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燕燕于飛(七)

第46章 燕燕于飛(七)

詩三百第一章 ,乃是《關雎》。

聽了一天的風雅頌賦比興和什麽采詩獻詩齊魯韓毛四家詩的東西,陳阿鵲是頭昏腦脹。好在,第二天,韓五娘終于給她講《關雎》了。對此,陳阿鵲早已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韓五娘帶着陳阿鵲讀了幾遍《關雎》,又帶着她一一解釋了字句含義,這才說道:“毛詩序中說,《關雎》所講為後妃之德,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也就是說……”

“這話不對!”陳阿鵲卻打斷了她。

“嗯?有何不對?”韓五娘放下了手裏的書,笑問着。

“這首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卻只看到一個人對心儀之人的難忘和眷戀,為此,他日夜反複難安,好在最後得以修成正果……”陳阿鵲說着,皺了皺眉,“未曾看出和後妃有關的東西!實在牽強!”

韓五娘放下了書:“你這話也不無道理。可前人所講,也必有其理由。”

“可我覺得,這等世間最樸素的情感,比後妃什麽的更合理!”陳阿鵲反駁着,她說着,又忽而一笑,向前一趴,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悄悄勾着自己的頭發,“我便經歷過這般情感。我也曾為一人,輾轉反側,日夜難眠,那人是,是……”她說着,故意吞吞吐吐。

“嗯?”韓五娘一挑眉,又順手拿起了手中的茶,就要飲下。

“我不知道那人是誰,我甚至連她的臉都沒看清,她……是我在上元燈會上遇到的一個書生。”她說。

“噗!”韓五娘一口茶都噴了出來。

“哎呀,韓姑娘,你怎麽了?”陳阿鵲故作焦急。

“沒什麽,”韓五娘咳了兩聲,“嗆到了。”她說着,手忙腳亂地搶救桌案上的書,一時竟忘了去叫門外侍女,只自己拿了帕子胡亂擦着。

陳阿鵲見她動作笨拙,連忙上前:“韓姑娘,我來吧。你沒做過這種活的。”她說着,搶過韓五娘手中帕子,先去擦了她被水弄濕的衣裳。

嗯,又确認了一下,當真是女子。

“還是我來吧。”韓五娘說着,從她手裏奪過了帕子,自己把衣裳和桌子胡亂擦了。“你在這裏稍等,”她站起身來,“我……去更衣。”她說着,也顧不上再說些什麽,連忙跑了。

陳阿鵲目送着她的背影離開,待到那門關上時,她再也忍不住,在屋裏笑得前仰後合。沒想到啊,她只是說了這幾句話,一向端莊穩重的韓五娘便失态至此!

她可真是太厲害了。

之後的一段日子裏,陳阿鵲變本加厲。詩三百中講男女之情的篇章實在太多,她總能找到機會來為難韓五娘。

“士與女為何要互贈芍藥?”陳阿鵲故作不懂,問着。

“古時,芍音同約,互贈芍藥,是為結下約定。”韓五娘解釋道。

“啊,原來是這個意思,”陳阿鵲說着,又嘆了口氣,“可惜我未能同那位郎君互贈芍藥。”

韓五娘默默無語。

“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陳阿鵲放下書本,擡頭問道,“韓姑娘,這是何意?”

韓五娘解釋道:“樹上的梅子只剩了三成,要求娶我的男子,到今日就別再等了。”

陳阿鵲聞言,想了一想,又嘆息一聲:“唉,這話,我也想對一個人說。”

韓五娘擡眼看了看她,卻依舊沒有多言。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陳阿鵲念着,又看向了韓五娘:“我娘說,如果有人在想你,你就會打噴嚏……可是這個意思麽?”

“嗯。”韓五娘點了點頭。

“可我怎麽不打噴嚏,”陳阿鵲故作氣惱,“那個人一定打了很多噴嚏!”

韓五娘垂了眸,清了清嗓子:“繼續讀吧。”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陳阿鵲念着這幾句,又故意看了一眼韓五娘,說道,“多美好的出嫁景象。”

韓五娘不自覺地将臉一沉,卻又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依舊用着往日的溫柔語氣對她說:“是送別景象。”

“為何?”陳阿鵲問着,挪到了韓五娘面前,“《桃夭》中的之子于歸是說嫁娶之事,為何這《燕燕》中的竟不是了?”她說着,故意又湊近可幾分,盯着韓五娘的眼睛看。

韓五娘剛要對她講解,可她一擡眼,卻正對上了她的眼眸。她不自覺一愣,又忽而紅了臉,連忙收回了目光,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毛詩序中說,這首詩是衛莊姜送歸妾也。”

“哦……”陳阿鵲點了點頭,卻根本沒意識到有什麽不對勁,只又湊前去問着:“那為何,這首詩中,不是嫁娶之意呢?”

“不……”韓五娘只說了一個字,一擡眼,卻又對上了陳阿鵲的目光。她霎時間慌了,連忙站起,又故作鎮定道:“這首詩歷來是有些争議的,你能有此一問,很不錯。”

陳阿鵲聽她誇贊自己,一時笑逐顏開,又忙道:“韓姑娘所言也是有道理的,嫁娶之事,于女方父母,不也是送別嗎?”

她說着,忽然想起自己的事來,又嘆了口氣:“只是,我并不明白,我的爹娘為何急着送我走。世人說什麽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雖然我不喜歡這話,但不得不承認,大部分人心中都是這麽想的,嫁出去的女兒就成了別人家的人,是個外人。我的父母,為何急着趕我去做一個外人呢?這般的送別,還真是,凄苦。就算嫁得近,以後還能常見,也改變不了什麽。”

韓五娘聽了,只是沉默不語。陳阿鵲看了她一眼,意識到自己多言了。她連忙道歉:“抱歉,韓姑娘,我不該在這裏發牢騷的。”

“無妨。”韓五娘輕聲應了一句,卻也沒有接着講課,只是又問:“你,不想出嫁?”

“嗯,”陳阿鵲應了一聲,剛想要再倒倒苦水,卻忽然想起了上元燈會的事,便又換了語氣,“其實,我有意中人了。只是我知道,我爹娘多半不會同意。”

“嗯?”韓五娘看向她。

“就是、就是……”陳阿鵲支支吾吾起來,“哎呀,韓姑娘,這還要我明說嗎?多羞呀。”

“哦。”韓五娘又只是應了一聲,卻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陳阿鵲的目光。“我們繼續讀書吧。”她說。

“好。”陳阿鵲說着,又看着韓五娘那躲閃的目光。她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卻也說不上是哪裏不對,但看見韓五娘避着她的視線,她心中忽然不好受起來。

“這是為何?”她想,“難不成,是我太過了?”

當然,這一時半會兒,她是想不出答案的。

之後的日子裏,陳阿鵲不由得老實了許多。她不再捉弄韓五娘了,只是老老實實地跟着韓五娘讀書。她實在是怕,她若是把韓五娘逼急了,韓五娘不教她了怎麽辦?比起出一口氣,她更在意這件事。

她很喜歡跟着韓五娘讀書。坐在那裏,看着面前的她認真講課,她心裏只會覺得一片安寧。甚至有時候,她自己都會不自覺地看着韓五娘出神。

書裏的世界,很是動人。那些大膽而熱烈的表白,那些小心又婉轉的思念,還有那些不加掩飾直宣于口的痛苦,都是動人的。陳阿鵲所能見到的不再只是自家院牆裏的尺寸之地,還有書裏無數具體的人所構成的最廣大的天地,這些,都分外動人。

而讀書時的韓五娘,最是美麗動人。她在認真思索時會微微蹙眉,在陳阿鵲犯傻時無奈輕笑,被陳阿鵲故意打趣時又會略顯慌亂地強裝鎮定……每一個舉動,在陳阿鵲眼中,都是可愛的。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一切似乎都沒什麽變化。陳阿鵲依舊每日來跟着韓五娘讀書,韓五娘也依舊悉心教導。轉眼間,便從春天到了秋天,不知不覺,竟然已是重陽了。

重陽之日,自然是要登高的。潤州城外有不少小山丘,逢此佳節,城裏的人都相約結伴去登高游玩。為此,韓五娘給陳阿鵲放了一天的假,陳阿鵲也得以随着父母家人出城游玩。為此,她穿了一身新衣,紅衫藍裙,明豔異常,光彩動人。但因為不能去韓府讀書,她難免蔫蔫的,無精打采。

登高游玩算什麽,她如今只想坐在韓五娘面前,聽她講詩三百。一旁的陳阿枝意識到姐姐的情緒低迷,不由得開口笑問道:“長姐,怎麽不開心?”

“沒什麽,”陳阿鵲說,“就是困。”

“好容易出來玩一次,總要打起精神來,”陳阿枝倒是十分興奮,“長姐,我聽說,今日有許多富家公子也會去游玩。他們叫什麽、什麽雅集……哎呀,我也不懂。但應該,挺有意思的。”

“沒興趣。”陳阿鵲嘆了口氣,掀開車簾,看向窗外。

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母親在此時悠悠開了口:“你這孩子,也得為自己打算。”

陳阿鵲是明白母親話中之意的,但她并沒有回應,只打了個哈欠,又撓了撓頭。她并不想考慮這些事,如今,她只想跟着韓五娘安心讀書。

母親嘆了口氣,也沒再說什麽。

一路無話。好容易到了郊外,陳阿鵲終于得以下車換換空氣。今日來登高爬山的人尤其多,擡眼望去,已有不少人登上了最高處,山下還有人帶了食盒,要在這山野間用餐。此處風景不錯,紅楓飄落在石土上,石下溪水潺潺,山間還有幾個亭子,供游人駐足賞玩。

看着這美景,陳阿鵲的心情也好了幾分,她暫時抛下了所有的不愉快,只帶着陳阿枝奔向了那半紅半綠的山峰。好容易出來一趟,是該放松一下。

可沒走了幾步路,陳阿枝卻又扯住了她的袖子。“長姐,那邊亭子裏人多,我們去那邊看看吧。”她說。

“你呀,就是愛湊熱鬧,”陳阿鵲說,“你也該多讀讀書的。可惜我平日裏要教你讀書,你又不學。”陳阿鵲說着,也向那方向看了過去,只見一群人正圍在那亭子裏,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陳阿枝讪讪一笑,又在口頭承諾着:“回去就學!”她說着,又撒嬌道:“長姐,我們去看看嘛!”

陳阿鵲拗不過她,只得點了點頭,又轉頭對着父母喊了一句,指了指那亭子的方向,方才跟着陳阿枝過去。兩人半跑半走着到了那亭子跟前,好容易擠了進去,卻只見這烏泱泱的人堆裏,正有兩位公子在對弈。

好巧不巧,這兩人,陳阿鵲都見過。一個是上元燈會那夜姓張的公子,另一個,單看背影她便知道,是韓五娘。

陳阿鵲愣了愣,又連忙看向陳阿枝,咬牙切齒地道:“你故意的!”

陳阿枝尴尬地笑了笑,卻又在她面前裝可憐,低聲解釋道:“好姐姐,那日之後,我打聽了許久,才知那公子是州學裏張學正的次子,叫張铉。聽說張學正家教甚嚴,這張公子也頗有學識,是這潤州城裏有名的才子。但這張公子和他那古板的父親不同,他行為更加不羁些。長姐,你夜夜都看那燕子花燈,如今,我總算可以帶你來親眼看看他了。”

“你!”陳阿鵲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麽,“誰說我想見他了?”可她如今氣歸氣,卻也不能走,因為韓五娘還在這裏。

陳阿枝見姐姐生氣,且不像是害羞的嬌嗔,也着實吓了一跳。“長姐,”她有些愣,小聲說着,“我以為,你心悅于他。不然,你為何每夜都要去看那花燈呢?”

“呦,是這位姑娘啊。”兩人正說着話,張铉一擡頭,便看見了陳阿鵲。他捏着黑子,看着陳阿鵲,笑了。

韓五娘聞言,也回頭看過去,她看見陳阿鵲立在那裏,手裏的白子不禁微微顫了一下,眼底也流露出一些慌亂和驚訝。但她一點兒多餘的表情都沒有,若是不細看,還以為她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張铉卻笑了:“韓三郎,怎麽不打招呼?這位姑娘,你也該認識的啊。怎麽,英雄救美之後,便把人家丢在腦後了?”

陳阿鵲聽了這話,腦中卻轟隆一聲。“他為何稱她為韓三郎?她為何要用自己弟弟的名字來見人?”她意識到了不對,卻想不明白。

今日,天朗氣清,一陣陣微風拂過陳阿鵲的面頰。微風中,陳阿鵲呆呆地看着韓五娘,一時說不出什麽話來。

後來,陳阿鵲才知道,原來這一日,韓府也收到了雅集的帖子。韓五娘,便用了韓三郎的名義來此赴會了。可她來此,正好遇見了張铉,張铉認出了她,便要拉着她下棋。陳阿枝早就打聽到了張铉喜歡與人對弈,故而,她遠遠地看到這裏有一群人圍在亭子裏看什麽,便猜這裏是有人下棋,于是,她便拉着陳阿鵲來了。

如此,陳阿鵲便再次猝不及防地遇見了女扮男裝的她。

韓五娘回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又看向張铉,微笑道:“萍水相逢的人那麽多,何必都挂在心上。”

“呵,你倒是有趣,”張铉笑了笑,又落下一子,哈哈大笑,“韓三郎,你這一片,已是死棋了。”

韓五娘慢悠悠地放下了手中白子,又微笑道:“我認輸了。”

“承讓。”張铉說。

韓五娘似是想回頭看陳阿鵲一眼,卻并沒有回頭。她只是站起身來,又對着張铉行了一禮:“張公子,韓某家中還有事,不能奉陪了。”

陳阿鵲知道,她要逃了。

“好,慢走。”張铉卻也不挽留,目光又挪回到了陳阿鵲身上。

陳阿鵲卻根本沒有看他,她的目光只追随着韓五娘。見韓五娘起身離開,她毫不猶豫,連忙擡腳追了上去。只在追上去前,她對着陳阿枝抛下了一句:“別亂跑,在這裏等我。”

說罷,她便跑了。

“哎,姑娘!”張铉卻遠遠地叫着她,“我還不知姑娘姓名呢!”可陳阿鵲哪裏顧得上理他?他也只能看着陳阿鵲的背影,漸漸遠去。

陳阿枝看了看姐姐的背影,又看了看張铉,連忙垂下了頭去,不敢說話。可張铉卻注意到了她,又起身過來,笑問着:“小姑娘,方才那位,可是你姐姐嗎?”

……

“等等我!等等我!”陳阿鵲一直追着韓五娘的背影,可韓五娘卻根本沒有停留。陳阿鵲終于忍不住了,當即大喊了一聲:“韓五娘!”

果然,韓五娘腳步一滞,又停了下來。陳阿鵲看着她的背影在那一瞬間洩了一股力,像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陳阿鵲竟沒來由地有些哽咽,可她依舊快步上前,走到了她身後。剛要說話,卻聽韓五娘先開了口:“抱歉。”她說着,頓了頓:“其實,你早就發現了,不是嗎?”她說着,似是在苦笑:“這場戲,終于是演不下去了。”

陳阿鵲愣了一下,卻又笑了。她并沒有順着韓五娘的話說下去,只是又笑問着:“韓姑娘,如今,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姓名了嗎?”

“什麽?”韓五娘有些驚訝,回頭看向她。

“姓名,”陳阿鵲重複着,“我早就想知道你叫什麽名字了。”

只可惜,上元燈會時,她沒能問出口。夢裏的千百次詢問,也都沒有個答案。

韓五娘怔了一怔,又低頭回答道:“韓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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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所有詩句都出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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