍棒便向前沖。可這些人根本不夠崔靈儀打的,很快,臺子上便堆滿了人,崔靈儀就踩在這人堆上,衣服上沾染了不少血跡,卻威風凜凜。

崔靈儀看着腳下這些人傷的傷、殘的殘,還有幾個意外死亡,血腥氣充斥了她的鼻腔,她不由得厭惡地皺了皺眉,卻忽然又想起了癸娘來。她周圍還有一些龜公,正拿着棍棒猶猶豫豫卻不敢上前。

“怕什麽?”崔靈儀問着,回首看向那些龜公,“你們不是很厲害嗎?死在你們手下的人,應該也不少吧?”她說着,怒目圓睜,高聲喝道:“來啊!”

一語剛落,一陣陰風吹過,所有的燈籠火把在一瞬間熄滅,醉春樓的大門也在這一陣風後重重關上。剎那間,醉春樓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所有人登時慌作一團,有人想将門打開,可費盡力氣連個縫都沒見;也有人急着将火點燃,可還沒将火折子摸出來,便聽到田博安驚恐的聲音響起:“是你!”

“是我,”許妙兒的聲音響起,“我今日,便是來索你的命!”

在場衆人聽到這聲音俱是臉色一變。“桃根……”柳媽的聲音都哆嗦了起來,但這聲音足以讓在場衆人都聽到了,“是桃根!”

“救我!”田博安開始呼救了,他聽起來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只是,聲音像是從上方傳來的。

火把在此時重新點燃,衆人循聲看去,只見田博安一人正在半空之中掙紮着,面目猙獰,手還在懷裏摸索着什麽。崔靈儀擡頭看去,如今她也看不見許妙兒的身影,但她知道,許妙兒就在那裏。

只是……

“不好!許姑娘,小心!”崔靈儀大叫一聲。只見田博安從懷裏掏出了一塊護身符來,護身符上金光一閃,直向他面前射去!

許妙兒的魂魄已然虛弱無比,如何受得了這般打擊?空中傳來女子的凄厲尖叫,田博安終于掙脫了那無形的手,重重地摔在地上。恰在此時,一根木杖不知從何處飛來,穩穩地浮在了半空中,又輕輕地落在了地上。

“鬼,有鬼!有鬼!”田博安叫嚷起來,樓裏其他人也驚慌失措,想要出去,卻根本無路可退。

“鬼?鬼有什麽可怕的?”癸娘的聲音忽然響起,她睜着黑瞳,一步一步地向臺前走來,最終立在了崔靈儀身前,俯身拾起了那木杖。

崔靈儀見癸娘出現,瞬間安心了許多。她在臺上的人堆上,垂眼看着臺下的她,不禁微微一笑。

“你來了,便好了。”她想着,又低頭看了看腳下人堆。也不知這些人,夠不夠癸娘補的。可這想法稍縱即逝,崔靈儀很快便打消了這荒唐念頭。

“他們不配!”她想。

“是你!”見癸娘來了,田博安越發慌張起來,卻還強裝鎮定,“原來,竟是我小看你們了。”

“對了,似乎還未曾通報姓名,”癸娘說着,輕輕撫摸着那木杖,面帶笑意,“在下,單名一個癸字,人稱癸娘。”說罷,木杖一轉,許妙兒的身影出現在了衆人面前。她就立在癸娘身側,與她同握一根木杖。

“許姑娘,可好些了?”癸娘問道。

許妙兒點了點頭,卻只惡狠狠地盯着田博安:“很好。”

“好,這我便放心了。”癸娘微笑着說。

“妖法!都是妖法!”田博安見狀,他叫着,掙紮着站起身,又随手拉過一個道士,斥罵道:“廢物!養你們千日,如今,該派上用場了吧!”說着,他還向那倒黴道士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

道士們見了,雖然怕,卻無可奈何,只得擋在了田博安面前,扔出了符紙來。符紙在飛出的一瞬間,便散作點點金光向這一人一巫一鬼的方向而來。崔靈儀沒見過這情形,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許妙兒害怕這金光,本能地向後一退;癸娘卻在瞬間收斂了所有的微笑,又上前一步,一手擡起,指向那些道士,罵道:

“不肖子孫,不敬鬼神!”

說着,她手指猛然用力一點,崔靈儀仿佛看到了一陣猛浪忽然拍過去,将那些金光狠狠地拍在了地上,化為烏有。

“許姑娘,”她聽到癸娘如此說,“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了。其他人,傷不了你。”

許妙兒飄在癸娘身側,只盯着田博安:“可他身上還有個護身符。”

“我來!”崔靈儀一個翻身,從臺上跳了下來,直奔田博安而去。剩下那些人哪裏是崔靈儀的對手,那些道士更是驚慌失措抱頭鼠竄,幾乎沒費什麽力氣,崔靈儀便到了田博安跟前。

田博安還想反抗,順手搶過了身邊人的火把便要和崔靈儀對打。可他的三腳貓功夫如何打得過崔靈儀?只兩招,崔靈儀便将他狠狠地打翻在地,那火把也從他手中脫出,飛出老遠,不知落到了何處去,還燃起了縷縷黑煙。

“起火了!起火了!”柳媽急着,叫嚷着。

可崔靈儀根本沒理會她,她只是看着田博安,又一腳踏上了他的胸膛,俯身一把拽下了他脖子上的護身符。可她卻沒有急着轉身離開,反而掂量着手裏的護身符,又對田博安道:“問你個事。”她說着,拿着護身符在田博安眼前晃了晃:“若是你如實回答,我說不定會放你一馬。畢竟,你可是太守的侄兒。”

許妙兒聽見,似乎有些着急,剛要上前,卻被癸娘一把攔住。“許姑娘,稍安勿躁。”癸娘輕聲說道。

田博安還想掙紮,卻被崔靈儀死死踩住,根本起不來。他只得認命,選擇暫且相信崔靈儀以博取最後求生機會。“你問吧。”他說。

崔靈儀握住了那護身符,微微俯下身去,問道:“你可知揚州曾有個姜縣令?”

“知道,”田博安忙道,“那人題了反詩,又拒不悔過,被問了罪,全家都遭了殃。”

“反詩?”崔靈儀一愣,又連忙揪住這田博安的衣領,問道,“那你可知他有個女兒,名喚姜……”

“姜惜容,是不是?”田博安竟然笑了,“你要找她?”他說着,明顯輕松了許多:“那,你便只有站在我這邊了。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我知道她在何處。”

“哦?”崔靈儀聞言,不禁微微挑眉,又回頭看向了立在癸娘身後的許妙兒。方才的火已經燒起來了,崔靈儀甚至能看到臺後的火光。癸娘和許妙兒背光而立,她根本看不清她們的神情。

“怎麽樣?考慮好了嗎?”田博安問着,“只有我……呃!”話還沒說完,他便被崔靈儀一拳打在了臉上。

“你也配和我談條件嗎?”崔靈儀說着,又狠狠踹了田博安一腳,直将他踹到了門邊,又反手将那護身符狠狠丢進了那越燒越旺的火裏。

“許姑娘,”崔靈儀說着,向她二人方向走去,“交給你了。”

“多謝二位,”許妙兒點了點頭,她從癸娘身後緩緩飄了出來,“火要燒起來了,你們可以離開了。那些道士也是無辜,未曾主動加害于我,我無意取他們性命,便暫且放過他們吧。”她說着,又看向了田博安和柳媽:“剩下的人,誰都別想逃。”

崔靈儀聽了這話,看向癸娘,只見癸娘點了點頭。崔靈儀便放下心來,上前拉住了癸娘的手,又對許妙兒道:“許姑娘放心,我們就在外邊。”她說着,拉着癸娘,便向大門方向走去。

田博安早就被崔靈儀打到起都起不來了,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崔靈儀帶着癸娘從他面前走過。那些道士見她二人過來,倒都眼巴巴地瞧着。甚至,柳媽和剩下的龜公也是看救星一般看向她二人,還不由自主地給她二人讓出了路來。

崔靈儀伸手,一把拉開了那扇門。柳媽和龜公見門開了,趕忙就想鑽縫出去,卻被崔靈儀一劍攔住。“讓你走了嗎?”她問着,先将癸娘讓了出去。

天已經快亮了,天邊隐隐浮現些紅光,醉春樓裏的黑煙也更濃了一些,伴随着木頭燒裂的噼啪聲。柳媽帶着龜公連忙哀求,可根本無濟于事。那些道士見狀,連忙趁此機會,接連向外溜。柳媽見了,帶着龜公便要硬闖,卻被崔靈儀一腳踹回又連忙将門關上,還從外将門闩上了。

可一個門闩,如何攔得住樓裏發瘋般求生的人呢?沒幾下,那門框便有些松動了。崔靈儀正尋思着該如何攔住裏面的人時,癸娘卻忽然拉住了她的手。

“崔姑娘,不用憂心了,”她說,“我們該出城了。”占據了她雙眼的黑瞳又消失了。

“那此處……”崔靈儀還有些猶疑,生怕讓裏面的惡人跑了,未能完成許妙兒的願望。

“不必擔憂,”癸娘說着,指了指身後,“有她們。”

“她們?”崔靈儀正疑惑着,回頭一看,只見她身後正屈膝坐着一群妓女,在牆根底下瑟縮着、觀望着這裏的情況。裏面已經燒了大火,所有的龜公也被帶進了樓裏。她們本有機會離開,可出于畏懼,竟在無人看管的情況下也老老實實地守在了這裏。

“這……”崔靈儀看着她們,頗為不忍。

“走吧,”癸娘催促着,“我們該出城了。一會兒,官兵若是得信來此,我們便走不掉了。”

樓裏已然傳來了凄厲慘叫之聲,甚至還有血光閃過。崔靈儀知道癸娘言之有理,不可再耽擱,便點了點頭,拉着癸娘的手便鑽進了小巷裏。只是,在離開前,她似乎聽見那些妓女在小聲議論着:

“他們為什麽不能出來?”

“難道你想讓他們出來嗎?”

“他們都在裏面了嗎?”

“若是沒有他們,我們是不是就能逃了?”

“若是逃了,還要被抓回來打死。”

“可若是,他們死了呢?”

“他們,不能出來!”

終于,在崔靈儀即将拉着癸娘轉過彎時,她看見那些弱質女子紛紛站了起來。她們不畏樓中大火,自發地去尋着木條釘子、拖來一切能找到的重物,齊心協力、不顧一切地要封住樓裏逃生的路……

崔靈儀從未見過這場景。火光下,每一個纖弱女子都奔走起來,奮力地堵住了那扇讓她們受苦受難的門。

“姐妹們,”她隐隐約約聽到了許妙兒的聲音,這聲音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哭,穿過了無數院牆,在揚州城漆黑的夜裏回蕩着,“我給你們……報仇了!”

……

崔靈儀帶着癸娘在城外躲了旬日,才終于又改了裝扮,進了揚州城。她們先是悄悄地向王五哥的宅子裏遞了一封真情實感的道歉信,又放了些銀兩,這才又去了城南醉春樓。

經了一場大火,醉春樓已然被夷為平地。聽附近的人說,那夜的火燒得奇怪。雖然火勢極大,但竟然沒有牽連到其他人家,仿佛被什麽東西罩住一般,有個屏障,根本燒不過來。于是,樓裏的人盡皆死去,屍體在火中化為飛灰,樓外的姑娘們卻安然無恙。

還有人看到了大火熄滅後,樓外的姑娘們又進了樓裏,找出了不少還沒有燒毀的金銀財寶。沒有人知道那些姑娘具體的下落,但他們想,有那許多錢財傍身,她們日後應當不會過得太艱難。

官府也來查了好幾次,可醉春樓裏已什麽都沒有了。他們倒是聽說有兩個姑娘比較可疑,可再去找時,又哪裏找得到呢?加之附近鄰舍孩童莫名其妙地哭嚷起來,都說自己見了鬼,醉春樓裏有女鬼作祟的傳言也在幾日間便傳揚開來……人們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鬼神所為。

崔靈儀踩在醉春樓的廢墟上時,天已經黑了。醉春樓牆上原先挂着的木牌如今都成了黑炭,散落在地上,難辨字跡,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而癸娘依舊默默持杖立在一邊,若有所思。

“癸娘,”崔靈儀回頭問她,“她真的會來嗎?”

“我猜,會的。”癸娘回答着。

崔靈儀聽了,沒再說話,只是拉着癸娘坐了下來,又從懷裏掏出了個餅子給她。“吃吧。”她說。

癸娘一笑:“你最近,似乎比從前還要有錢。”

“不只是錢,”崔靈儀說着,從懷裏小心掏出了一方硯臺來,“還有這個。”她說着,将硯臺遞給了癸娘:“上巳節前,我去田府裝神弄鬼送信恐吓他時,順手拿了些東西,便一直随身帶着了。我想,若有朝一日我又見到了姜家妹妹,這硯臺也算物歸原主了。只是不知,如今她身在何處。”

她說到此處,不禁有些失落,卻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可能讓癸娘多想,便又連忙說道:“我不是要你蔔算的意思……你身子弱,我以後不會……我會自己找……”她一時語無倫次起來,終于放棄,唯有擡頭看向月亮。

可癸娘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輕聲說,“你擔心我。”她說着,拍了拍崔靈儀的手背,又嘆了口氣:“先前,我的确有意克制,在蔔算時未曾多問。自那日靈力恢複許多後,我便有心問個明白……可,或許是我這些年退步太多,竟連個人間事也蔔算不明白了。實在是,對不住你。”

崔靈儀一愣,又連忙道:“你沒有對不住我……”她正說着,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嗤笑。

“你們兩個,倒是有些意思。”

崔靈儀回頭一看,只見許妙兒不知何時現了身,正在一塊燒焦了的木頭上坐着,笑吟吟地看着她們。

“許姑娘!”崔靈儀叫了一聲,連忙站起身來。她沒來由地有些慌亂,如同做了壞事被人抓了個正着一般。但癸娘聞聲,卻只是睜開了黑眸,扶着木杖,徐徐站起。

“我知道,你們會來的。”許妙兒笑了笑,也從那塊木頭上站了起來。崔靈儀看着她,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她看起來,似乎更加虛弱了幾分。

“多謝你們出手相助,若非你們,我恐怕都報不了仇。”許妙兒說着,緩緩向兩人面前飄去,又微微颔首行禮:“多謝二位!”

“使不得,”癸娘忙道,“自古以來只有人拜鬼神的道理,許姑娘你如何拜得我們?”

許妙兒微微一笑,又站直了身子:“我這一生,鮮少有人對我好。生前算來算去,能說出來的竟只有她;死後,能遇到你們,也是我難得的福氣。你們,又何必計較這區區一禮呢?”

癸娘聞言,也只得罷了。只聽許妙兒又道:“如今,我是來向你們辭行的。如你們所見,我如今魂魄越來越虛弱,怕是在陽間待不了太久了。或許,我也到了投胎轉世的時候了。”許妙兒說着,看向崔靈儀,又問:“那日,聽到你向田博安打聽一個人。是什麽人?我在這醉春樓裏待了這許多年,也知道了不少事,或許,我能幫一下你。”

崔靈儀看了癸娘一眼,連忙說道:“是我的表妹,名叫姜惜容,比我小一歲,她若還活着,今年應是二十一了。她的父親曾是揚州某地的縣令,五年前,哦不,是六年前,他犯了事牽連了全家,她也被沒為官奴婢。哦,她的左手腕上有一塊紅色胎記……”崔靈儀邊說邊想,很快便沒了詞。畢竟數年未見,她也所知不多。

“胎記?”卻不想許妙兒将眉一挑。

“怎麽?你知道?”崔靈儀忙問。

許妙兒想了想,笑了:“這世上,曾待我好之人,不多。那年我在醉春樓被關進小黑屋之時,曾遇見一個同樣被關押的姐姐給我綠豆糕吃。我當時留心了她的手,她手腕上,正有一塊紅色胎記。算算時間,也正是六年前。”

“那她如何了?”崔靈儀追問着。

許妙兒嘆了口氣:“逃了。”

“逃了?”崔靈儀心知不好。在醉春樓私逃,還有活路嗎?

“但你莫要擔心,我記得她很聰明,”許妙兒微笑說道,“她能在被關押之時偷偷留下一塊綠豆糕,這于我而言已是不可能的事了。”她說着,斂了所有的笑容,又垂眸說道:“況且,醉春樓裏私逃之人都要被當衆亂棍打死。她私逃後的那段時間裏,我并未見到有人被拖回來處刑。以田博安在揚州城的勢力都未能做到這一點,我想,她應該是真的逃掉了。”

“多謝,”崔靈儀稍稍安心了些,連聲說道,“多謝。”

許妙兒見了,微微一笑:“這便是我最後能回報的了。”她說着,擡頭望了望月亮,又看向癸娘,問着:“癸娘,我知你有些神通。你可知道,人在投胎轉世之時,要如何才能記得前世之事嗎?”

“這怕是難。”癸娘說。

許妙兒嘆了口氣:“其實,今生之事,我也不想記得。什麽醉春樓,什麽桃根桃葉,我都想忘個一幹二淨!我甚至不想再入輪回,不想再受為人之苦!可是、可是她……”

許妙兒說着,搖了搖頭:“可是,我還放不下她,我想……記得她。她和我一樣,受了一輩子的苦。這一世,我沒能保護她,若有來世,我希望我還能守在她身邊,護她一世安寧……最起碼,要比這一世好些。”

“緣分有定,無法強求,”癸娘颔首說着,“只盼上蒼能聽到你的祈求,圓了你的心願。”

許妙兒聽了這話,愣了一愣,又苦笑一聲:“唉,罷了,今生,上蒼便從未聽到我的祈求,我又如何能奢求來生呢?”她說着,轉過身去,閉上了眼睛。

“崔姑娘,癸娘,多謝你們相助,”許妙兒說着,聲音越來越輕,“我們,後會無期了。”

話音落下,她的身形也消失了。崔靈儀還沒反應過來,許妙兒便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崔靈儀不由得有些悵然,又回頭問癸娘:“她是去投胎了嗎?”

癸娘又藏起了她的黑眸。“或許吧,”她閉了眼,“或許吧。”說着,她卸下了腰間龜甲,以手覆蓋,指縫裏竟透出了點點黑氣。

“可憐你苦了一生,到頭來竟是如此結局,”癸娘低聲喃喃,“今,以天之名,為汝作诔。龜甲不滅,汝名——長存——”

月光下,兩人立在醉春樓的廢墟中,默默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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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故事更完了,之後會休息一段時間攢攢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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