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燕燕于飛(六)
第45章 燕燕于飛(六)
“你……如何稱呼?”
隔着屏風傳來了一個女聲。陳阿鵲立在屏風外,擡頭望去,卻只看到屏風後影影綽綽的身形正在忙碌着什麽。她看着這背影,忽然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無法,她只得收回了目光,四下看去。這偌大個房間裏,竟只有她們二人,和兩張桌案。令人慶幸的是,她的桌上還擺了筆墨紙硯。她看了一眼,便斷定,韓府為她準備的紙筆,比她自己家裏帶來的,要好上百倍!
但陳阿鵲還是頗為奇怪:怎麽就只有她來讀書了?可她并沒有将這疑問說出口,而是老老實實地回答着女子的問題:“先生,我叫陳阿鵲。”
“好的,陳姑娘,”那女子拿着一卷書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似乎是看了陳阿鵲一眼,又邊走邊道,“不過,不必稱呼我先生。”
“那我該怎麽稱呼?”陳阿鵲想了想,試探問道,“韓姑娘?”她問着,只盯着面前這人。她語氣很溫柔,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歲,鵝黃衫衣翠綠裙,但眉眼神态間已有了歲月打磨出來的沉靜穩重,竟給了陳阿鵲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
但陳阿鵲并不怕她。這位韓姑娘雖然看着有一股子威嚴,但相貌十分好看。那雙杏眼生得極美,單是看着她的眼睛,陳阿鵲便覺得安心。那雙眼睛,讓她覺得面前這人好似經歷了無數風霜,如今已處事不驚,甚為可靠。
“可以。”韓五娘回答着她方才的問題,将手裏那卷書輕輕放到了陳阿鵲的桌子上,“我聽說,你未曾讀過書。”
“是,”陳阿鵲垂眸,目光随着那纖細的手放下擡起,又解釋道,“我認得幾個簡單的字,但是,沒讀過什麽書。”
“好,”韓五娘說着,坐了下來,“那我們今日便從識字開始。方才放在你桌上的是一本字書,為前人所作的《急就篇》。這《急就篇》乃是……”
“我想學詩三百。”韓五娘話還沒說完,陳阿鵲便打斷了她。
“詩三百?”韓五娘翻書的手微微一頓,“為何?”
“就是想學。”陳阿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如此回答着。
韓五娘笑了:“不識字,如何能學得詩三百呢?”她說着,伸手道:“陳姑娘請坐吧。詩三百會教的,但是,總要在姑娘識字之後才教。詩三百為先秦時的作品,其用語習慣已和今時今日大不相同,相比起來,這《急就篇》更易學,适合姑娘。姑娘若是能一天掌握一章,已是難得。”
“好吧,”陳阿鵲答應了下來,眼珠一轉,卻開始讨價還價,“韓姑娘,不如,每日除學識字之外,再加一篇詩三百的篇目?”
韓五娘笑了:“你倒是會讨價還價。”
“反正,如今這裏只有我嘛,”陳阿鵲說着,笑嘻嘻地坐了下來,“若是有其他學生了,韓姑娘再調整所授內容?我如今真的很想學詩經……韓姑娘,你便依了我嘛!”她說着,自來熟地開始撒嬌。
“那好吧,”韓五娘拗不過她,又站起身來,“那便依你。我們先講急就篇,再講詩三百。不過,陳姑娘,你還是要做好準備。你識字少,若是今天連一章急就篇都未能盡數掌握,我是不會教你詩三百的。”
韓五娘說着,走到了屏風後,在屏風後的書架上找尋着。陳阿鵲看着那背影,又不禁微微出神:這個背影好生熟悉!
可她偏生就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罷了,想不起來,便不想了。陳阿鵲四下看了看,只見這書房東邊的窗子一直關着。她來時留意了一下,那邊應是後院。如今天氣暖和了些,這書房也該多通風才是。
想着,陳阿鵲便起身向窗邊走去,擡手便要推窗。
“你做什麽?”韓五娘的聲音忽然響起,陳阿鵲不由得停下了所有的動作。這聲音猛然發出,聽着還是有些可怕的。
“開窗通風。”她如實回答道。
“不必了,近日蟲蟻多,我怕啃壞了書。”韓五娘垂眸說着,又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她在陳阿鵲的書桌上放下一本書,道:“這本詩三百,便送給陳姑娘了。”
“嗯?”陳阿鵲忙走回來拿起那本書,翻來看了看,雖然她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便只得又連忙擡頭道謝,“多謝韓姑娘!”
“不必客氣,”韓五娘說着,坐了下來,又問陳阿鵲,“陳姑娘可會執筆寫字?”
“會的!”陳阿鵲忙說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但我只會寫幾個簡單的字,還有,自己的名字。這個,家裏是找人教過的。”
“這便足夠了。”韓五娘說着,輕輕一笑。陳阿鵲看着這笑容,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不對,她要捉弄我!”她想。
“然後呢?”崔靈儀問。
陳阿鵲嘆了口氣,從神像邊上跳了下來。“你說呢,”她想想就生氣,“她苦口婆心地教了我一個下午,我也就才認了一半的字!”陳阿鵲說着,在崔靈儀面前晃來晃去,好似活人踱步,“不僅如此,我回家後,還要寫作業!她竟讓我把那一章急就篇背會!天哪,我字都認不全!”
崔靈儀聽着,也覺得這作業嚴苛了點。陳阿鵲很顯然也是每每想起此事都要生氣,她還在不停地抱怨着:“這也就罷了,她還偏偏做出要放過我的模樣,說什麽,若是背不會,便手抄一遍!她還真是仁慈!”
崔靈儀聽到此處,不禁看了眼癸娘,又對陳阿鵲笑道:“她這是怕你沒學紮實,将你揠苗助長了,才用這法子敲打你,要你腳踏實地。”
陳阿鵲聞言,嘆了口氣。“是啊,我聽她如此說,便明白了,”她說着,卻還是難免抱怨,“我背了一晚上,都沒背會,只得起了個大早,老老實實地抄了一篇……那麽多字,又難認又難寫的,抄得我手疼!”
那一章《急就篇》,在第二日午後準時地送到了韓五娘手上。陳阿鵲立在韓五娘身前,看着她審視自己抄寫的作業,不由得緊張起來。
“字,是醜了些,”韓五娘說着,放下了那幾張紙,笑道,“但看得出來,陳姑娘很是認真。陳姑娘覺得如何,累嗎?”
“累!”陳阿鵲小聲嘟囔着,嘟囔得非常堅定。
“那是因為你還沒認全,更沒有理解字義。若是認得,便不會這麽累。”韓五娘說着,又請陳阿鵲坐下:“那陳姑娘今天,想要學什麽呢?”
陳阿鵲故作鎮定地清了清嗓子:“學生覺得,還是……嗯,先識字吧。
韓五娘一笑:“孺子可教也。”她說着,随手翻開那《急就篇》,道:“我知你想學詩三百,可凡事總要腳踏實地。詩不是簡單的文字堆砌,詩有韻律,有節奏,可詠懷,可寄托。若是讀白樂天那樣的詩,便也罷了,可三百篇不同。不知字音,不識字義,何以讀詩呢?等你識了字,或許不用我教,你自己便可以讀詩了。”
陳阿鵲此時已無力反駁了,她只得連連點頭:“都聽韓姑娘的。”
“好,那我們便開始吧,”韓五娘笑道,“但陳姑娘放心,就算如今學不來三百篇,我也會給你講些其他更易懂的詩作。陳姑娘聰慧,定能一點就通。”
“但願吧。”陳阿鵲說。她知道自己的水平。
“你可以的。”韓五娘微笑着說。
自此,陳阿鵲總算可以沉下心來,安心讀書了。不得不說,韓五娘教得十分認真,就算是教她識字,都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百姓日常所需,她能都說得頭頭是道,且深入淺出,每次能讓陳阿鵲明白。因此,不過幾日,陳阿鵲便已對韓五娘佩服得五體投地,讀書識字的勁頭也高了許多。不到一個月,陳阿鵲便已将《急就篇》讀熟了。
于是,陳阿鵲成了家裏唯一識字的人。為此,她很感激韓五娘。在她心中,韓五娘的地位直線上升。
“娘,你不知道,韓姑娘有多聰明,”吃早飯時,陳阿鵲忍不住地說個不停,她精神抖擻,每句話都離不開韓五娘,“唉,可惜你們聽不到她上課。”
“唉,行啦,一起來就說她,”母親拿手指點了點她的頭,“她若真有你所說那麽好,為何只有你去聽她授學呢?快吃飯吧。”
“娘……”陳阿鵲實在有些不滿,“你不能這麽說。”
“為何不能?”母親笑着反問。
陳阿鵲想了想,眼睛一瞪:“我以她為師,自然該尊師重道。如今母親卻在我面前說她壞話,不是讓女兒難做嗎?”
“就你有理,”母親笑着,又催道,“快吃飯吧。一會兒,和你妹妹,跟着你爹出去買布。女兒家,也該識得布料優劣,不要只顧着識字了。”
陳阿鵲低頭嘆氣:“好吧。”
她雖不習慣聽這話,但她還是不得不跟着去了。所幸,妹妹阿枝也跟來了。一路上,姐妹倆在馬車裏叽叽喳喳,還算熱鬧。父親雖然無奈,卻根本攔不住,只得放任她二人一路說個不停。
“長姐,那韓姑娘,當真有那麽好嗎?”陳阿枝問。馬車停了,父親下車去看布料,車上只剩了姐妹二人。
“自然!”陳阿鵲連連點頭,正要再說上許多誇贊之詞時,卻聽陳阿枝冷不丁地道了一句:
“可我聽說,沒人願意去韓府跟着韓姑娘讀書,是有原因的。”
“什麽?”陳阿鵲不解。
陳阿枝卻紅了臉,又壓低聲音:“我聽說,韓姑娘不檢點。據說,曾有人在韓姑娘的閨房裏,見到韓姑娘的床上躺着一個男人……”
“荒謬!”陳阿鵲瞪了眼睛,“好荒唐的傳言!誰能輕易進韓姑娘的閨房?哪個外人能進?賊嗎?更何況,我跟着韓姑娘學了這些時日,也未曾見有男子和她親昵。再說了,韓姑娘有弟弟,焉知那人所見男子不是她弟弟?”
“那她不會躲着人嗎?”陳阿枝反問,“她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和人私會,總不至于光明正大地來吧。更何況,弟弟那麽大了,也不好同席的呀。”
陳阿鵲一時語塞,又連忙道:“就算她有情郎,那和你我有什麽關系?少操心別人的事吧!”她越說越氣,幹脆也下了車。父親正在店鋪裏看人家的布料,她也不進去。街上人來人往的,她便往路邊一站,也不說話,只生着悶氣。
她才不信方才陳阿枝和她說得那些流言,可她一時也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這流言。和韓五娘相處了這些時日,她早已認定韓五娘是個品德高尚的好姑娘。
她立在街邊,一頓胡思亂想着。想了沒多久,她便累了,也不願去想了,只想回家。她要回家好好歇一歇,下午還要去韓府讀書呢!眼看着早晨的太陽變得越來越熱,不知不覺竟已近正午,可父親還在店鋪裏和人家聊得開心,她不禁也着急起來。正煩躁時,她忽然瞥見街角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陳阿鵲愣了一下,忽然擡腳,追了出去。
她又看到了上元夜見到的那個書生!她很确定,她認得那個背影!
可是這一次,她沒有喊住他。她不知為何自己沒有喊出來,或許是擔心她喊了,他反而不會駐足。她只是一路追着,追過了一個坊,不知不覺,竟追到了韓府附近。
“韓府?”陳阿鵲愣了愣,看着那書生,擡腳邁進了韓府的門檻。那一瞬間,陳阿鵲終于看清了他的側顏。
“這是……”陳阿鵲不覺喉頭滾動了一下,“好像!”
那側顏,和韓五娘的簡直一模一樣!
“這是怎麽回事?”陳阿鵲想着,呆呆地回過頭去,“莫非他是韓姑娘的那個弟弟?”
她一路走,一路想,腳步邁得極慢。她回憶着上元燈會的書生背影,又想着方才邁進韓府之人的背影,可不知不覺,這個背影,竟和韓五娘在屏風後的身影重合了。
“韓姑娘的床上躺着一個男人……”陳阿枝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不……不對,”陳阿鵲猛然擡頭,又回頭望向韓府,“他就是她!”
……
陳阿鵲回到那店鋪跟前時,父親還沒有出來,陳阿枝也未曾下車,沒人知道她追着一個人跑了這麽遠。已是正午,可她根本不着急了,她滿腦子都是韓五娘。
這一個中午,她的心都噗噗直跳。上車時在跳,回家時在跳,吃飯時在跳,去韓府聽課時跳得更厲害了!
可是,在她又看到韓五娘的那一瞬間,她的心卻沒來由地又安定了許多。
“怎麽一直盯着我?”韓五娘翻着書,問着。
“咳,沒什麽,”陳阿鵲低了頭,做出看書的模樣,卻又問着,“方才進來時,聽見府上的人說,上午韓三郎并未給學生授課,不知韓三郎可是身體不适嗎?”
“這倒不是,”韓五娘依舊在翻書,語氣毫無波動,“昨日有人請他去商議縣學之事,他便給今早的學生放了假,出去赴約了。”
“哦,原來如此,”陳阿鵲想了想,又道,“我就說嘛,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一人,長得很像韓姑娘,我便想,那一定是韓家三郎。只是可惜,來韓府這些日子,我都沒見過韓家三郎呢。”
韓五娘擡起頭來,微微笑着:“陳姑娘這般關心我弟弟,是為何?莫不是……”她說着,拖長了聲音,又只是微笑。
陳阿鵲聞言一愣,又悄悄咬牙。“好啊,”她想,“我還未戳破你,你竟反客為主圍魏救趙!”
“因為是韓姑娘的弟弟,所以我才關心嘛。”陳阿鵲說。
韓五娘聽了,卻只是微笑:“難為陳姑娘了,多謝陳姑娘關心,我家三郎很好。”她說着,又催道:“陳姑娘,還不快翻書?再多說兩句,這一下午便過去了。”
“好吧。”陳阿鵲說着,打開了《詩經》。今天,她可以開始學詩了。
“還在我面前裝,”她一邊翻書一邊偷偷看着韓五娘,想,“等着吧,看我怎麽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