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燕燕于飛(八)

第47章 燕燕于飛(八)

其實,韓嫇用着韓三郎的身份,已經有好幾年了。

大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她十五歲的時候。那年,弟弟重病,一些從未謀面的遠房親戚幾次三番來打探消息。她為了讓那些親戚打消這些念頭,便扮成男子模樣,見了他們一面。

她一直是很聰明的。不,與其說是聰明,不如說她是不擇手段。還未及笄時,父母便去世了,是她支撐起了這個家。她無私奉獻含辛茹苦盡心竭力地撫養幼弟,防着那些盯着韓家的豺狼虎豹,只盼幼弟能早日成人。那時,她便可以将這個家交到弟弟手中了。為此,她一直活得很辛苦,傾盡全部心血,只為了這個家。為了這個家,她什麽都做得出。

這一次也是一樣。她明知道,扮成弟弟模樣是一步險棋,可她還是這樣做了。還好,她那時因打理家事,也瘦弱的很。而那些遠房親戚又沒有見過韓三郎,她竟蒙騙過去了。

可一個謊言,總是需要很多謊言來圓。扮成韓三郎的模樣不過是權宜之計,那些親戚還是會時不時就來上門走動。有些時候搪塞不過去,她便還是會扮成弟弟的模樣,和那些人交談。

漸漸的,她竟然喜歡上了這種感覺。雖然那些親戚在話裏話外仍然諸多別有用心的試探,可韓嫇竟在這交鋒中找到了些樂趣。她說不清這樂趣是什麽,可她的确留戀這種感受。每次換下男裝時,她竟都有些不舍。不過,府中事務繁忙,她并沒有太多的時間來思考這些瑣事。

但是,無論她如何殚精竭慮,體質孱弱的韓三郎終究沒能活過那年的倒春寒。

許是弟弟的死給了她太大的打擊,韓嫇也在韓三郎病死後大哭了一場。她将嗓子哭得嘶啞,整整三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她如此大哭,除了悲傷,還因為困惑。當時不過十幾歲的她十分困惑,她辛辛苦苦拉扯幼弟,防着親戚争奪家産,可如今弟弟沒了,一切,竟就要成一場空……她還能做些什麽呢?

這一切,在家中下人請她出來主持喪事時得到了答案。當她手握狼毫筆,卻遲遲寫不下一份訃告時,她知道,她在困惑什麽了。

這個家,自父母去世後一直都是她在打理。為何,如今弟弟死了,她便要昭告天下,然後将這一切分給那些連名字都記不得的遠房親戚呢?然後呢?她又該如何?住在那些遠房的親戚長輩家裏,然後等時機一到就被随便嫁給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嗎?日後來求娶她的人,會有多少是真心喜歡她的人,又會有多少,是看中了她繼承的家財呢?就算她嫁了,她又能做什麽?繼續在院牆中,為人打理家事嗎?

憑什麽,她的一生要如此過?

她有能,可以支撐起一個家;她亦有才,不比那些男人差。可為何她的才能竟被困于院牆?為何她所做的一切,都要為了父母、為了兄弟、為了丈夫?當她沒了父母兄弟丈夫,她的一切在頃刻間竟不屬于她了。多麽荒謬!

不!她不服,她不願,她的一生不該如此!而這不服不願不該,足以讓她做下接下來的事了。

“不辦了。”韓嫇用那嘶啞的聲音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可話音落下她卻紅了眼。她放下了筆,又将那落了一點的紙一把抓起狠狠撕碎。

她終于明白,為何自己會如此舍不得那一身男裝。因為,唯有在她扮成韓三郎時,她才會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多年的操勞不是空耗心血。仿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所有的結果也都回報給了自己。唯有在她穿上男裝之時,她不是為誰而活。

她不得不承認,她是自私的。她想要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小姐?”下人十分疑惑。

“韓三郎沒有死,”韓嫇說着,看向了那下人,“他可以活着。”

下人聽了這話,神情錯愕。這小姐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怎麽說出來的話,竟讓人聽不懂呢?

只見韓嫇站起身來,努力說道:“讓外邊的人都停下吧。三郎的消息,誰都不許往外傳!若有外傳者,我必嚴懲之。”

“小姐?”

“從今以後,”她嗓子痛得緊,但好歹還是發出了聲音,“我便是韓三郎。”

她要為自己活。

“她沒有發訃告,而是封鎖了消息,讓府中人打造了一口薄棺,安置了韓三郎的屍身。後來,那口棺材被她藏到了後院地窖,很多年後,才終于下葬。自那以後,府中也再沒有買過新的奴仆,那些仆人早在她父母去世不久時便被她篩選過了一次,留下來的,都是她可以信任的人。而且,她假扮得真的很像!一舉一動,全然看不出一點兒女兒家的模樣。也因此,這秘密一直不曾外傳。若不是那年府上遭了賊,那賊又将這事拿出去亂說,我也不會那麽早發現。”土地祠裏,陳阿鵲如此說。

外邊的雨依舊很大,雨聲喧嘩,顯得這土地祠裏格外寧靜。崔靈儀坐在草席上,靜靜地聽着陳阿鵲的話。癸娘則立在她身邊,握着木杖,低垂着眼,面無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說起來,那地窖入口,正對着她書房東邊的窗子。只要她開窗,她便能看見那地窖……”陳阿鵲說着,頓了一頓,“我第一次見到,她這般的女子。這般果斷、決絕。”

崔靈儀虛弱地坐在地上,也默默點頭。有這想法的女子或許不止韓嫇一人,可真敢這麽做的,或許只有韓嫇了。

“不過,她也沒有那麽小心,”崔靈儀評價着,“不然,她也不會教你讀書了。”

陳阿鵲笑了:“這便是她讓我喜歡之處了。明知可能的後果,她還是會做……她是個很有主意的人,也是個很有志向的人。只可惜,這世道容不下她的志向。她只好身體力行,能做什麽,便做什麽。”

崔靈儀聞言,想了一想,便明白了陳阿鵲話中之意。“所以,沒能進入科舉考場的,也是她。入考場前要搜身檢查防止夾帶,她女扮男裝,自然是進不去的。”崔靈儀說。

“唉,是啊,她滿腹詩書,卻連考場都進不去,”陳阿鵲嘆息一聲,“所以,她便在府中開設私學。她同我說過,她那時想着,若是她能教出幾個學生得以金榜題名,那便相當于她也可以金榜題名了。若是她能教出幾個為民謀福的清官,那就好像她在施展抱負一般。而我……”

陳阿鵲說着,面容上不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她說,她想教女子讀書,讓更多的女子識文斷字,證明自己不比外邊那些男人差。為此,就算冒着些風險也是值得的。只可惜,其他人家都顧忌着她那樁醜聞,不願将女兒送來,只有我來了。”她說着,笑着問那一立一坐的兩人:“你們說,這算不算是緣分天定?”

那日重陽,她們二人立在那向陽的山坡上說了許久的話。頭頂樹影閃動着落在腳下,陳阿鵲便在這一片斑駁中靜靜地凝望着韓嫇的側顏。

“我如今都告訴你了,”韓嫇說着,依舊沒有直視她,“你……打算如何?”

陳阿鵲回了神,又故意皺了皺眉,打量着她,說道:“這可得讓我好好想想。”她說着,湊近去問:“你想讓我保守秘密嗎?”

“此事已非我能決定。是否保守秘密,全看姑娘如何想了。”韓嫇說着,擡眼看了看陳阿鵲,又小心向後退了一步,躲開了她,低頭輕聲說道:“我如今是男裝,若被人瞧見你我如此親近,恐有損你清譽。”

陳阿鵲不由得笑了:“這般小心呀?”她說着,指了指那亭子的方向:“方才,那亭子裏的人可是很多的。我追你出來,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

韓嫇聽了這話,嘆息一聲:“是我連累了你。”

“連累什麽!”陳阿鵲沒來由地有些急了,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起來。可當她發覺自己有些激動的時候,她忽然又局促起來,連忙清了清嗓子,背過身去,道:“要我保守秘密,也可以。”

“當真?”韓嫇忙問着,又要行禮。

“但有條件,”陳阿鵲說着,回頭看向她,眯了眯眼,“你若答應,我才應你。”

韓嫇又低了頭:“請講。”

陳阿鵲一笑,又一轉身蹦到了她面前:“我還想跟着你讀書!讀一輩子!”

“嗯?”韓嫇有些驚訝,這實在是個出乎意料的要求。

“怎麽,不可以嗎?”陳阿鵲故作愠怒模樣,“三百篇才學了一半,你便要我半途而廢了嗎?”

“不……我只是……”韓嫇說着,望向她的眼睛,“我沒想到你還想要跟着我讀書。你,不怨我嗎?”

“怨你?”陳阿鵲疑惑。

韓嫇低着頭:“恐你,芳心錯許。畢竟,我是女兒身。”

陳阿鵲愣了一下,又哈哈笑了。“這有什麽,”她說着,卻紅了臉,聲音漸弱,“什麽芳心錯付呀……”

“原來如此……”韓嫇聞言,竟然像是有些失落。可她很快又擠出來一個自嘲的笑容,垂了眼,問着:“那,你不覺得,我很可怕嗎?”

“可怕?”

“是,可怕,”韓嫇點了點頭,又苦笑一聲,“我頂了我弟弟的身份,讓他不能入土為安……死者為大,應當沒有人能狠下心來,做這樣的事吧?”

陳阿鵲歪着頭想了想,又笑了。她竟擡手敲了一下韓嫇的額頭,又笑道:“你呀,平時看着那麽聰明,怎麽在這件事上過不去呢?說什麽死者為大,可在我看來,活着的人更重要。若是這樣能讓你過得更好些,為何不能做?你又沒有害人,相反,你還一直在教書育人。只是換了個身份便能做這麽厲害的事,何樂而不為?”

韓嫇聽了這話,不禁垂眸沉思。陳阿鵲見狀,又連忙貼近了她,撒嬌問着:“好啦,別想那些事了。先給我個準話:我還能不能跟着你讀書?”

“自然可以!”韓嫇一口應下。

“好,那……”陳阿鵲剛想再說些什麽,卻忽然安靜了下來,又回頭看去。她好像聽見了陳阿枝的聲音,她那好妹妹如今正漫山遍野喊着她。

“有人來找你了,”韓嫇說,“你先走吧,不要讓人看到我們在一處。不然,你便說不清了。”

“我才不理會那麽多呢!我還有一句話沒問完!”陳阿鵲說着,又回頭看向韓嫇,仿佛根本沒聽見妹妹的呼喚一般。

“什麽話?”韓嫇問。

陳阿鵲直視着韓嫇的雙眸,認真問道:“我見過女扮男裝的你,你為何還肯讓我入府、随你讀書?”

韓嫇愣了一下,又笑了。可她剛要說話,便被那越來越近的呼喚聲打斷了。

“長姐!長姐!”陳阿枝聽起來很是着急。

“陳姑娘,”韓嫇望着陳阿鵲,低聲說道,“她快來了,你該走了。”

“好吧。”陳阿鵲終究是妥協了,卻又不死心地說道,“你還有一個問題沒回答我呢,你可要記住了!”

“放心。”韓嫇微笑着點了點頭。

陳阿鵲循聲看去,她已然能看到陳阿枝的身影了。她沒忍住嘆了口氣,又看了韓嫇一眼,這才依依不舍地要走。

“哦,對,還有,”可她剛擡起的腳又落了回來,她回頭望着韓嫇,“以後,不要喚我陳姑娘了……太見外了!”

“那……我該如何稱呼你?”韓嫇問。

“喚我阿鵲。”陳阿鵲說。

“阿鵲?”韓嫇試着喚了一聲。

“很好,”陳阿鵲笑着點了點頭,“阿嫇。”話音落下,她擡腳便提着裙子跑了。

只留下在原地呆立的韓嫇。

“阿鵲,”她想着,“阿嫇……”她忽而笑了。“你呀……這個問題的答案,你還是不知道為好。”她想着、笑着,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了。很快,她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這山林野徑中,就如同她那日轉身離開上元燈會一般。

但她心裏清楚,這一次,截然不同。

平心而言,她不是一個喜歡強出頭的人。那日,她那般着急地從上元燈會離開,也是怕招惹是非。可當她在韓府認出前來讀書的陳阿鵲卻還肯收下她時,一切便不同了。

為何還肯收下她呢?

韓嫇是不敢說出這個答案的。但她會永遠記得,上元燈會上她見到的那個穿着大紅披風的少女,執拗地想得到一個燕子花燈。想要什麽,便敢去争……這很好。

而這,也足以讓她念念不忘了。

“長姐!長姐!”在這山野間,陳阿枝焦急地呼喚着。

“我在這!”陳阿鵲提着裙子從林子裏鑽了出來。

“長姐,可算讓我找到你了!”陳阿枝見到她,忙松了一口氣,迎了上來,“若是讓爹娘知道你我沒有結伴而行,怕是又要生氣了。”

“別怕,”陳阿鵲說,“我不是讓你在亭子裏等我嗎?若是你找不到我,我回去又找不到你,可該怎麽辦?”

“快別提了,長姐,”陳阿枝十分委屈,“方才,那張公子盤問了我半晌,他好吓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可惜了他那副好皮囊。”

陳阿鵲笑了:“知道就好!”她說着,挽上了妹妹的胳膊,帶着她往回走:“以後,我們躲着他走就是了!”

她說話間,臉上一直帶着淺淺的笑意。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今日竟是如此開心。

“芳心錯付……”她想着這四個字,只是笑。

那夜,陳阿鵲躺在床上,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在月夜窗下讀詩,讀的是《将仲子》:“将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讀到這裏,她将手裏的書放了下來,自言自語着:“怕這怕那的,我才不怕呢。”正想着,她忽然聽到窗外有動靜,連忙起身推門出去看。只見院牆樹枝邊,竟有人影閃動。

“是誰?”陳阿鵲問着,小心挪了幾步過去。

“阿鵲,是我,”韓嫇一笑,她依舊穿着鵝黃衫衣翠綠裙,從圍牆上跳了下來,笑盈盈地向她走過去,“我是阿嫇。”

然後,她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吻。

韓府裏,韓嫇猛然從夢中驚醒。她竟出了一身的汗,面頰上也帶了些酡紅,忍不住地輕輕喘着氣。

“怎麽……竟做了如此輕浮的夢?”她想着,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好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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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詩句出自《詩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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