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燕燕于飛(九)
第48章 燕燕于飛(九)
“燕燕于飛……”
這日清晨,陳阿鵲又坐在窗邊,望着這燕子花燈出神。風一吹,院子裏的桂花飄落了許多,送來了縷縷清香。又有腳步聲響起,陳阿鵲總算回了神,擡頭一看,只見是陳阿枝氣鼓鼓地走了過來。
“長姐,”陳阿枝抱怨着,“弟弟騙我,你去管管他!”
“如何?”陳阿鵲收了花燈,站起身來。作為家中長姐,她在弟妹面前還是有幾分威嚴的。不過她并不喜歡去管這些瑣事,這實在是有些傷腦筋。每當此時,她都會想起韓嫇來。當年,她不僅撫養幼弟,還将整個韓府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也不知她是怎麽做到的。
陳阿枝撅着嘴告狀:“我分明看見他拿着本圖畫在那看,我問他讨要,他卻不給,還說那是文章……我才不信!咱們家,就長姐識字,他都不認得字,看什麽文章呀!長姐,你說,他是不是騙人?”
陳阿鵲只說着:“待我看了再說。”她說着,随陳阿枝到了隔壁房間弟弟的住處,果然,那十歲出頭的小屁孩神色慌張,連忙從床上跳下來,像是剛藏了什麽的樣子。
陳阿鵲嘆了口氣,又伸出手:“拿來。”
弟弟還在裝:“拿什麽?”
“你方才看的文章,”陳阿鵲道,“你不想給你二姐看的話,可以直說,何必藏着掖着?如今,又這副心虛模樣。唉……将你方才看的文章拿出來吧,我總是要給你斷案的。你也大可放心,兄弟姐妹間的玩鬧,我又不會同父母說。”
可他還是不願拿。只見他立在原地,眼神躲閃,一聲不吭。
“嗯?”陳阿鵲起了疑,剛要再說話,卻聽一旁陳阿枝叫了一聲:“長姐,在床架上!”她說着,也不待陳阿鵲發令,便上床要拿。
弟弟見了,連忙阻攔,姐弟倆當即在這床榻上鬧了起來。陳阿鵲只覺頭疼,卻也不得不忙着去分開他們兩個。
“別鬧了!”陳阿鵲說。可根本沒人聽她的,現場一片混亂。
許是動靜太大,在這混亂中,床架上放着的冊子竟一個不穩便掉落下來。陳阿鵲眼疾手快,連忙抓起那冊子,又向後一退,将冊子高舉起來,正色道:“都別鬧了!”
“長姐!”弟弟更慌了。
“長姐,你看,他騙我,上面有畫的,”陳阿枝卻如此說,她指着陳阿鵲手裏的冊子,又扭頭對弟弟道,“你如今長本事了,都敢騙你二姐了?”
“我……我……”弟弟唯唯諾諾,說不出話來。
“行啦,都別鬧了。一本畫冊而已,也值得你們……”陳阿鵲出言勸着,又放下手來,在眼前随意翻了幾頁。可這一翻,她剩下的話便說不出口了。
是的,陳阿枝說的沒錯,上面的确有畫;她們的弟弟也說的沒錯,裏面的确有文章。可這文章,怎麽看着不太對勁?那畫裏的人,為何都不穿衣服?
“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陳阿鵲默念着這文章名字,又瞥了一旁的圖畫一眼,剎那間滿臉通紅。如今她拿着這畫冊,放下也不是,收着也不是,拿去給父母也不好,但似乎也不太可能讓陳阿枝看……一時間,這好好的配了圖的文章,竟成了個燙手山芋。
“長姐?”陳阿枝見她神情不對,不由得喚了一聲。
“哦,”陳阿鵲連忙整理神色,故作鎮定,只對弟弟說道,“你不該騙你二姐的。”說罷,她看了看兩人,也不知該說些什麽,揣着那畫冊便逃了。
完全顧不得兩個不省心的弟弟妹妹又說了些什麽。
于是,陳阿鵲這一早上都被這燙手山芋搞得心煩意亂,卻又莫名躁動。她幾次拿出袖子裏的畫冊,思考着如何處置它,卻又幾次将它塞進袖子裏。這實在是太為難她了。不僅如此,她甚至再也沒有翻開這畫冊,不知為何,這對她來說竟成了一件很需要勇氣的事。
她一直以為自己臉皮很厚的。
如此心煩意亂到了午後,她還是沒有想好該如何處置這本畫冊,卻到了該去韓府讀書的時間了。她怕父母發現這畫冊,又怕弟妹來尋這畫冊,不得已,只得又将這畫冊塞在袖子裏,跟着她一起去了韓府。
“你今日怎麽臉色不好?可是身體不适嗎?”書房裏,韓嫇關切問着。
“沒什麽,”陳阿鵲微微低了頭,有些心虛,“可能是沒有休息好。”
韓嫇見狀,自然是不信的。她将書向桌上一放,便起身走到了陳阿鵲面前,又微微俯身,拿手背去探了探她的額頭。
“沒有發燒,”韓嫇說着,在陳阿鵲面前坐了下來,問,“可為何,你面頰泛紅?看着和往日氣色不同。”
“啊?什麽?”陳阿鵲問着,本能擡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臉。可動作一快,那畫冊竟從她的袖子裏飛了出來,正落在韓嫇腳邊。
“這是何物?”韓嫇問着,順手便撿了起來。
“沒什麽,還給我!”這次,輪到陳阿鵲來護這香豔非常的畫冊了。只可惜,她的動作還是慢了點,韓嫇都在她眼前将那畫冊翻了開來,她才将這畫冊從她手中奪了回來。
可即使只有一眼,韓嫇也知道這畫冊裏畫了些什麽了。
“你,”韓嫇也紅了臉,“你來讀書,怎麽還随身帶了這東西?”她說着,微微側過身去,嗔怪道:“好生大膽。”
“我……這不是我的!”陳阿鵲辯解着,可惜卻毫無說服力,“我沒看它!”這的确是實話,她的确還沒來得及細細翻開這畫冊。只是将它揣在袖子裏,就足夠她臉紅心跳的了,哪裏還敢看呢?
“既然沒看,那慌什麽?”韓嫇反問着。
“我……我……”陳阿鵲一時語塞,最後只得嘟囔了一句,“你不是也慌了?”
“我才沒有。”韓嫇故作鎮定,又悄悄回頭看向陳阿鵲,只見陳阿鵲正低着頭,紅着臉,手指不停地玩弄着她的衣帶。
“那個,”韓嫇想着,悄悄嘆了口氣,卻又清了清嗓子,對陳阿鵲道:“方才,我看了一眼那……那文章,那文章我也是看過的。的确是好文章,這畫冊也是別致,竟還配了圖……那個,這文章,你若想學,我……我可以帶着你讀……”
好好的一段話,被她說得斷斷續續毫無底氣。以至于當她起身坐到陳阿鵲身邊後,陳阿鵲才反應過來,打了個激靈,問着:“啊?教什麽?”
韓嫇低着頭,将她手裏的畫冊取了下來,放在桌上,平攤開來。她清了清嗓子,可聲音還是不如往日教她念書時響亮。陳阿鵲見了她這番舉動,一時也手足無措起來,眼神卻不自覺地瞟一眼那畫冊,又飛快擡起,只盯着韓嫇看。
她生得真好看啊。
她又想起了這些日子總是做的夢。她常常夢見她,先前夢見自己追問她的姓名,後來又夢見她翻過自家院牆,與她親昵……
這是為何?究竟為何?
唉,其實,她如今也沒必要在這裏發問為難自己了。其實,她早就明白了,不是麽?
自上元燈會之後,她便總是想着她。她會日日瞧那燕子花燈,也會将她教她的詩文反複誦讀,更是常常在睡夢中與她相會……甚至,在她第一眼看到這畫冊時,她第一個想到的人,也是她。幾個月的日日相處,如山間溪流,早已無聲無息地沁入她的心髒。
她沒有芳心錯付。
陳阿鵲想着,只覺頭腦都燃燒了起來,這燃燒讓她的內心更加清醒,卻也讓她的舉止越發迷糊。不知不覺,她竟向韓嫇又湊近了着,幾乎貼在了她的身上。她望着她的面頰,看着那飛起的紅暈、看着那顫抖的睫毛、還有那水潤的唇……
“這是一篇賦,”只聽韓嫇輕聲說,“先前同你說過詩經六義,這賦,便是鋪陳直敘之意。古人說,不歌而誦謂之賦,這是相對于可以歌詠的詩而言的。記得麽,詩三百篇,皆可弦歌之。又有君子九能,其中有一條,便是升高能賦。這升高能賦是說……”
“我不要聽這些。”陳阿鵲開了口,聲音竟有些發顫。甚至,在她說出口後,她才意識到這話有多麽失禮。可話已出口,斷無收回餘地,韓嫇也不能裝作聽不見了。
“為何……不要聽這些?”韓嫇問着,卻沒敢擡眼,“你若想學這文章,自然,要先辨體,将這題目讀懂……”她也不敢看陳阿鵲。在她看到這畫冊的那一瞬間,她也想起了那夜夜旖旎的夢。她如今怎麽敢看陳阿鵲呢?
陳阿鵲不禁一笑,她又瞥了一眼那畫冊,指着那題目,忍着笑對韓嫇道:“可是,這題目這麽長,你為何,先講了最後一個字呀?”
韓嫇的臉霎時全紅了,可她仍在努力給自己找補:“先辨體……”
“阿嫇。”陳阿鵲喚了她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嗯?”韓嫇應了一聲,卻動都不敢動。她甚至感覺到了她溫熱的呼吸,就打在她的面頰上。
“你,喜歡我嗎?”陳阿鵲直直地望着她,問着。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有膽子問出這句話的。
只見韓嫇微微低了頭,垂了眸。“喜歡,”但她很快又補了一句,“你是一個很認真的學生。”
“哦。”陳阿鵲聽着這回答,不禁有些失望。她的目光逐漸收回,又悄悄移到了桌上的畫冊。那一瞬間,她計上心頭,又鬼使神差地湊上前去,在韓嫇的面頰上印了一吻。
韓嫇登時渾身一顫。
“我是說,這樣的喜歡,”她凝望着她,聲如細紋,卻堅定的很,“我沒有芳心錯付。”
韓嫇猛然擡起頭來,看向陳阿鵲。“你說什麽?”她問着。
“我說……”陳阿鵲重複着,雙頰更紅了幾分,又低下頭來,“我沒有芳心錯付。”
“阿鵲,我,你……”韓嫇一時語無倫次起來。
“阿嫇,”她握住了她的手,說,“我,心悅于你。”她說着,又擡起頭來,望着韓嫇的雙眼:“你呢?”
韓嫇聞言,渾身一頓,終于擡起頭來,直視着她雙眸。陳阿鵲見她目光流轉,正緊張時,忽見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又笑了。“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她說着,反握住陳阿鵲的手,“阿鵲,我不會負你。”
陳阿鵲一笑,撲了過去,一把抱住了她。她将她緊緊抱在懷裏,也感受到了她的手逐漸攀上她的腰背,在她的脊骨上一個一個輕輕地撫過,引起一片酥麻。
“阿嫇,”她念着她的名字,“阿嫇。”又忽而一使力,将她壓在了身下,對着那朱唇,輕輕吻了下去。
“阿鵲,你……這……”韓嫇輕哼着,看着是想要拒絕,可終究沒有做出拒絕的動作。
“阿嫇……”
……
陳阿鵲回到家時,神清氣爽,面色紅潤,還時不時地傻笑。她的腳步也輕飄飄的,像踩着棉花,走起路來,還有些虛浮。陳阿枝從未見過姐姐這般模樣,往日她從韓府回來後,雖然開心,可從未開心到這般地步。如今,她的開心看起來,似乎有些不正常了。
尤其是在看到長姐身上的紅痕時,她更覺得不正常了。
“長姐,你身上這是……”陳阿枝不解,又很擔憂,“別是那韓姑娘對你動手了吧?我還以為她很溫柔呢!”
“這個……”陳阿鵲低頭看了一眼,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出下午的情形。她仿佛又看到了她的阿嫇伏在她身上,輕輕親吻着。她哪裏受得了這般刺激,口中忍不住溢出了些聲響,又被她輕輕捂住了嘴。
“小聲些,”她輕笑着,“我的婢女可還在外邊呢。”
“你還說我,你方才也……嗯……”
“嗯?”韓嫇笑着挑了下眉。
陳阿鵲只得咬近下唇,強忍聲音,眼泛淚光,又點了點頭。她一邊在這交歡的快樂中沉淪,一邊壓抑着自己喉中的輕吟。什麽是交歡,什麽是大樂,什麽是知行合一,她今日才是真的學到了。
“這個,可能是撞到哪裏了。她……确實挺溫柔的。”陳阿鵲故作鎮定地對着陳阿枝撒着這半真半假的謊,又自顧自地要去換亵衣。
“咦,長姐,”卻不想陳阿枝又開了口,“你這小衣我沒見過,是你新做的嗎?我怎麽竟未曾留意。”
陳阿鵲低頭看了一眼那淺黃色的小衣,又點頭附和着:“嗯,是新做的。”
是她今日從韓嫇身上搶下來的。
“阿嫇,”她和她面對面地躺着,又努力解下了她身上半挂着的小衣,“這個,給我好不好?”
“嗯?為何?”韓嫇雙眼迷離,卻還顧得上給陳阿鵲擦汗。
“就當是信物了,”陳阿鵲笑着,又往她懷裏湊了湊,伸手夠下了她丢在書案上的小衣,遞給了她,“我的給你,你的給我。你我……貼身穿着。”
韓嫇一笑:“好。”她說着,接過了陳阿鵲遞過來的小衣。她垂眼看了看那白色小衣,上面還繡些一只可愛的鵲鳥。
“阿鵲,”她忽然心中一動,又望向陳阿鵲的眸子,“就讓韓三郎向你家提親吧。”
“什麽?”陳阿鵲猛然擡起頭來,看向她。
韓嫇紅了臉:“我說……韓三郎是男子,可以娶你。所以,我想向你提親。不知你,意下如何?”
陳阿鵲看着她清麗面容,一時竟有些哽咽了。“阿嫇,”她蹭進了她懷中,“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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