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青州(二)
青州(二)
青州街巷上,紅燈懸挂,影影幢幢。攢錦繡珠的馬車內,茶香氤氲。
厭了痕瞥了眼提着個兔兒燈,整在車門前的聞映雪,輕嗤道: “喲,小騙子只有一盞燈籠,打算給誰啊”
厭了痕餘光打量着對面的離飛羽和厭辭卿。
心想聞映雪定是故意的,故意只買一盞燈籠,好讓兩個人為她争風吃醋。
年紀雖小,心思卻如此深沉,果然是個小騙子。
聞映雪自然不知自己在厭了痕心中俨然成了個十惡不赦的騙子,她是真的在思考這盞兔兒燈該給誰。
她觑了眼離飛羽,只見少年眼角蘊笑,眸光溫和地望着她: “沒事兒的,一盞兔兒燈你自己拿着就行,不必因我而煩惱。”
離飛羽話音方落,便聽本是阖眸假寐的厭辭卿懶散開口: “她也沒說要給你,就這麽确定是因你而惱”
聞映雪: “……”
她頓了頓,目光轉而落在了一旁看戲的厭了痕身上。
厭了痕和厭辭卿一樣,喜歡雙手抱臂,懶洋洋地靠在軟枕前,一幅靜觀棋局的模樣。
只是不同于厭辭卿是的,厭了痕的眉眼間總藏着些纨绔風流。
像是察覺到了聞映雪的注視,厭了痕擡眼,正對上少女不懷好意的眸光。
厭了痕: “……”
他還來不及開口讓聞映雪不準再盯着他看時,突然懷裏被塞進了一只碩大的兔兒燈,臉上塗滿了朱砂的兔子,張着肥碩的兔唇,瞪着雙紅眼凝望着他。
“送給你啦!二哥哥!”聞映雪甜聲輕笑,把兔兒燈丢進了厭了痕的懷裏。
厭了痕嫌棄地要将兔兒燈扔出去: “滾!本君才不稀罕這兔兒燈!”
然而他才說完,就見聞映雪水盈瑩的眸子裏只烙下了他的身影,她顫聲道: “二哥哥不喜歡嗎可這個是我的一片心意啊。”
由于聞映雪平常說話時并非這個語氣,因此今日故意這樣講話時,一聲“二哥哥”聽起來倒像是“愛哥哥。”
厭了痕沒來由地有些煩躁,想要丢掉兔兒燈的手凝滞在半空中,最後只對着聞映雪惡劣道: “不準再和本君講話!”
聞映雪“哎呀”一聲: “可是我話很多,就想和二哥哥你講話呢。”
厭了痕剛想開口,卻聽身側響起一道幽然冷寂的嗓音。
“再吵就把你們兩個都丢出去和奉微一起趕馬。”
一直假寐的厭辭卿雖面色如常,但話音裏的不耐煩已顯而易見。
聞映雪和厭了痕适時噤聲。
将燙手山芋扔出去後,聞映雪則乖乖地又坐了回去。
她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只糖葫蘆遞給了離飛羽,柔聲道: “諾,給你的糖葫蘆。”
離飛羽倒是沒想到聞映雪還記得給自己帶串兒糖葫蘆,笑着接過道: “小師妹果然是記得師兄的!”
“那是當然!”聞映雪挑了挑眉,随後安然地靠在軟枕上,打算小憩。
然而她還眉沒阖上眼,就聽身邊人冷聲道: “本座的呢”
厭辭卿懶散掀起眼皮,垂眉凝視着聞映雪,清冽冷眸裏不掀半點波瀾。
聞映雪微愣,并未立即應答。
只見厭辭卿輕“呵”一聲,嗤道: “你給所有人都帶了東西回來,就是沒給本座帶”
“拿着本座的銀子,只給旁人買東西。”
厭辭卿眉骨下壓,嗓音瞬時低了下來: “聞映雪,你還真是沒良心。”
聞映雪蹙眉: “誰說我沒良心”
她邊說邊從袖中拿出了一只香囊,朱紅香囊上用金線勾勒出“寧”字,車內暖黃的燭影照落在“寧”字上,泛開點點金光。
“這是給你買的香囊,剛才瞧你在休憩,便沒叫你。”聞映雪将香囊塞進了厭辭卿的手裏: “還有,不準說我沒良心。”
厭辭卿接過香囊,極為散漫地掃了眼細小精巧的香囊,随意道: “就拿這個糊弄本座”
聞映雪: “只有這個了,愛要不要。”
她說着便要去搶回香囊,厭辭卿卻向後撤手,淡聲開口: “既是花的本座的銀子,本座當然要拿回來。”
“切。”聞映雪輕哼一聲,随後向厭辭卿靠了過去,貼在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 “你信我,我給你的是最好的。”
少女語氣認真,柔聲說話時吐露的熱氣萦繞在厭辭卿的耳廓。
厭辭卿長睫下斂,唇角微抿: “知道了。”
聞映雪這才坐好,奉微便提鞭趕馬,車轱辘揚起漫天塵灰, “骨碌碌”的聲響同爆竹聲相撞。
厭了痕将厭辭卿和聞映雪的小動作盡收眼底,他在心底輕“嘁”。百無聊賴地戳了戳兔兒燈上的兩只兔兒,原只是脖頸有些酸疼,轉了轉頭時卻和對面冷冽的視線相碰。
厭辭卿右手支在太陽穴處,斜睨着他,向着他挑了挑眉,随即視線向下一轉,落在了他手中的兔兒燈上。
厭了痕: “……”
聞映雪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
聞映雪原就神魂不穩,心緒不寧,好不容易眯了半晌,卻聽厭了痕陡然開口: “給你!本君才不稀罕呢!”
厭了痕倏爾擡手将兔兒燈扔給了厭辭卿。
聞映雪嘟囔道: “有病。早知道誰也不給買了。”
***
青州朱雀街盡頭不知何時新落座了一家大戶,門前匾額砌金繡彩,燈籠高懸,蕩開的紅暈襯得其府門華貴萬千。
“哇——”聞映雪抱着剛采買的一堆小物件兒,跟在厭辭卿身後,環視了四周後發出一聲輕嘆: “厭辭卿你可真是奢靡,不過就是在人間待上個把月,你竟直接買了座府邸。”
人間不比浮玉天都,此時的人間尚在寒冬,然而這座府邸裏依舊花開錦繡,假山清泉具有,穿過曲折萦回的長廊便是一座小橋,橋下清水泠泠,響聲清靈。
聞言,離飛羽嚼着糖葫蘆也贊同道: “的确,少君一出手,這銀子都不像銀子了,跟地上撿的碎石一樣,随便丢出去一大把都不帶心疼的。”
一旁的厭了痕雙手空空,哼道: “敗家玩意兒。”
走在最前方的厭辭卿腳下步子一頓,回頭瞥了眼厭了痕。
厭了痕凝眉噤聲。
“方循舟的下落暫時不明,但據他砍了月老樹來瞧,想來在凡間歷的當是情劫,本座已着鬼兵查了月老樹上的紅繩,方循舟本世需和一位女子成親,才算歷劫成功。只是他入青州前,先毀了姻緣簿,眼下并不知曉那女子是誰。而那幅畫像也不知所蹤。”厭辭卿緩步向院中走去,輕聲開口。
“他帶着滴有我血珠的畫像,肯定會在投胎為人前先将畫像藏起來。”聞映雪若有所思道。
厭辭卿站定,低頭看向聞映雪: “他既是有心引你來青州,便不會輕易讓你找到那幅畫。”
離飛羽也應聲道: “的确,據我所知,這滴血引魂之術名為畫魂術,此畫像只有引魂之人才能瞧見,也就是說,除了方循舟,我們根本無法找到畫像,最好的方法還是幫方循舟歷劫成功,屆時,再跟着他找到畫像也不遲。”
聞映雪不耐道“哦……那我還得幫方循舟了”
“是啊,小騙子,這種打不了殺不了的感覺,難受得緊吧。”厭了痕從聞映雪身側經過,帶着欠揍的語調,猛地揉亂了聞映雪的烏發,随後朝着自己的廂房大步邁去。
“厭了痕!我殺了你!”聞映雪将懷中的物件兒一股腦地塞給了離飛羽,便追在了厭了痕身後。
離飛羽怔在原地,剛想上前,卻見厭辭卿轉頭看了過來。
紫衣少年聲線清冷: “把東西給本座。”
離飛羽: “我還是自己拿着吧,待會兒給她,不勞少君了。”
厭辭卿卻神情冷肅: “同樣的話本座不想說第二遍,本座會親自交給聞映雪的。”
***
這處的聞映雪根本追不上白狼真身的厭了痕,等她湊到厭了痕的廂房前時,厭了痕早就轉身進了廂房, “咔噠”落鎖。
“小騙子,就憑你還想追上本君再去多練練吧!”厭了痕站在門內,輕嗤道。
聞映雪不服輸道: “你別太得意,下次,你可沒這麽好的運氣了!”
厭了痕漆瞳微轉,拖着輕慢的語調: “喂,本君要沐浴了,你還在本君房門前杵着做什麽”
“怎麽你想偷看啊”
聞映雪恨不得錘爆厭了痕的頭: “我幹嘛要偷看你!”
厭了痕: “那不好說,萬一你色心不死呢畢竟本君這幅皮囊也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聞映雪從齒關裏蹦出幾個字來: “我……為何要對你色心不死我們明明……是兄妹,你腦子裏能不能想些常人能想的!”
少女揮拳作勢,剛想用靈力撬開金鎖時,忽然聽見一陣喧雜的吼叫。
“啧!給老子好好地打!這小兔崽子也配做本侯的弟弟”
“是啊,他就是個妓子的孩子,算什麽二少爺,跟您稱兄道弟的豈不是拉低了您的身份”
“他啊,就只配在大街上給王孫公子擦鞋呢。”
“什麽擦鞋就是舔鞋也沒人要他的。”
“到底是妓子生的,瞧瞧這張臉,給人當禁脔也行啊。”
喧鬧的話音直接湧入了聞映雪的耳中,她循聲朝聲源的方向走去,聲音的來處是後門。
她小心推開了後門,只見大雪封街,數十名高壯的男子手持木棍站在街巷兩側,而被他們簇擁在最中心的男人一身錦衣繡金,頭束玉冠,周身散着高門子弟的氣派,卻偏偏生得賊眉鼠目,大肚挺立。
“朗小侯爺,咱們今兒個要不直接打死這孽種算了。”
“小侯爺”聞映雪眯了眯眼,她還是第一次見這麽醜的小侯爺。
她又往前伸長了脖子,這一次才看清那朗小侯爺的腳下正踩着一人的腦袋。
那人身形清癯,棍棒加身留下的傷口正不斷往外溢出滾熱的鮮血,血流潺潺,染紅了白淨的雪地。
被人稱作“朗小侯爺”的人,在聽了身邊走狗的話後,加重了腳上的力道: “殺殺自然是不能殺的,誰叫老頭子有令呢……”
他倏然彎腰蹲在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跟前,擡起肥碩的手掌拍了拍地上人的臉: “這小子腦瓜子聰明,還得要他來替小爺我科考呢。”
“行了,再繼續打會兒吧,今日敢偷小爺我的玉佩,明日就敢騎到小爺我的頭上作威作福的了。”
他說完轉身,一幅潇灑之态,但他等了許久,也未有再聽見棍棒的聲響。
“怎麽回事兒沒吃飯是不是小爺要你們有什麽……”朗小侯爺那一個“用”字還沒說出口,轉身後卻被眼前景象所驚。
不知何時,他帶來的十名小弟都被一根。粗。大的麻繩圍捆在了一起,個個被揍得鼻青臉腫,血痕滿布,高高腫起的肥嘴裏塞了塊兒棉布,使得衆人叫不出聲響來。
須臾,只見一道清麗的身影從衆人身後走出,少女身形輕盈,腳下所經之處,蕩開飛揚的雪花,她紮着貓耳發髻,發間別着一只青玉簪,鵝蛋臉上盈着笑。
“你……你是誰這些人是你綁的”方朗厲聲開口,目光卻在聞映雪身上不斷流轉。
聞映雪拍了拍手: “是啊,是我綁的,你們十幾個人欺負一個人,未免勝之不武吧”
她方才縮在門後原是不想管這閑事兒的,但從衆人的話裏她算是品出了深意。
倒在雪地裏的人是這位“朗小侯爺”的庶弟,可惜庶弟模樣長相遠在他之上,便找了個由頭将人拖出來打了一頓。
聞映雪實在是看不慣這位“朗小侯爺”,只好出手懲治。
方朗聞言,倒也不惱,只是緩步走到了聞映雪身前,雙手搭在了她的肩頭,來回摩挲: “小姑娘,你知不知道小爺我是誰今兒個你管了他的閑事,可得小心了。”
“這樣,一個雜種而已,咱也犯不着因為他傷了和氣,這樣,你今夜陪哥哥玩兒一晚,哥便不找你的麻煩了,如何”方朗低聲笑道,臉上橫肉堆積。
聞映雪“哎呀”道: “可我有很多哥哥的呀。”
方朗神色稍頓,卻又很快笑答: “原來……你也是……不過這張臉實在是美,無礙,多小爺一個哥哥不多。”
聞映雪卻笑着搖頭: “不行,我的哥哥都個頂個的好看,你不配當我的哥哥哦。”
像是戳中了方朗的痛處,方朗怒道: “你個小賤人你!看小爺我不……”
方朗猛地擡手揮出去一記拳頭,然而才伸手就被聞映雪折傷了腕骨。
“我的手!”方朗驚呼出聲: “你!”
聞映雪卻驟然轉身,将被她捆起來的衆人往前一推,衆人即刻栽倒成團,壓着方朗一路向下滾碾。
“你給老子等着!老子要了你這個賤人的命!”
方朗的怒吼響徹街巷,卻很快消匿。
等最後一聲尾音消散時,聞映雪才滿意地轉了轉手腕: “跟我鬥,你也配。”
少女輕笑轉身,只見雪地裏那位似是只剩下了一口氣。
聞映雪看不清他的臉,少年趴在地上,被打斷的兩只手往前探伸,骨節分明的手指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血痕。
“啧……”聞映雪頗有些為難,她卸下了自己的兔絨披風蓋在了青衣少年身上: “喂,你還好嗎”
她輕輕攙着少年起身,将人拖拽到了石壁上靠坐下來,然而等她擡眼時,卻視線一顫。
“方循舟”聞映雪目光落在少年的臉上。
此時的方循約莫十八歲,眉眼清俊,鼻骨高挺,略顯瘦削的臉上因烙下了血印,反倒是添了份病态的美,皲裂的唇瓣微張,他輕聲道: “姑娘……認識我”
方循舟艱難擡眼,眼皮的疼腫讓他難以視物,饒是如此,卻依舊能看到眼前人模糊的清影。
還不等聞映雪開口,方循舟兀自嘲道: “也對……青州城裏應當無人不認識我。”
“多謝姑娘,今日相救,方某……”方循舟頓了頓,倏然想起自己似乎并無可以報答聞映雪的。
聞映雪莫名心煩氣躁,率先道: “沒人讓你報答。”
就當她眼瞎,救錯了人!
幹脆讓方循舟凍死在這兒算了。
聞映雪剛想拿回自己的披風時,卻見眼前人“哐當”一下栽倒在了她的懷裏,少年方循舟雙睫輕斂,目色迷離地望着聞映雪,呢喃道: “你是……來普渡衆生的仙女嗎”
說完,他便暈死了過去。
聞映雪: “……我不是仙女,我是你的仇家啊!”
她正想把方循舟從身前推開,卻倏然想起這一世來人間是要幫方循舟渡劫,而眼下姻緣簿也被方循舟損毀,他們也不知曉方循舟歷情劫是與誰成親。
倘若一直跟在方循舟身邊,應當能知曉吧。
聞映雪思忖了片刻後,嘆了一口氣,将方循舟的手搭在了自己肩頭,随後拖着方循舟往府門內走。
長夜寂靜,唯有雪落簌簌聲。
“累死我了……看着輕,攙扶起來怎麽這麽重”聞映雪靠在門前,擡手捋了一把方循舟被血水粘連的發絲。
聞映雪忽而想起當年還在玄夜國時,她也曾被宮裏的皇子欺侮。
那時的方循舟也是這樣輕輕拂開她額前的碎發,柔聲笑道: “映雪不哭,循舟哥哥給你揉一揉就不疼了,好不好”
她指尖稍滞,才碰到少年的臉時,便聽身後響起清冽的話音,語調裏匿着些嘲意。
“聞映雪,你拿着本座給你選的披風,披在別的男人身上……”
“還敢說自己有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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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加更哈,下章厭厭戲份超多超多!!!
因為親情快要變質了……
厭厭:我真的要醋瘋了,她怎麽可以這樣
方循舟:你別怪他,都是我不好,是我麻煩了你(茶哥)
【注】 “二哥哥”叫成“愛哥哥”來自《紅樓夢》
青州是最後一個副本啦,人間的故事
寶子們晚上見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