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燕燕于飛(三)
第42章 燕燕于飛(三)
這一夜,崔靈儀和癸娘根本睡不踏實。
她想不明白怎麽世上真有這般會捉弄人的鬼:一會兒将窗戶吹開,一會兒将被子拉下來,一會兒又把燈點上,一會兒又發出真正的鬼叫,甚至去抓崔靈儀露在被子外面的腳。崔靈儀氣得剛要起身拿劍,卻又被那鬼扯了下頭發。那一拽,拽得崔靈儀當場重心不穩還翻了身,一歪就倒在了癸娘身上,臉挨着臉,胸膛挨着胸膛。
那溫熱的呼吸拂在她臉頰上,崔靈儀看着身下的癸娘,一時恍惚,竟也忘記起身了。還是癸娘先嘆了口氣,無奈說道:“這一夜,真不安寧。”
剛被那鬼點亮的燈,此時又滅了。
崔靈儀吞咽了一口口水,又清了清嗓子:“的确。”她說着,從癸娘身上挪了下來,又要去拿自己的劍。癸娘說她的劍可斬鬼神,那她只要亮出自己的劍來,這鬼神也該退避三舍的吧?
想着,崔靈儀便在這一片黑燈瞎火中去床腳摸來摸去。卻聽癸娘又道:“倒也不必如此吓她,她也只是頑劣了些許,想吓走我們而已。除此之外,她并無壞心。對待鬼神,總是要心存敬畏的。”癸娘說着,又端坐起來,對着虛空說道:“無意冒犯。我二人只是路過,若是驚擾了你,在此說聲抱歉。”
可那窗戶依舊開了關、關了又開。崔靈儀不由得死死地盯着那異常活躍的窗子:看來對方也沒什麽新鮮手段了。
見那鬼魂不吃這一套,癸娘又嘆了口氣,道:“你不肯離去,難道要我強請你出來見上一面嗎?”她說着,又去摸索腰間龜甲。
“哎,別!”崔靈儀連忙回身爬過去一把按住了即将施法的癸娘:“何必在她身上浪費你的靈力呢?我又不怕鬼神,這一夜不理她,也能捱過去!”
癸娘卻笑了:“可我有職責在身啊……我一直記得,我是做什麽的。便讓我和她談談吧,說不定,就好了呢?”
“你、你……那也先緩緩,”崔靈儀急得直接把癸娘按倒在床上,又手忙腳亂地幫她把被子蓋好了,“明日,我們去打聽下韓三郎的來路!如果能探清這小鬼的身份,自然也知道該怎麽勸伏她,也用不着你施法了。你的靈力可金貴着呢,絕對不能浪費!”
癸娘拗不過她,只得老老實實地躺着。“好吧,”她說,“且等一日。”
“好。”崔靈儀說着,卻從床上下來,提着劍到了一旁的桌子邊坐着。她知道,那鬼是記恨着她呢。這一晚上,光折騰她了。癸娘跟着她,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不如自己主動離遠些,最起碼能讓癸娘睡個踏實。
“崔姑娘?”感受到崔靈儀下床,癸娘不禁問了一句。
“沒事,”崔靈儀打了個哈欠,又順手把燭臺倒扣,頗帶了幾分威脅的含義,“我在這裏,看她還能耍什麽花樣!不然,她還當我怕她呢!”
她說着,将劍拍在了桌上,又按着劍伏着桌子趴下。她就不信,她已做到這般地步,那鬼還敢來挑釁她!
不過還好,自從她時時刻刻以手按劍之後,那鬼魂也沒再出來折騰人了。
只是,第二日一早,當崔靈儀臨水端詳自己的模樣時,她發現自己的眼下還是不可避免地染了些烏青。她不禁嘆了口氣,幫着癸娘穿衣梳頭,又拉着癸娘出來吃早飯。“癸娘,”她說,“我真後悔昨天多問了那麽一句。”
“你也別太放在心上,”癸娘聞言,寬慰着她,“我昨日一進韓府,便發覺了她的存在。她一開始也對我們并無惡意,想來我們把話與她說明白,她便會放過我們。”
“你昨日對她好言相勸,她也不聽,請她出來,若她還是如此,也只是平白耗費靈力,”崔靈儀一條一條地分析着,“再者說,你請她出來,要同她說些什麽呢?看她昨夜那油鹽不進的模樣,她會有問必答嗎?若真是如此,你是不是也要占蔔一番,才能知曉她為何如此刁難我們?”
癸娘聽着,只能點頭。“确實如此。”她說。
“那不就耗費了更多靈力了嘛,”崔靈儀說着,給癸娘倒了一杯茶,“從前是我不知道,可如今知道了,便不能看着你揮金如土。如今也不是什麽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你可以用凡人之法來解決這一切。”
“凡人之法,”癸娘念着這四個字,不覺一笑,“我早已忘了,做一個普通的凡人,是何等感受了。”
“嗯?”崔靈儀往嘴裏塞餅子的手頓了一下。
只聽癸娘繼續說道:“我五歲時,便因天資聰穎,跟随屍祝學習了。”她的聲音放得極輕,像是一根琴弦被無盡的歲月反複打磨,最終只剩纖細一絲,在指尖下只能發出近乎微不可聞的輕柔聲音。只聽她繼續說道:“到如今,已經很多年了。而我人生不怎麽記事的前五年,比起這長長久久的歲月,又算得了什麽呢?”
崔靈儀聽着這話,心中忽然泛起了一股子酸澀來,可她卻依舊裝作無事發生,只迅速地吃完了那燒餅。“如無意外,你以後也會有很長的歲月要度過,對吧。”崔靈儀問着,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嗯。”癸娘輕聲應答着。
崔靈儀強笑道:“那……既然要在人間待上這麽久,又怎能不适應凡人的處世之法?不然,就算身在凡世,也是孤身一人,形單影只。”
“我并不懼怕孤獨。”癸娘說着,又閉上眼睛,迎向了太陽的方向,清晨溫暖的陽光打在她面容上,顯得她的臉龐是那樣柔和。“有日光陪我。”她說着,淺淺地笑了。仿佛,只要能行走在日光下,她的所有煩惱便都不配被稱為煩惱,她便是這世間最無憂無慮的一個人……哦不,巫。
崔靈儀聽着,只是低頭不語。“可是,我怕。”她悄悄想着。可沒人知道,此刻的她在想些什麽。
“崔姑娘?”癸娘又喚了一句。
“咳,我在想韓三郎,”崔靈儀岔開話題,見癸娘也吃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來,又向癸娘伸出手去,“我們該去打聽一下了。”
“啊,韓三郎啊,在這潤州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路邊賣鞋的大娘如此說着,“那可真是個大好人。”
“那他可曾有妻室?或者,他有沒有什麽兄弟姐妹?”崔靈儀又追問着。
“妻室倒未曾聽說過,他一直未曾娶親,多少媒婆想給他說合,可連韓府門檻都踏不進去。這一拖,拖到如今,都三十一了,還未娶妻呢。”大娘說。
“那他可曾有過心儀之人?或者,有沒有什麽紅顏知己、風流韻事?”崔靈儀又問。
“風流韻事那還真不少,韓三郎心善,自然也惹得不少小姑娘喜愛,你若讓我數,還真是數不清。就算數的清,又有誰知道是真是假?什麽有姑娘為了他害了相思病死了,還不止一個呢!還有什麽他和別家公子為了一個姑娘争風吃醋,也不止一個呢!甚至還有人說他曾去搶親,搶了也不止一個……樁樁件件,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我是不信的,也不知是誰編排他。若是韓三郎真有心儀之人,何至于現在還未娶妻呀?”大娘說。
“至于兄弟姐妹,”大娘想了想,又說,“他曾有個姐姐,比他年長兩歲,在他這一輩中排行第五。韓三郎十歲出頭的年紀,韓家便沒什麽人了,他爹不善理家,他又體弱多病,那時候潤州城裏都見不到他的人,都是他這姐姐辛苦支撐家業,姐弟倆相依為命。他行了冠禮之後,才開始出來走動。後來,也就是,十年前吧,他姐姐便因病去世了。”
“姐姐?”崔靈儀聽到此處,看了癸娘一眼。
“是啊,是有個姐姐,”大娘接着說道,“那姐姐,也是潤州城裏的才女呢。”
“那可有人見過他姐姐?”崔靈儀又忙問着。
大娘擺了擺手:“這我可不知道,我又沒見過。”她說着,又去擺弄地上的鞋。
“你問他姐姐啊,”一旁牆根樹下乘涼的老人卻開了口,“他姐姐,當年也曾露過面的,據說容貌豔麗,行事穩重。當時她也就剛及笄,便名動潤州,還有不少人前去求娶呢。後來也不知是不是這事吓到了她,她之後幾年竟不怎麽出門了,還放出話來,說什麽:不把幼弟培養成才,絕不嫁人。不僅如此,她還讓人把前來提親的人都打了回去。後來,就算她出門,也是以紗遮面。待到韓三郎可獨當一面後,她更是再未踏出過韓府。沒過兩年,便病死了。這幾年,人們便只知韓三郎,不知韓五娘了。”
“原來如此。”崔靈儀說着,若有所思,又連忙問着:“那韓三郎為何不參加科舉呢?”
只聽那老人“嗐”了一聲,道:“去了呀,怎麽沒去過?那年他剛及冠,便去應試了。只是韓三郎身有傲骨,走到考場前,見來應試的多是寒門子弟,便回去了。”
“哦?”崔靈儀皺了皺眉,“他不屑與寒門子弟為伍嗎?”
“韓三郎怎會有如此龌龊想法?”老人急了,竟替他辯解着,“他說,寒門子弟讀書不容易,他韓家雖不如以前,但到底是書香世家,家中藏書萬卷有餘,夜裏也不必惦記着省燈油錢,豈是那些寒門子弟所能比的?他若這般去與那些寒門子弟同場考試,豈不是對那些人不公?他靠自己家世才名,便能出人頭地,又何必依賴科舉呢?既這般,他便不考了。不僅不考了,還在府中授課。他雖未有功名,但學識淵博,多少寒門子弟得益于此呢!”
老者說着,頗為自豪。他扇着扇子,又補充着:“二位姑娘若是想入府求學,也可以的。”
“他也收女子嗎?”崔靈儀着實有些驚訝。
“收的,”老者點了點頭,“也算是繼承姐姐的遺志了吧。據說以前,韓五娘也會給那些女子授課。只可惜,當時好像沒什麽人去。”
“為何?”崔靈儀頗為奇怪。
“這我便不清楚了,”老者回答着,“高門大戶的事,我們如何知道呢?再說了,女師要教人婦德的,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這……哈哈!”老者說着,嘲諷一笑,又道:“韓五娘死後,這些事便是韓三郎在做了,不論男女,一同在他府上受教。男女分坐在屏風兩邊,一同聽他授課。據說,他不偏不倚,講得很好呢。”
“原來如此……多謝了。”崔靈儀說了一句,便又扶着癸娘要走。她走在路上,也是眉頭緊鎖:韓三郎、韓五娘……她總覺得不對。
“等等,”崔靈儀猛然站住腳步,回頭問那老者,“韓三郎和韓五娘,可曾同時出現過?”
老者想了想,答道:“從前,韓五娘都不出門,韓三郎也是在及冠後才出來交往應酬……我們這些外人,哪裏能時常見到他們呢?”
“好,多謝。”崔靈儀說。
二人打聽了一天,所聽到的說辭,多半只有這幾句。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大街上的人也少了許多,只剩幾個趕路的行人在街巷間匆匆跑着。擡頭一看,竟是要變天了。天上的雲一層一層聚了起來,濃濃密密,空氣中也夾雜了些雨水的濕氣。晨起的清風在此時已然面目全非,變得猛烈了許多,剛綠沒多久的樹葉在這一陣陣風中瑟瑟發抖。
“如何?”癸娘在這陣風中開口問道,“可有想到什麽?”
崔靈儀的眉頭皺了又皺:“韓五娘死了十年了,那女鬼也是從韓府盯着我們的。可我覺得,那女鬼,不是韓五娘。”她說着,站住了腳步,氣惱得咬了咬牙:“昨夜那女鬼,很顯然,調皮許多。”
癸娘不禁一笑:“就這麽氣呀?”
崔靈儀聽了這話,方覺此事似乎也不值得她如此生氣,不禁有些難為情。可她還是嘴硬抱怨着:“闖蕩江湖這些年,我雖有沒吃飽的時候,卻還沒有沒睡好的時候。”她說着,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不算我自己不想睡的時候。”
她說到此處,不禁深深嘆息一聲。“我們肯定還有沒打聽到的,”她轉回正題,“比如,韓五娘是為何而死,韓五娘從前都與何人來往,為何無人願意以她為師?”崔靈儀想着,看向癸娘,又道:“我想,那女鬼雖非韓五娘,但應當和韓五娘脫不了幹系!”
“為何如此篤定?”癸娘問。
崔靈儀答道:“方才聽說,韓五娘為了韓三郎這個弟弟,寧願一直不嫁人,一手拉扯弟弟成才。我昨日,不過懷疑了下韓三郎的身份,我們便被盯上了。如此在乎韓三郎,想來無非是至親至愛。可韓三郎并未娶親……想來,只能是親人了。”崔靈儀說着,想了想,看了看天色,又抓起了癸娘的手,道:“走!”
“去哪?”癸娘問。
崔靈儀道:“回客棧。”
“然後呢?”癸娘問着,卻已了然于心。
“然後,明日一早,去上墳……韓五娘的墳!我要去那邊問問,都有何人常來祭拜韓五娘,說不定,還能找到她的舊識呢。”崔靈儀說着,就要走,卻忽然胸口一痛,一下子腳下不穩竟跌倒在地。
“崔姑娘!”癸娘急得喚了一聲,連忙攙扶住她。
崔靈儀捂住了胸口,倒在地上,根本起不來。半晌,她才幽幽地喘了口氣。“癸娘,”她着實有些無奈,自嘲一笑,“我恐怕,又得了祟病了。”
癸娘也嘆息一聲:“我看也是。”
氣得崔靈儀即使身體不适,也狠狠捶了一下地面。“這鬼,未免也太急躁了些!我們還沒做什麽呢!她這是做什麽!”她說。
話音落下,空中電光一亮,随即響起一道驚雷,大雨傾盆而至。二人來不及避雨,登時渾身濕透。
“看來,我們來不及回客棧了。”崔靈儀說着,終于強撐着站起身來。
“但也并非無處可去。”癸娘說着,扶着她的木杖,轉了個身,便指了個方向。“土地祠在那邊,”她說,“那裏,會安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