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燕燕于飛(四)
第43章 燕燕于飛(四)
崔靈儀實在有些不服氣。
折騰了一天,最後,她還是要靠癸娘的巫術來解決這一切。她不禁又暗暗埋怨起那調皮的鬼來,若非那鬼這樣性急,她一定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梳理明白,也不讓癸娘平白消耗靈力。
可如今,是不成了。
雨中的土地祠增添了幾分陰冷,她也無處尋柴火來取暖。崔靈儀只得縮在雜草堆上,感受着胃裏的翻江倒海和胸口的陣陣絞痛,在雨聲中控制不住地輕輕發抖。外邊的雷聲一陣一陣,映得這土地祠中神像的臉都是一片慘白。
癸娘拿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又蹙眉道:“你已開始發燒了。”她說着,摸出了身上的帕子,拿着帕子輕輕擦拭着崔靈儀沾滿雨水的臉,又撐起木杖,在這土地祠裏翻來找去。終于,她撿到了些幹枝,又将這些幹枝放在了崔靈儀身邊,拿火折子點了。
“癸娘……”見她如此忙碌,崔靈儀不禁叫了一聲。
“別怕。”雨聲中,癸娘說道。
“嗯?”崔靈儀輕輕應了一聲,聲音中透露出些許的驚訝來。“我才沒有怕呢,”她說,“又不是第一次了。”說罷,她卻不由得輕嘶了一聲。
這次的症狀和上次不太一樣。上次,只是渾身乏力、惡心欲嘔。可這次,渾身乏力竟只是最不值得一提的症狀,她甚至開始發燒,五髒六腑都在時不時地作痛……這種感覺,讓她想起了多年前,在洛陽城裏的那一場病。
其實她還是有些怕的。
但她還是岔開話題,故作冷靜:“我們不過說要去看墳,她便這樣害我!”她說着,又頓了頓:“不過,這倒是讓我确定了,韓三郎的确是個女子。而且,韓三郎,便是韓五娘!”
“這般确定?”癸娘坐在她身邊,問。
崔靈儀點了點頭,又沒好氣地說道:“這還得要謝謝這鬼魂呢!”她說着,又解釋道:“外人從沒見過韓三郎和韓五娘同時出現,韓三郎又實在不像他那個年紀的男人。先前,我不過只是懷疑韓三郎的身份,那女鬼便來夜裏騷擾我們。如今,我說要去看看韓五娘的墳,她竟變本加厲,讓我中了這麽嚴重的祟病,可見其心虛!”她說着,越發有氣無力,卻又故意對着虛空嘲諷道:“若不是她,我還無法這麽快就确定呢!”
“好啦。”癸娘笑着,伸手摸了摸崔靈儀的頭。崔靈儀一下子愣住,只望着癸娘,動都不敢動,因這無理取鬧的鬼而生出的怒氣,也不覺消減了不少。
“你這次的祟病,的确比上一次要嚴重些,”癸娘收回了手,又正色道,“全因這次的鬼魂,要比芳娘厲害許多。她存世時間更長,也受了更多的香火,故而如此。”
“那……”
“放心,我在呢。”癸娘說着,笑了笑,又道,“還是我同她談談吧。”她說着,便又去摸腰間的龜甲。
“癸娘……”崔靈儀喚了一聲。
“無妨,”癸娘安慰着她,“我本就是做這個的。你放心,我有分寸的,我會量力而行。”她說着,扶着木杖,站起身來,又卸下了腰間龜甲。如先前的每一次一般,她閉上眼睛,将龜甲雙手高舉,念道:
“維天之命,敷于下土。鬼神有谕,莫敢不從。誰能為之,癸能為之。所谕者何?請君示下——”
在外邊的一派狂風怒吼電閃雷鳴之中,癸娘越發尖銳高昂的聲音也讓這土地祠中多了幾分陰森。當她的黑眸再度充斥她的眼眶時,那個窈窕婀娜的少女也出現在了兩人面前。那少女果然如崔靈儀所想一般,眉眼中透露着一股子不安分的狡黠。但看她身上首飾,死前,應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她手裏還提着一盞花燈,也不知是作何用處。更詭異的是,她穿着一身嫁衣。
“還真有點本事,”那女鬼向神像腳下一倚,“是我,小瞧你們了。”
高舉的龜甲輕輕放下,崔靈儀只看見癸娘的手指輕輕撫摸着龜甲上的裂痕。“陳阿鵲,”癸娘看向那女鬼,聲音恢複了以往的低沉,“布商之女,十一年前随父母移居潤州。兩年後,自盡而亡,卒年……十八。”
陳阿鵲眉頭一皺:“你怎麽知道?”
癸娘恭敬颔首:“陳姑娘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她說着,又回首看向崔靈儀的方向:“陳姑娘放心,我等絕沒有害人之心,也不會危害到韓府。還請陳姑娘高擡貴手,放過我這位朋友。”
“放過?”一陣風刮過,陳阿鵲已然飄到了癸娘面前,她圍着她轉了又轉,最終停到了癸娘身後,笑着搭上了她的肩膀,卻問着,“那……憑什麽呢?”
“陳姑娘……”
癸娘話音未落,陳阿鵲又倏忽到了崔靈儀面前。“我直說了,我不喜歡你們,”陳阿鵲端詳着崔靈儀的病容,欣賞着自己的傑作,“如今,我就給你們兩條路。要麽,盡快離開潤州,還可留一條性命;要麽,你們就繼續賴在潤州,這祟病,便也別想解了。”她說着,又回頭看向癸娘:“你們,自己抉擇吧。”她說着,笑了兩聲,又悠哉悠哉地回頭看向崔靈儀。
“呵,”此刻的崔靈儀分明病怏怏的,卻故意冷笑一聲,“你就是用這法子,将那些發現了韓三郎秘密的人吓走的吧?”她說着,直視着陳阿鵲的眼睛,頗有幾分挑釁的意思:“哦,不對,是韓五娘。”
陳阿鵲眼睛一眯:“你是……真不怕死。”
崔靈儀毫不怵她,只反唇相譏:“生殺大權都掌握在姑娘手中,姑娘能因我一句話便讓我染了祟病,如今讨論我怕不怕死還有什麽意義嗎?”她說着,又向後一靠:“總之,我是不會輕易離開潤州的,我還有人要尋。姑娘若是執意不放過我……請便!”
“崔姑娘,”癸娘出言勸道,“對待鬼神,要心存敬畏的。”
“話是如此說,”崔靈儀盯着陳阿鵲的眼睛,道,“可我行走江湖許多年,向來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論鬼神也應當如此!如今,我一個外地人,途徑此地,不過僅僅是懷疑韓三郎身份,又未曾做些什麽損害韓府利益之事,她便想要我的命!我還有什麽理由敬畏她?”
崔靈儀說着,狠狠捶了下身邊雜草,道:“更何況,若非她一直騷擾我們,我們也不至于為了讨個清靜去打聽韓三郎的身份!不然,我們只是路過,又有求于人,雖心存疑惑,又何必要問個明白?”
崔靈儀說着,瞟了陳阿鵲一眼,又故意冷笑一聲:“也不知姑娘是她什麽人,竟如此在意她。若是早知姑娘和韓三郎有淵源,又這般忌諱人戳穿韓三郎的身份,我怎會自讨苦吃?”
陳阿鵲聞言,眼底閃過一絲悲痛來,而這一絲悲痛也成功地被崔靈儀捕捉到。崔靈儀見狀,适時地放軟了語氣,又道:“罷了,癸娘好容易才将你請出來,我如今又何必發這些牢騷,惹你不快?”她說着,将背上的劍卸了下來,放在了手邊:“我如今只再說一句話:我是要在潤州城裏找人的,若有個結果,我自然會走!同時,無論你信或不信,我們有求于韓三郎,自然不會加害于她。陳姑娘,你若是心中不快,直接沖我來便好了。但是,我不會走的。”
陳阿鵲垂眼看了看她手邊的劍:“你這是在威脅我?”
“不敢,”崔靈儀輕笑答道,“我如今,只是将自己心中想法告知姑娘。我知道,陳姑娘定然也有自己的苦衷,我改變不了。我不知姑娘和韓家究竟有何糾葛,也不在乎韓三郎的真實身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那便是我暫時不會離開。姑娘若執意如此,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陳阿鵲沉默了,她又看了一眼崔靈儀的劍。她知道,如今無論她怎麽恐吓,都吓不到這兩個姑娘,眼前這個更是過分,一副打死也不離開的模樣,實在叫人生氣。而她對此,無可奈何。
崔靈儀見她這般神情,便知道時候到了。于是,她看了一眼癸娘,又清了清嗓子,又問:“陳姑娘不願就此救治我,如今僵持着也實在不是個辦法。既如此,那我們何不做個交易?”
“交易?”
“是的,交易,”崔靈儀道,“但陳姑娘如今不相信我,我此刻也不願離開。既然如此,不如,我們各取所需。陳姑娘滞留人間,無非是心願未了,而我們恰好能與姑娘交談,或許,我們可以幫姑娘完成心願;姑娘如不介意,可以幫我打聽我所尋之人的下落。一旦有結果,我們便可立刻離開潤州,姑娘也不必為韓府擔憂,我身上的祟病,也可解了,不是嗎?”
癸娘聽到此處,終于會心一笑,松了口氣。的确,雖然同樣是做交易,芳娘更怕眼前的人傷害自己、讓她不能再保護小姐,因此若要她放下戒心,便要向她證明來人并無惡意;但陳阿鵲不同,她更怕來人會暴露韓三郎的真實身份。
陳阿鵲聞言,也面露猶豫之色。崔靈儀連忙趁熱打鐵,又說着:“姑娘難道不相信我的誠心嗎?”她說着,指了指身邊的劍:“想來姑娘也察覺到,此劍非同一般。若我有心傷害姑娘,又怎會等到如今?”
陳阿鵲聽了這話,終于嘆了口氣。“罷了,”她說着,站起身來,“暫且信你一次。但你若是想耍什麽花樣,我也可以讓你登時發病而亡。咱們兩個,大不了同歸于盡!”她說着,又飄到了癸娘面前,瞅着她,沒帶好氣卻又破有些無奈地說道:“還從未遇見如你二人一般難纏之人。”
癸娘颔首一笑:“陳姑娘說笑了,我二人是真心為姑娘着想。不知姑娘還有何心願未了,我二人願效犬馬之勞!”
“是嗎?”陳阿鵲一挑眉,目光在癸娘和崔靈儀之間挪來換去,又忽而展顏一笑,“想讓我說實話,可以。但你們也要先告訴我,你們二位,是什麽關系呀?”
癸娘垂眸答道:“朋友。”
崔靈儀望着癸娘,也答道:“是朋友。”她說着,竟沒來由地有些心慌……許是祟病的緣故吧。
“啧,真不實誠,”陳阿鵲撇了撇嘴,“叫我如何相信你們!”
“當真是朋友。”癸娘重複着,看着就十分光明磊落,讓人挑不出一點的錯來。
“罷了罷了,”陳阿鵲無奈地擺了擺手,又一躍和神像并肩坐着,“我如今,倒也不介意把我的心願告訴你們。反正已經過了十年了,這潤州城裏,也沒什麽人記得我了。”
“可你還受着供奉香火,”癸娘安慰她,“還是有人記得你呢。”
陳阿鵲聞言,只是故作輕松地笑。可誰都能看出,她笑容裏的那一絲難以明說的苦澀。“我知道,有人記得我,”她說着,垂下眼來,“她也只能是記得我。”她說着,又擡起眼來,笑道:“不過很好,我每日都能看到她給我上香……若是哪日,她不再給我上香了,我才要急呢!”
“所以,你的心願,果然和韓三郎……哦不,韓五娘有關?”崔靈儀問着。
“韓五娘,”陳阿鵲一字一頓地念着這三個字,似乎有些惝恍,又笑道,“是的,是和她有關。但相比于韓五娘這個稱呼,我更喜歡她的名字,韓嫇。嫇者,明淨貌也,很适合她。”
“果然。”崔靈儀想着,又問:“那,你們二位,又是什麽關系呢?”
“我們……”陳阿鵲說着,眼圈一紅,“我們,差一點就成親了。”
“什麽?”崔靈儀實在有些訝異。
只見陳阿鵲迅速地擦去了面上淚水,又道:“我的心願,也與此有關。”她說着,正色道:“我要和她舉辦一場婚禮……你們,可以幫我完成心願嗎?”
土地祠外的雷聲更響了些,幾乎要将人的耳朵都震碎。崔靈儀在剎那間覺得自己好似什麽都聽不到了,她只能望着那與神像并肩而坐的女子,一時發怔。
誰都想不到她會說出這般大膽的話。
但還好,崔靈儀的聽力還是很快恢複了……她甚至聽見了癸娘剛吐出口的“陰陽相隔”的四個字。
“可以。”崔靈儀打斷了癸娘的話,一口應下。
“崔姑娘,”癸娘小聲地喚了一句,“可這……”
“癸娘,我知道你的顧慮,”崔靈儀說着,只望着神像邊那眉眼間滿是堅定的少女,“可斯人已逝,生前心願未了,死後,還不能得一慰藉嗎?”
癸娘聽見這話,嘆息一聲,又道:“也罷。”她說着,也看向陳阿鵲,道:“陳姑娘,不妨先将個中緣由告知我們?”
“也好,”陳阿鵲說着,陷入了回憶,“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我父母一直在外經商,十一年前,家裏在潤州開了個布莊,我才終于随父母回到潤州。此前,我對潤州,一無所知。那天,上元燈會,父母帶我們兄弟姊妹出來玩耍,而我,也遇見了她。”
陳阿鵲說到此處,不覺輕輕笑了:“一個書生……女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