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燕燕于飛(二)

第41章 燕燕于飛(二)

午後,兩人出了土地祠,去買了兩套成衣,又尋了客棧,這才安穩住下。為了省錢,兩人又只要了一間房。當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天色又暗了下來。

“咱們今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一早,我便接着出去打聽,”崔靈儀說着,将床鋪好了,“你明日還和我一起出去嗎?”

“自然。”癸娘微笑回答道。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又去端了盆水,拿了帕子,躲到屏風後,便要解衣擦洗……雖然,她明知癸娘看不見,可她卻還是沒來由地想避着她。

“一會兒,你需要我幫你嗎?”崔靈儀脫下所有衣服後,忽然心中一動,隔着屏風看着癸娘的身影,問道。

“多謝了,但我自己來便可。”癸娘說。

“好,那我便放心了。”崔靈儀說着,将帕子浸了水,擦洗着身子,又問癸娘:“你今日,為何想去土地祠?”

從土地祠出來後,崔靈儀明顯感覺到,癸娘的心情似乎不如以往。雖然癸娘一向反應平淡,平日裏也多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崔靈儀還是察覺到了,癸娘似乎藏着心事。

“你忘了,我是巫,”癸娘颔首微笑道,“既有土地祠,自然要進去一拜。”

“哦,也是,你有你的職責。”崔靈儀應和着,又隔着屏風悄悄望了一眼癸娘,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這件事是被癸娘糊弄過去了。但她想問的事,可不止這一件。她想知道癸娘從前經歷了什麽,想知道她為何眼盲,也想知道她背上那時隐時現的圖案是何來歷……她想知道的實在太多了。可是,若是癸娘不願說,她就算問了又如何?萬一一不小心勾起癸娘傷心事,便不好了。

思來想去,崔靈儀只得緘口不言,默默地擦洗着身子。好容易收拾完,她把衣服一披,便繞出了屏風。“癸……”她剛開口叫着,卻不由得又閉住了嘴巴。不知何時,癸娘已歪在床榻上睡着了。燈火下,安靜睡着的癸娘是那般好看。

崔靈儀見狀,不禁放輕了腳步,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她将手裏東西小心放下,又蹲到了癸娘面前,湊近一瞧,只見癸娘雙目緊閉、眉頭微蹙。很顯然,她在夢裏都藏着心事。

“唉……”崔靈儀悄悄嘆息一聲,便要伸手扶癸娘躺下。可她的手還未觸及癸娘衣袖,忽聽癸娘在夢中發出啜泣之聲。

崔靈儀一愣,手懸在了半空中。只聽癸娘在夢中忍哭喃喃:“小十……不解……”

小十?

崔靈儀想了想:是了,癸可不就是在第十位嗎?

她在不解什麽?

正尋思着,她不由得出了神,手不自覺地碰到了癸娘的手臂,卻将癸娘驚醒了。“崔姑娘?”癸娘問着,撐起了身子。

“哦,是我,”崔靈儀連忙起身,“我見你睡着了,想幫你……”

“我竟睡着了,”癸娘自嘲一笑,站起身來,“許是近來一直奔波的緣故。”

崔靈儀見了,也沒再多問什麽,只連忙扶着癸娘到了屏風後,又幫她将水和帕子整理好了。“多謝。”癸娘輕聲道了一句,便要寬衣。

崔靈儀本想撤到屏風另一邊去,可在即将繞過去之時停住了腳步。她不由得回頭看了癸娘一眼,只見癸娘已解開衣帶,正從肩上撥下衣物,露出一線雪白光滑的肩背來……

她再次看到了那圖案。一閃而過的翅膀就在那雪白的背上……她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那翅膀又很快消失了。

“這是為何?”崔靈儀想着,悄悄退出了屏風後。

她本想着,或許是水的原因,可上次河畔沐浴後,她幫癸娘穿衣,也未曾看到這圖案。那……究竟是什麽呢?

崔靈儀想到此處,又悄悄望了屏風一眼。屏風上的身影告訴她,如今癸娘已經在擦洗身體了。崔靈儀又連忙收回了目光,坐到了床榻上。可剛坐下來,她便靈光一閃。

“夢話?”她想着,低頭看向了床。

兩次看到那圖案,都是在癸娘不清醒的時候。第一次,雖是在癸娘沐浴時看到的,可她并不确定癸娘當時是否清醒,而之後說了沒兩句,癸娘便昏迷了過去,口中還叫着“日光”……第二次,便是這一次,癸娘是當真昏睡了過去,還說了些她不解的夢話。

“只有不清醒的時候,才會有那圖案嗎?”崔靈儀想着,又看了那屏風一眼。“罷了,崔靈儀,”很快,她便又如此勸着自己,“怎麽又開始瞎想了!”

有時,她會覺得很不公平。癸娘可以通過蔔算知曉她的一切,她卻只能在這裏胡思亂想。不過,她還是要等癸娘親口告訴她。總有一天,癸娘會完全信任她,告知她所有的過往,她們二人會是這世間最親密的朋友……她相信,會有那一天的。

終究是糊裏糊塗又各懷心事地過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兩人便又出發,去打聽姜惜容的下落。潤州去揚州不遠,姜惜容還真有可能來到這裏,崔靈儀也打起了萬分精神,一路走、一路問。只可惜,平常人誰又會留意一個路過的姑娘手腕上是否有胎記呢?

故而,尋了一早,依舊是一無所獲。

眼看又是正午。崔靈儀嘆了口氣,帶着癸娘到路邊面攤坐了下來,一人要了一碗面。

“要不,下午你回客棧休息吧?”崔靈儀問癸娘,“總是讓你跟我奔波,我擔心你吃不消。”

“我沒事,”癸娘笑道,“你也別灰心。我相信,我們可以找到的。”她說着,又閉着眼睛迎向陽光:“而且,我也很喜歡曬太陽。”

曬太陽?

如今日頭正盛,在面攤上坐着,甚至有幾分熱。崔靈儀眯着眼睛看了看癸娘,不由得又想起了那“日光”的呓語。的确,癸娘好像很喜歡曬太陽,先前是她未曾留心。

“你很喜歡曬太陽?”崔靈儀問,“就算到了夏日,也要這般曬嗎?”

“嗯,”癸娘輕輕應了一聲,又埋頭吃面,“多曬曬太陽,總是好的。”她說着,頓了頓,又對崔靈儀笑道:“況且,我又見不到陽光,也只能在陽光下多停留些時候了。”

崔靈儀聽了,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正巧面攤老板路過她們這一桌,崔靈儀便叫住這老板,要求續茶,順便又向老板打聽姜惜容。老板聽了,自然也答不出來,卻向崔靈儀指了一條路:“二位或許可以去韓府試試。”

“韓府?”崔靈儀問。

“是,韓家也是這裏的書香門第、大戶人家。主人韓恒,人稱韓三郎,如今三十有四,才名在外,頗有善心,雖然不曾為官,但曾在府中授學,門下弟子衆多,還有不少考取了功名,與官府中人都有來往。這些年連年戰亂,老百姓日子都過不下去,韓家可幫了我們不少。姑娘若是想找人,或許可以去韓家碰碰運氣,說不定韓家會幫你們找呢!”面攤老板說。

“多謝了!”崔靈儀忙道了一句,又問癸娘:“那我們一會兒便去試試?”

癸娘點了點頭:“好。”

飯後,兩人便到了韓府。韓府果然和這亂世之中的其他人家不同,見到客人頗為熱情,将兩人迎入了府中。“不知二位來府上有何事?小人也好前去通秉。”那看門的少年問着。

崔靈儀道:“想求貴府,幫我找我失散多年的親人。若是能找到,必有重謝。”她說着,站住腳步,向那少年微微颔首。

“好,那請二位在偏廳坐坐,”那少年道,“我家主人應還在午休,且容我去通秉。”他說着,将二人引入偏廳坐下,又給兩人上了茶水,請她們在此稍候,才又出去忙活。

崔靈儀這才有機會仔細觀察府中陳設。這府裏陳設很是簡單,并無太多貴重之物,多餘的裝飾一概沒有,只有幾株不算名貴的花草擺在院中,和尋常富貴人家迥然不同。屋中也少有隔斷,一眼看過去,頗為大氣。

“這戶人家,倒是務實,”崔靈儀說,“這一路走來,怪地方見了不少。如今來到這裏,一時尋不出什麽異常之處,還真有些不習慣。”

癸娘聽了這話,掩口笑道:“難不成,你喜歡同鬼神打交道嗎?若是讓其他的凡人聽到你這話,怕是要吃上一驚了。”

崔靈儀聽了這話,嘆了口氣。“無所謂喜不喜歡,”崔靈儀說,“只是有時覺得,這一路行來,所遇之惡人比所遇之惡鬼,要多得多。如果可以,我寧願和鬼神打交道。”崔靈儀說着,又問癸娘:“你說,為何凡人有善惡,可所遇之鬼,都是如此……可憐。”

癸娘垂眸道:“人死後,自有其應去之處。有人了無牽挂,自然去得決絕;有人雖有不舍,但意志不堅,最後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往那該去之處。唯有那對人間有萬般眷戀不舍之人、有千種未釋懷心事之人、有惦念一人乃至生死難棄之人,方才有這般意志,才得以,強留于世間。”癸娘說到此處,話鋒一轉:“可強留于世,必會被陽氣所傷。時日過久,恐會魂飛魄散。”

崔靈儀覺得不對,便湊近了些。“你這話,是在對我說麽?”崔靈儀問。

兩人正說着話,忽然聽見外邊又傳來動靜。“二位,”那看門的少年回來了,“我家主人有請。”

“好。”崔靈儀應了一聲,扶着癸娘站起身來,卻又悄悄問着她:“莫不是,這韓府裏也有古怪?”

癸娘倒是頗為淡然:“崔姑娘,如今世間怨氣深重,有人的地方,便有鬼。你從前應當也撞到過許多鬼神,只是凡眼難以辨別。”

“明白了,”崔靈儀有些無奈,扶着癸娘邁出了門檻,“以後這一路,還會遇到更多,是不是?”

“但你放心,”癸娘寬慰着她,撐着木杖,放心地随着她一路行去,“就如同大多凡人與我們是陌路人,我們所遇見的鬼神,也不會與我們有太多瓜葛。”

崔靈儀聽着,心裏忽然不是滋味起來。強留于世之鬼,心中自然有不能離開的緣由。在這亂世,那些緣由又有幾個沒浸着血?

她曾心灰意冷,想過獨善其身,可每每看到那些不平之事,還是忍不住。可鬼神的不平,大多早已成為過去。現世之人,如何管得過去之事呢?先前她幫着許妙兒處置了田博安,可這也并不能抹去田博安給那許多女子帶來的傷害。

崔靈儀一路胡思亂想着,帶着癸娘到了那會客之處。只見有一面容俊美身形削瘦的男子正坐在座上,慢悠悠地飲着茶。如今午後,天氣不算冷,可他依舊将衣領捂得嚴嚴實實的。他鬓邊還有些碎發,看得出是午睡剛起,還有些細微之處沒有來得及打理好。但他看着的确儒雅随和又氣度不凡,往那裏一坐,便知他絕非常人。兩道粗眉,更顯威嚴。

崔靈儀打量着這男子,知道這應該就是面攤老板所說的韓恒了,便對着他行了個禮:“見過韓先生。”

“先生不敢當,我并未考功名,更不曾致仕,最多只配被稱為秀才,”韓恒笑着說道,聲音好似一個少年,“我年歲已長,但潤州人已習慣稱我為韓三郎了,二位如不介意,也可稱我一聲‘韓三郎’。”他說着,又微笑着問兩人:“還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崔靈儀颔首答道:“免貴姓崔,這位是我的朋友,癸娘。我二人貿然造訪,是有一不情之請,還望韓三郎莫怪。”

“請講。”韓恒說。

崔靈儀道:“我有一表妹,姓姜,曾是揚州某縣縣令之女,與我失散多年。前不久我在揚州尋得了她的消息,可那已是她五六年前的行蹤了。潤州與揚州相近,故而,我們想來潤州碰碰運氣,還望韓三郎出手相助。若是能尋到,大恩大德,此生難忘!”她說着,就要下拜。

“诶,崔姑娘,不必行此大禮!快快請起!”韓恒說着,連忙起身去攙扶崔靈儀。崔靈儀被這人攙扶起來,只覺自己和他個頭差不多,又微微湊近了去看他面容。韓三郎微微一笑後退了一步,崔靈儀不由得又留心了下他的身形,衣服雖然寬松,但那窄肩細腰若隐若現……只是那雙鞋看着倒是大。

“這于我而言,僅是舉手之勞。若是能找到,也是一樁美事。”韓恒說着,坐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我這就修書一封,請我的朋友們幫忙找尋。”他說着,又問崔靈儀:“不知二位如今在何處下榻?”

崔靈儀答道:“城門附近,王氏客棧。”

“好。”韓恒說着,又問了些姜惜容的情況,又對崔靈儀道:“還請二位先回客棧等候幾日,若有消息,我便派人去通知二位。”

崔靈儀又連忙行了一禮:“多謝。”她說着,卻又擡頭對着韓恒一笑:“不知韓三郎如今是否婚配了?”

這突然的問題讓韓恒神情一僵,但他還是老實回答道:“不曾。”說着,他又笑着補充道:“如今世道不太平,自己尚且顧不過來,如何能顧得了旁人?故而,尚未娶親。”說話間,他從容了許多。

“韓家家大業大,也會為此事發愁嗎?”崔靈儀追問着。一旁的癸娘聽了這話,不由得輕咳了兩聲,可崔靈儀卻仿佛沒聽到一般。

韓恒尴尬地笑了兩聲:“崔姑娘,未免太關心韓某家事了。”

“哦,是我唐突了,”崔靈儀說着,扶着癸娘站起身來,道,“時候不早了,我二人便先告辭了。”

“也好,”韓恒站起身來,“二位慢走。”說着,他又叫身邊侍從送客。這韓府雖大,可奴仆卻不多,進門看過來,所見到的奴仆,不過四五人而已。

被送出了韓府,兩人立在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崔靈儀看着那形形色色的人,不由得嘆息了一聲。剛想說話,卻聽癸娘先開了口:“你方才的話,似乎有些冒犯。”

“我知道,我只是想試探一下,”崔靈儀說着,扶着癸娘向客棧方向慢悠悠地走去,卻又壓低了聲音,對癸娘道,“我只覺得,裏面這位,怕不是韓三郎,而是韓三娘。”

“嗯?”

“他的肌膚要比這個年齡的男子細嫩些,身形也瘦窄了些。不過,話雖如此,但我也不能确定。我怕我們見錯了人,這才多問了兩句。”崔靈儀解釋着。

“唉,”癸娘也嘆了口氣,“可此話一出,我們便被人跟上了。”

“嗯?”崔靈儀一挑眉,又連忙回頭去看。

“不,不對,”癸娘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木杖,又糾正道,“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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