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燕燕于飛(五)
第44章 燕燕于飛(五)
“長姐,你瞧,那花燈是燕子模樣呢!栩栩如生!好生別致!”陳阿枝遠遠地瞧見了那花燈,便拉扯着陳阿鵲的袖子,一路上前趕去。
陳阿鵲裹了個大紅色披風,笑着在人堆裏擠着。上元之夜,滿街的花燈,滿街的人。陳家幾個小兒女在前走着,他們的父母就在後遠遠跟着。這是他們回潤州的第一年,一家人一起來了這上元燈會,和和美美,其樂融融。
但陳阿鵲是有些開心不起來的。在回潤州前,父母便告訴她,他們一家以後就在潤州,不走了。為此,回了潤州後,她也要在潤州擇婿。陳阿鵲對此頗為不解,她才剛十六,怎麽就要被父母急着嫁出去了?
父母對此的回答是:十六也不小了。
因此,即使好容易出來游玩賞燈,陳阿鵲也是郁郁寡歡,根本開心不起來。但她的妹妹陳阿枝倒是挺開心,拉着她看這個、看那個,看到了好看的花燈,都要帶着她擠進人堆裏去瞧。
而今,陳阿枝又拉着陳阿鵲擠進人堆裏了。這次她們看的,是一盞燕子形狀的花燈。那賣花燈的見自己的花燈引得這許多人圍觀,滿臉的喜色,叫嚷的聲音也越發高了起來。
“你喜歡那個花燈嗎?”陳阿鵲問妹妹。
陳阿枝連連點頭:“喜歡!”
“我也喜歡,那我們便買了它!”陳阿鵲笑着,又看向賣花燈的小販,高聲道,“我要那只燕子!”
“我也要那個燕子燈!”
卻不想,有人和她同時喊了出來。陳阿鵲回頭看去,只見是個穿貂戴裘的貴公子,相貌俊朗。小販看了看兩人,又試探着問道:“那便,價高者得?”
“憑什麽!”陳阿鵲當即回了一句,“我先要的,自然給我。”她本就因婚事郁郁寡歡,如今見買一個花燈都無法由着自己心意來,便更是生氣。如今她瞅着那花燈,發誓一定要将這花燈買到手,不然也太憋屈了!
“這位姑娘,你這話便不地道了,”那貴公子見了,上前一步,“你我分明是同時開口,豈有先後之分?”
“這便是你胡攪蠻纏了,”陳阿鵲瞪着他,“方才,你說的分明是‘我也要’,若是你先開口,何來的‘也’字!”
“哈哈,如今可是掰扯不清了,”那貴公子說着,瞧了一眼那花燈,又盯着陳阿鵲,“價高者得,未免也太俗氣了。不如這樣,我給姑娘出一道題,姑娘若是能答出來,這花燈,我便讓給姑娘。”他說着,想了一想,便笑道:“這樣吧,姑娘不妨說說詩三百中有關燕子的篇章。若是姑娘能說出來一篇,這花燈,我買給姑娘。”
“無理取鬧!”陳阿鵲一開口便拒絕了他,“分明是我先開口,我才不中你這圈套。”
“好吧,”那貴公子看起來頗為無奈,他嘆了口氣,“那我只好買下這花燈,回家賞玩了。”他說着,又對那小販道:“這花燈多少錢?我買了。”
小販看了陳阿鵲一眼,便摘下了那花燈,要遞給那公子。陳阿鵲正急得不行,卻忽然聽到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詩三百中,邶風裏有《燕燕》一章。”
“邶風!燕燕!”眼看着燕子花燈要被送到那貴公子手裏,陳阿鵲不禁叫了一聲,重複着方才背後之人的話。
“哦?”貴公子一挑眉,卻又問着,“那姑娘可否能為在下講解此詩。”
陳阿鵲根本說不出什麽,她只将手一伸:“我已說出一篇來,你不該出爾反爾!”
“只是說出個篇名,算不得什麽。”那公子背手說着。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一個聲音從陳阿鵲身後響起,她知道,這就是方才那人,“邶風中燕燕一章,是講送別。”
話音落下,那人也立在了陳阿鵲身前,只留給陳阿鵲一個背影。陳阿鵲看不清他面容,只知道這是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個子比自己高些。“張公子,方才這姑娘已然答出篇名,出爾反爾可不是真君子。張公子其他的要求,我替這姑娘做了。如今,可以将這花燈還給這位姑娘了嗎?方才在下可是看得真切,的确是這姑娘先開口要的花燈。”這書生說着。
“你是何人?”張公子沒有回答這書生的話,只看着這書生,一臉的不悅。
“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這花燈得之不當,”書生說着,向那貴公子伸出手去,“公子自恃才學,便拿所讀詩書來捉弄女子,實非君子所為。滿腹詩書,是讀來用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可不是用來捉弄旁人的。再者說,公子能讀書,能考學,無非是因為投了個好胎,如今公子不知體恤旁人,反而借此嘲弄他人……不知張學正若是知道公子如此,又該作何感想?”
“你……”那張公子被這書生說得啞口無言。此時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也不好意思再在此處丢人現眼了。
“我們走!”張公子看了那書生一眼,一轉身,便帶着身後的侍從家丁擠出了人群。
陳阿鵲見他離開,連忙樂呵呵地給那小販付了錢,又接過了那燕子花燈。可她還未來得及細看這花燈,便見那書生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诶,等一下!”陳阿鵲急了,連忙将這花燈向妹妹手中一塞,便追着那人的背影而去。“阿枝,你在此地等我!”她還不忘囑咐一句妹妹。
陳阿枝聽了這話,本想追過去。可街上的人實在太多,她剛走了兩步,便被舞龍的隊伍攔住了。不得已,她只能看着姐姐的背影越來越遠。
“公子!公子!等一下!”人群中,陳阿鵲一邊叫着,一邊追着,不知不覺來到了湖邊。橋上已經擠滿了人,她看見那書生想要過湖,卻被橋上的堵塞吓住了腳,又要轉身沿着湖邊走。
總算被陳阿鵲抓住機會了。
“公子!”她叫着,提起了裙子,一路小跑,總算攔在了那書生面前。“公子。”她又喚了一聲。
那書生立在柳樹下,樹影籠罩着他的面容,陳阿鵲根本看不清楚。“姑娘何事?”她聽見這書生問着,他似乎又打量了她一眼,“怎麽不見花燈?”
“還未曾向公子道謝呢,”陳阿鵲說着,連忙行了一禮,“多謝公子相助,不然,我還真拿不到那花燈。”她說着,又站直了,對這書生解釋道:“因急着追來向公子道謝,不便随身帶着花燈,便沒提着。”
“舉手之勞,姑娘不必多禮。”那書生客套了一句,又是一陣沉默。
陳阿鵲看着這書生,想說店什麽,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支吾了片刻,她才又問道:“還不知公子姓名?”
“萍水相逢,也不必知曉我的姓名,”書生說着,微微颔首,“天高水長,我們就此別過吧。”他說着,也行了一禮,然後便繞過陳阿鵲,走了。
“公子!”陳阿鵲又叫了一聲,那人并沒有為她駐足。而她道謝的話已經說完,也沒有理由再追上去了。她只能看着那書生在花燈的光影下漸行漸遠。
“罷了。”陳阿鵲嘆息一聲,也頗有些失落地轉過身,走了。
只是,當她好不容易又見到父母家人時,卻挨到了一頓訓斥。父母責怪她剛回潤州人生地不熟的便敢一個人出來亂跑,氣得大罵了她一通。而陳阿鵲只是默默立在父母面前,盯着妹妹手裏的燕子花燈,一言不發。直到父母罵累了,她才又笑嘻嘻地擡起頭來:“爹、娘,結束了嗎?我還有話要說呢。”
“你?你又要做什麽?”母親氣得拍了拍桌子。
陳阿鵲清了清嗓子:“我想讀書。”
……
她要讀書一事,很快便有了着落。說來也巧,她剛決定要讀書沒多久,潤州城裏便傳出消息,韓家的韓三郎要開設私學,廣收天下英才。不僅如此,他還有個姐姐,人稱韓五娘,也要在府中授課,免費為女子講授學問。不論貧富貴賤,都可以入府求學。陳阿鵲聽了這消息,當即便去求自己的父母,也要入府受教。
她聽說,韓府祖上也曾做過官,是書香世家,若論起做學問,韓家在這潤州城裏也是數一數二。她怎麽能放過這麽好的機會呢?
“這倒也不是不行,”母親實在是拗不過她,又試探地看向父親,“夫君,你以為呢?”
父親也受不得她那故作可憐的眼神,不由得嘆息一聲。“罷了,随你吧,”他說,“去了也好。咱家經商的,确實沒怎麽讀過書。想給你在這潤州城裏擇一門好親事,本就不易。想來,你若是能在韓府讀書,那些來議親的人家聽了,也得高看你幾分。”
陳阿鵲聽了這話,當即不滿起來。“爹,”她十分嚴肅,“我想讀書,不是為了談一門好親事!”
“那你是為了什麽?女兒家就算讀書了,又不能去考科舉,讀書有什麽用?你不如跟着為父學着打理賬本,日後持家理財,也有用得上的地方。”父親頗為驚訝,又笑着看着她。
陳阿鵲想了想,又鄭重回答道:“不為什麽,就是想讀書。”
“好吧,”父親擺了擺手,“依你依你!反正,人家又不收錢,說不定,還能替我管教你這個頑劣女兒呢!”
“女兒哪裏頑劣了?”陳阿鵲小聲嘟囔着。
父親見她如此,不禁嘆息一聲。“這孩子,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啊!”他說。
其實陳阿鵲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自己比起其他家的姑娘,是調皮了些。人家姑娘都做女紅,但陳阿鵲不喜歡,她娘追着要教她,她便跑着逃。她最喜歡的便是上房揭瓦……哦不,上房打棗。她喜動不喜靜,可以爬上爬下鬧個不停。不過她也有安靜的時候,那時的她會坐在房頂上,安靜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母親曾問過她,為何要這般鬧騰,總是要爬到更高的地方去。陳阿鵲總是笑着回答道:“因我是阿鵲,鵲鳥就是要站在高處。”
其實,她只是想看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她無法像男子一樣行走天下,唯有在這不算高的屋頂,仰望星空。
夜深了,陳阿鵲輾轉難眠。第二日,她便要出發去韓府讀書了。讀書的時間定在午後,據說是為了和那些去韓府讀書的男子錯開時間,避免相互撞見。陳阿鵲根本不在意這些,她只是想快點去讀書,越快越好。
她越是如此想着,便越是睡不着。最後,她幹脆坐起身來,去拿起那燕子花燈,走到了窗邊,對着月光細細地看着這花燈。其實,這花燈的樣式手藝也是普通的,但她當日就是鐵了心,一定要拿到這花燈。如今拿到花燈了,她看着這花燈,心裏卻并非在品評其制造手藝,而是在不斷地重複着默念道:“燕燕于飛……”
剩下的,她忘了。
“還是要讀書,”她看着那燕子花燈,想,“不然,連人家說什麽都聽不懂。”
正想着,忽聽床的方向傳來些許動靜。陳阿鵲回頭一看,只見妹妹阿枝從床上坐了起來,正睡眼惺忪地看着她。“長姐,你怎麽不睡?”陳阿枝問。
“睡不着嘛!”陳阿鵲看着花燈,說。
“長姐一直盯着那花燈,怎麽能睡得着呢?”陳阿枝反問,“莫不是,看上今夜那位公子啦?我看那張公子,長得很是英俊呢。可惜,沒看清另外那個書生的模樣,不然還能比較一番。”
“你少來,”陳阿鵲撇了撇嘴,僅存的一點兒困意在剎那間被氣得煙消雲散,仿佛受了什麽奇恥大辱,“我才不喜歡。”
“當真嗎?”陳阿枝問,“我覺得那位公子不是壞人,就是愛捉弄人。”陳阿枝說到此處,忽然又笑出了聲。“長姐,”她說,“我今日,無意聽到爹娘說話。他們說,他們給你算過了,說你能在上元燈會遇到命定之人呢!今日我們在燈會上遇到了兩位公子呢,長姐,你喜歡哪一個呀?”
“什麽話,我才不信呢!”陳阿鵲反駁着,卻沒來由地有些心虛,“我是去玩的,又不是去挑郎君!”她說着,又嘟囔道:“爹娘也真是,這麽大的事,都不同我說。”
“好吧。那長姐為何如此魂不守舍?”陳阿枝想了想,又問:“還是,長姐如今反悔了,不想去讀書了,這才着急上火睡不着覺?”
“不是!”陳阿鵲笑答道,“我既已決定讀書,才不會反悔。你就等着看吧,我一定會讀,還會一直讀!等我讀了書認了字,我便回來教你。”
“我不要!長姐,你可不是個好老師,”陳阿枝又躺了下來,“話說回來,也不知你那老師是什麽樣的?爹娘都管不服你,也不知她能不能管服?我聽說,那些上了年紀的女子,最是難對付了。”
“少在這裏多舌,”陳阿鵲反駁着,心裏卻也有些發怵了,“還沒見面,便下此決斷,看來真要好好教你了!”
“那也明日再教我吧,長姐,”陳阿枝打了個哈欠,“我要睡了。”
陳阿鵲沒有再說話,只又對着月光細細地瞧那燕子花燈。這次,她也不在心裏念叨“燕燕于飛”了,她只是不斷地想着:
“也不知那韓五娘,是怎樣的人?她會很嚴厲嗎?她如果兇我,我該如何?”
月光下,陳阿鵲一陣胡思亂想,不知不覺,竟趴在窗邊睡着了。睡夢裏,她又回到了那個上元燈會。不同的是,這次她在那書生即将繞過她時一把拉住了那書生。
“還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她在夢裏如此問着。
她雖看不清書生面容,卻察覺到,這書生笑了。但是,書生沒有回答她。
當然,這只是一個夢。但陳阿鵲不知道的是,另一邊,也有人做了這樣一個夢。
“還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她聽見有個清脆的女聲如此問着。夢裏的她站住了腳步,猶豫了一番,終于回過身去。果然,是那個明豔動人的少女,依舊是上元燈會的打扮。
“我不是公子。”她說。可她說完,自己卻垂眸笑了。人家問她姓名,她怎麽竟說了這麽一句話呢?
“我叫……”她說着,擡起眼來,卻不由得一愣。不過一會兒工夫,方才那少女,已不知去往何處了。
“罷了。”她嘆息一聲,轉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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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燕燕》出自《詩經·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