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燕燕于飛(一)

第40章 燕燕于飛(一)

小河上,一只竹筏順水漂着。崔靈儀頭戴鬥笠背着劍立在竹筏頭,撐着竹竿,望着遠方。癸娘剛剛睡醒,不由得慵懶地打了個哈欠,又坐起了身來,閉着眼迎向了日光。

天氣轉暖,陽光正好,她正好曬曬太陽。她總是喜歡陽光的。

“你醒啦?”崔靈儀聽見身後動靜,連忙藏起所有的失落,回頭看向癸娘。

可癸娘察覺到了她的一絲失落,她睜開眼來,摸到了自己的木杖,又面朝崔靈儀的方向,問道:“你不開心?”

“沒有。”崔靈儀否認着,也在這竹筏前頭坐了下來。如今順水流着,根本不需要她撐篙行舟。

她的确是心情不好。她在揚州打聽了許久,都沒能打聽到姜惜容的下落。唯一痛快一點的是,離開揚州前,她去将許妙兒名單上能找到的人都狠狠暴揍了一通,有時她忍不住下手重了點,被打的人當場便沒了命。從揚州城出來後,她們又在附近打聽了一個多月,卻根本沒打聽到姜惜容的行蹤。好容易找到的線索,便又斷了。

無法,她們只得再度出發,去周邊碰碰運氣。而崔靈儀也從剛知曉姜惜容消息時的歡欣,便成了如今的苦悶。

想着,崔靈儀又摸出了她的玉佩來,看着這玉佩上的星宿圖出神。

“又在看玉佩嗎?”癸娘忽然開口問道。

崔靈儀回頭看去,只見癸娘正垂着眼,神情似乎帶了些許無奈。她猜到了癸娘要說什麽,不由得自嘲一笑,又只在手裏把玩着那玉佩。

“我知道,這東西沒用,是騙錢的,”崔靈儀說,“當年,我一出生,他們便給我算了命,說我是天煞孤星的命格。我爹娘一開始也不信,直到我七歲那年,發生了一些事,他們才四處找人,為我求來了這玉佩,說是可壓住我這克星的命。可這麽多年了,這玉佩似是一點用處都沒有,我身邊的人,還是一個接一個地離我而去了。”

崔靈儀說着,又含笑看向癸娘,問道:“如今,也只有你在我身邊了。”波光粼粼,幾只白鳥掠過水面,歡快地叫着。而癸娘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崔靈儀看着陽光下的癸娘,不覺微微出了一回神,又悄悄嘆了口氣,轉過身去,背對着她。“癸娘,”崔靈儀想了想,還是沒忍住開了口,“我知道,你肯定是算過我的命的。難道,我當真是天煞孤星嗎?”

癸娘閉了眼,輕輕摩挲着她的木杖。“算過,”癸娘如實說道,“蔔算結果說,你命裏……一生孤獨。可我如今大不從前,未曾算得太明白。”

崔靈儀聞言,把玩玉佩的手不由得一頓,又不動聲色地将這玉佩收入了懷中。“這次,可是你算錯了,”崔靈儀笑着,回頭看向癸娘,“我是一定不會一生孤獨的。”

癸娘也笑了:“我本就許久未曾蔔算,又靈力衰微,或許,是我錯了吧。”

崔靈儀笑得更大聲了些,她看着陽光下的癸娘,忽然心中一動,不覺斂了笑容。“癸娘,”她說,“我總覺得,我與你很有緣。”

“哦?”癸娘只輕輕應了一聲。

“嗯。”崔靈儀也不再多說,只是悄悄望着癸娘。和煦陽光下的癸娘是如此美麗,讓人根本移不開眼來。而崔靈儀也可在陽光下大膽地欣賞着癸娘的容貌,她知道,癸娘眼盲,她是看不到自己的這些舉動的。

想着,崔靈儀又悵然起來:癸娘看不到的,有何止這些呢?

若是癸娘也能看到便好了。癸娘的眼睛,其實生得很漂亮。她想看到癸娘用這雙好看的眼睛注視着她……不,也不必注視,只要能看看她便好。她已經很久未曾被一個人放在心上、放在眼裏了。癸娘是她如今唯一的朋友,若真有這個人的話,她希望,會是癸娘。

畢竟兩人已是過命的交情。

只可惜,癸娘要麽雙目無神,要麽眼中盡是詭異的黑瞳。她眼裏只看得到鬼神,和所謂的靈氣,從沒有她這個具體的人。

“罷了,”崔靈儀心想,“這未嘗不是一種孤獨。”只要她将癸娘視作朋友便好,癸娘心中如何看她,又與她何幹呢?

“我們,走到哪裏了?”癸娘又問。

“不知,”崔靈儀看着兩岸青綠樹影倒映在水中,又望向了天邊的霭霭白雲,“大約昨夜亥時做好了這竹筏,如今已是巳時。走了這麽久,岸邊卻未見人煙,也不知是不是走偏了。按理說,淮南繁華勝處,不該如此的。”

東風吹來些梨花碎瓣,洋洋灑灑地落在小河面上,綴在這竹筏上。崔靈儀回頭看去,只見癸娘的額發間也挂了這麽一朵小白花。她不由得一笑,起身走了過去,又蹲了下來,将她發間的小白花摘掉,拈在手裏。

“癸娘,”她笑着說,“我們一會兒上岸吧?”

“好呀,”癸娘輕輕吸了吸鼻子,“這附近,應該有人家了。”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将手裏的梨花瓣輕輕放在了水面上,看着那花瓣順水漂走,便又走到竹筏頭,撐起了竹篙。

“唉,”崔靈儀看着這竹筏,嘆了口氣,“可惜了。”她昨天砍了一天竹子才做成這竹筏,如今只用了一夜,便要舍掉了。

“也不算可惜,”癸娘笑道,“能陪你這一段路,也是緣分。緣分,終有盡時。”

崔靈儀聽了這話,只握着手裏竹篙,狠狠在水中劃了一下,又看向遠方。“這便不好說了,”崔靈儀笑道,“若沒有我,便也沒有這竹筏。只要我想,我随時可以再做一個竹筏。只要我還記得怎麽做,這緣分便沒有盡。”

崔靈儀說着,話多起來,一邊撐篙,一邊笑道:“我會的東西還很多呢,該學的、不該學的,我都學過。改日,一定要你都體驗一番。”

癸娘不覺也笑了:“還有不該學的?”

“當然有呀,”崔靈儀一邊向岸邊靠去,一邊說道,“闖蕩江湖之後,我方知天大地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見所聞多了,便也跟着、看着學了不少。”

她說着,緩緩将竹筏靠到了岸邊,又握着竹篙,過去拉起了癸娘的手。“到了,”她說,“我們該上岸了。”

癸娘點了點頭,握着木杖跟着崔靈儀下了這竹筏。崔靈儀這才發現,癸娘在竹筏上睡了半夜,如今衣服上被水拍濕了不少,還發潮呢。

“我們先去找個地方,把衣服烤幹吧,”崔靈儀一邊牽着癸娘沿着野徑小心翼翼地走去,一邊說道,“如今天氣暖和了不少,但還是要注意着些。”

“好,都聽你的,”癸娘說着,站住了腳步,手指輕輕摩挲着這木杖,“向東走走,應有個城池,城裏有土地祠。我想去土地祠裏待上片刻,可好?”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便帶着她向東走去。一開始林子裏的路頗為泥濘,可走着走着,路便漸漸平整多了。不知走了多久,再從林子裏出來時,竟隐隐約約地瞧見了一個小縣城。

“丹徒縣,”崔靈儀遠遠地望着那城樓上的字,回頭看向癸娘,“我們到潤州了。”

已是正午,兩人終于進了城。在城裏沒走多久,果然看到了一座土地祠。這土地祠雖不如洛陽城裏的土地祠那般破敗,可卻也實在算不上香火興旺。遠遠看去,房頂上竟然還生出了幾根雜草。

“你這木杖,探路真準,”崔靈儀扶着癸娘踏入了這土地祠,“這幾年連年戰亂,土地祠都沒人來拜了……咳咳……”

這裏面的灰塵還是有些大的。

癸娘不禁抿唇一笑。崔靈儀見她笑,沒來由地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你在這裏歇歇,我去尋些枯枝來。”她說着,便松開了她的手,出門去了。

癸娘點了點頭,她聽着崔靈儀離開,悄悄嘆了口氣,又面向了神像的方向。“社,”她說,“如你所見,她對我很好。你擔憂之事,并沒有發生。”

“你此話何意?”那低沉又難辨陰陽的聲音再度響起,還帶了幾分驚惶。

“她,知道了我以何為生,”癸娘說,“但她不嫌棄我。我在世上漂泊數千年,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不嫌棄我的……朋友。”

“哈,哈哈,”社幹笑了兩聲,“你連這個都說了?不曾想,你活了數千年,竟還如此天真……不,不是,你是越來越瘋了。難不成,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

“我相信她,”癸娘說,“她生了一副熱心腸,有着一顆赤誠之心,是我這些年難得願意相信的人。這幾個月,我二人一同經歷了不少事,她視我為友,我也将她看作是朋友……我可以相信她。”

“嗯,你相信她,她也視你為友……好吧,這話我已聽了太多遍了!不過,她确實把你照顧得挺不錯的,你都豐滿了些,不是秋日裏那骨瘦如柴的模樣來,”社聽起來頗有幾分無奈,“不過,你還是要謹慎些,日後你再吃了虧,可別再來找我這個老友哭。”

“這我怕是做不到,尊敬的社神,”癸娘颔首一笑,“多年前的舊識還如你這般活躍的,也不多了。我若要哭,還真的只能找你。”

“是了,你也只敢和我們這些舊識沒大沒小,”社感慨了一聲,“當年那許多巫女,唯有你,最為可親,也難怪當年你和那位……”

“這便是你說錯了,陳年舊事,你也不必再提,”癸娘打斷了社的話,又微微颔首,“衆神在上,癸是真心尊敬衆神。”

社又笑了兩聲:“嗯?這就不讓提啦?我以為,過去了這麽久,你早已釋懷。你還記得嗎,你當初,那可不只是尊敬啦,你……”

“社……”

“我回來啦!”崔靈儀興沖沖地走了進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打斷了社的話,卻也讓癸娘松了一口氣。她放下了一把幹枝枯葉,又拿磚頭瓦片圈了起來,支上了架子:“快将濕衣服脫下吧,一直黏在身上,總是不好受的。”她說着,點上了火,又去将門關上了。“也該做些輕薄的衣服了,”她說,“還好如今在潤州。一會兒,我便去再買兩套衣服來。對啦,你今晚想在哪裏休息?我們如今餘錢還多,客棧也是住得起的。”

社聽了她這一長串,連連發出咂舌的聲音。“我記得她在洛陽時,話不多啊。”社神說。

癸娘一笑,卻只回答崔靈儀的話:“那還是客棧吧,行事方便些。”

“好,”崔靈儀點了點頭,又走向癸娘,“那便還是只開一間房好了,我們也可互相照看。”她說着,解開了包袱,拿出了一身換洗的衣服,便拉着癸娘走到了神像後,又挪開自己的目光:“你、你自己脫吧。我的手就在這裏,你脫完,便挂在我的手上便好。這裏還算隐秘,不會有人看到的。”

她說着,還特意讓癸娘感受了下她手臂的位置,又抓着癸娘的手按在懷裏的換洗衣服上,道:“脫下後,把這身衣服換上。這衣服如今穿是熱了點,我便沒把外衣拿來,你且将就一下。”她說着,又不自在地閉上了眼睛。

社見了這情形,驚訝得一個勁兒地咳嗽。可崔靈儀又聽不到它的聲音,癸娘也只作出充耳不聞的模樣,應了一聲:“好。”說着,她便自顧自地脫下衣服,挂在了崔靈儀手臂上,又拿起了換洗衣服。

崔靈儀見狀,忙将換下來的衣服搭在了肩頭,又去幫着癸娘穿衣。她早已習慣如此了。把一切整理妥當後,她便又将癸娘從神像後牽了出來,拉到了火堆邊,扶着她坐下後,這才去将衣服架在火上烤。

“視你為友,”社神的聲音裏多了幾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意思,“這便是你口中的視你為友?我怎麽看着,覺得不大對勁呢?”

癸娘如今無法回應社,便也沒有出聲理會。崔靈儀則又恢複了往常的沉默,她沉默地烤着火,卻還時不時地看癸娘一眼。

“她在看你呢,癸,”社又說,“可惜你看不到。”

癸娘依舊默默無語。

“癸!癸!”社又在癸娘耳邊大叫了兩聲,又故意嘆息道,“這便是你說的‘尊敬’嗎?”

癸娘實在忍不住了,只得伸出手指在龜甲上悄悄刻畫着。“別耍弄我。”她說。

社終于認清了真相:“好吧,先前是我說錯了,你們二人也沒怎麽變……日日相對,卻像對着塊不會說話的木頭。我還以為,我這土地祠裏能有些生氣了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