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衆人退下,半明半暗的廊下就剩康熙帝與她兩人,雲卿只覺呼吸都很壓抑。
她要感謝他揮退衆人的仁慈麽?
明明是他設計她一步步來羊入虎口,可到頭來卻要她這只羊主動賣弄,說她多麽肥美多麽好吃麽?
雲卿咬緊唇瓣,她辦不到。
別說她前世随着夫君胤礽一同向康熙帝喊了幾十年的皇阿瑪,即便沒有,以她從小到大接受的禮儀教養,也不允許她如此輕賤自己。
可若是一味忤逆,在慎刑司因她受過的姑姑又該怎麽辦?
康熙帝要想捏死一個管事姑姑,連禦賜毒酒都顯得奢侈。
逆着趁火打劫的蕭瑟秋風,雲卿深吸一口氣,擡頭迎上康熙帝目光,“那萬歲爺打算怎麽處置奴婢?”
算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認認真真打量着他。
不同于那次深夜按摩他閉着眼,此刻一雙狹長的丹鳳眼目光凜然,如刀削的堅毅俊臉染着薄怒。
比她印象裏,那個帝王威儀厚重的康熙爺要年輕太多,以至于還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雲卿明目張膽的直視,瞧得康熙帝略顯意外。
膽子倒是大了起來。
滿宮裏除去太皇太後、皇太後并蘇麻姑姑幾位親厚長輩能如此,其餘人直視天顏皆屬于以下犯上。
可不知怎的,他反倒沒那麽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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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按宮規處置。”
瞧着她姣好臉蛋透着一抹清冷略顯哀重,康熙帝将唇瓣抿成一條線,又鬼使神差補償半句:“要不然你一個尋常宮女,還值得朕親自下旨處置?”
“尋常宮女”幾個字,聲量要重些。
偏偏有些人不想明白這種暗示:“奴婢謝萬歲爺恩典,奴婢這就去找梁谙達領罰。”
“哼,你倒是激靈,知道梁九功那個老貨向着你。”康熙帝反唇相譏:“但你別忘了,他是誰的奴才?”
這下,雲卿不知道該怎麽回話了。
他說身為萬歲爺沒必要為她一個宮女費神,她自然是得去找乾清宮管事的太監梁九功,結果他又說梁九功怎麽處置她也得聽他的吩咐。
合着到頭來,還是他決定要怎麽處置她……
無非就是,他不想按照處置宮女的規矩處置她。
雲卿不傻,這話聽得明白卻不能接茬,索性低眉順眼繼續跪着。
康熙帝瞧着她一副任君自便的态度,心口一陣氣悶,再一瞧她被冷風吹亂的單薄衣衫,皺緊的眉心又無意識放平了些,又莫名地不想讓她就這麽蒙混過關:“衛雲卿,朕在問你話呢。”
雲卿抿了抿唇,最終不得不硬着頭皮開口:“回萬歲爺的話,梁谙達是您的奴才。”
康熙帝一時不查,被噎了下。
她這回答,還真是滴水不露,毫無破綻。
一件事的拉扯陷入僵局,但他還有另一件事在等着問候她,“你且再說說,那晚佛堂為何隐瞞身份,說自己是塔塔拉.齊康之女?”
雲卿才放松的神經,又驀地繃緊!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欺君乃是誅九族的大罪,如此她自己活不成,衛姑姑到頭來也是難逃一死。
“奴婢……”
雲卿百般想着脫身的法子,只感覺自己的咽喉已被架在刀刃上,她吞了口唾沫:“奴婢當時初見天顏,心生敬畏,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就說錯了話。”
“腦子沒轉過來,還知道學貓叫,還知道糾正塔塔拉氏身子康健?”
康熙帝一針見血,道破她的搪塞之語。
雲卿一個頭兩個大,頭疼這男人如此難招架,頭埋得更低了。
她默了默:“學貓叫那會,奴婢尚且不知外面的人是萬歲爺。糾正塔塔拉氏身子康健,是她平日會将此話挂在嘴邊,印象過于深刻。”
康熙帝無聲稍稍低頭。少女一邊苦巴巴皺着眉、一邊又将眼睛轉得滴溜圓的神色,被他瞧得清楚,莫名被取悅到。
“這麽說來,合着是朕冤枉你了?”
“奴婢不敢,都是奴婢的錯。”誰又敢叫他認錯呢?
“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
康熙帝語氣依舊高傲:“你先前在乾清宮待了一個月,與朕道出實情的機會還是有的,可見還是有意隐瞞。”他忽然話鋒一轉:“故而,此次你要雙罪并罰。”
雲卿:“……”
好嘛,合着說了這麽半天,又繞回來了。
不過聽他的意思,是只罰她一人,不會牽連衛姑姑等人,雲卿還是喜聞樂見的。
“奴婢任憑……”
“皇阿瑪開恩,您饒了雲卿這一次吧。”
忽然這時,僅有半人高的小奶團子疾步走過來,朝康熙帝恭敬拱手行禮,“她也是為着回來伺候兒臣才犯了錯,您念在她一份忠心,就饒了她吧。”
因着胤礽忽然跑出來,梁九功等人擔心地都往前跟了幾步,将這話聽進去,暗道不妙。
心說太子殿下您還不如不求情呢,那句“她也是為着回來伺候兒臣”可不是往萬歲爺心窩子上紮麽?
果然,康熙帝臉色更黑了,偏有些事又跟五歲兒子說不上,只得怒喝瑞景軒的人:“朕養着你們一幫狗奴才做什麽吃的,大半夜的,竟讓太子穿着單衣就跑了出來?”
吓得衆人當即跪到一片。
緊接着一個中年女人就慌忙小跑上前,一邊念叨着“奴婢該死”,一邊将手裏厚實披風裹在胤礽身上。
雲卿感動胤礽顧不得穿外衣就冒風出來為她求情,見他穿暖和了,才有心思打量起旁邊的女人。
淩嬷嬷今年三十出頭,能被當選為奶嬷嬷自是體态豐腴。一張圓圓的臉顯得人親近随和,很容易被人信賴,尤其是被她從小看顧到大的胤礽。
思及此,突然覺得回乾清宮也不是百害無一利,至少能防着些淩嬷嬷。
雲卿打量淩嬷嬷的這會,康熙帝心裏也有了成算,“既然太子發了話,朕姑且繞你一次。但無規矩不成方圓,你若想回乾清宮侍奉太子,就先在承乾宮內提鈴三日,以觀後效。”
時下房屋樓宇多是木質,尤其是紫禁城這麽大的宅院,很容易走水失火。為此特意設置提鈴一職,從日落至拂曉定時搖鈴,以示太平無事。
但因着是在夜間,自古都是男子太監擔任此差事。
女子提鈴,還是破天荒頭一次。
一旁的梁九功,眼觀鼻鼻觀心,萬歲爺怕又是在跟衛丫頭耍孩子氣了。
這衛丫頭也是個倔脾氣的,非要說回乾清宮是伺候太子的,這太子是高興了,萬歲爺心裏定是不舒坦的。
好嘛,父子倆争一個,結果當老子的沒争過兒子……
梁九功心疼雲卿這幾個月的遭遇,但也知想勸她改口是不可能的,只得厚着老臉提議:“萬歲爺,如今秋日天涼,雲卿姑娘一個女子大半夜提鈴難免凍着。若不然就罰她值前半夜,三日改作六日,您瞧着呢?”
好不容易将人給逼回來,若凍出個好歹來,他就不信萬歲爺會不在乎。
聞言,胤礽也跟着重重點頭,水汪汪大眼滿是期待地瞧着自家皇阿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模樣可愛又氣人。
康熙帝氣極反笑,瞪了眼雲卿,“你倒是個能耐的。”
将他身邊人一個個都哄住了,唯獨……
“奴婢謝萬歲爺恩典。”
不能辜負胤礽、梁九功幫她求情,雲卿知道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不等康熙帝親口應下,就偷換概念地忙出聲謝恩。
“哼。”康熙帝冷哼一聲,沒拆穿她那點小心思,站起身準備離開,“起來吧。”
總歸她人回了乾清宮,以後收拾的法子多的是。
萬歲爺開了金口,衆人皆大歡喜。
雲卿謝恩後,緩緩站起來。
可是她跪了太久,整個小腿都是又冷又麻木的沒了知覺,一個沒注意,人不由往前栽了過去——
啊!
雲卿驚得睜大雙眼,幾乎出于本能想抓住身旁的東西,然而只有一位康熙帝……
她心尖一顫,驀地調轉方向,閉緊雙眼認命地準備摔下去。
這時,腰間意外出現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穩穩攬住她腰身,将她整個人帶入一片溫熱的懷中。
炙熱堅實的胸膛,緊貼住她凍得近乎麻木的身子。
熟悉的矜貴龍涎香襲來,雲卿呆住了。
完全未料到一慣冷漠無情的康熙帝,會高擡貴手扶她一把。
雲卿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待反應過來時,頭皮恨不得要炸開。
只因情況緊急,那只手攬過來時,未完全放在她腰上,而是腋下的一片柔軟處……
康熙帝也是微怔。
手下泛着溫涼的一團柔軟,叫他始料未及。
他下意識去瞧懷裏小人的反應,只見她整個人都縮作一團,似乎真吓壞了。賽雪香腮的線條,繃得緊緊的。
不似平日裏總直挺着背脊露出一抹清冷疏離,少有的露出幾分女兒家的脆弱。
想一想,她今年也不過十五歲,就在這宮裏走了好幾遭鬼門關,也是難為人了。
康熙帝清了清嗓子,剛準備賞臉安撫一句,誰知懷裏的嬌軟馨香驀地抽離,“奴奴奴婢該死。”
懷裏驟然一空,康熙帝不悅瞥過去,卻瞧見小人正慌了神地攪着青蔥手指,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的,模樣好笑得很。
他勾了勾唇,語氣則是淡淡的:“以後将功折罪。”說罷,大步越過她離開。
早就帶着人退到一邊的梁九功,瞧着康熙帝這麽一會功夫就走開了,一時沒忍住捂住老臉——
哎呦喂,就差一步!
……
雲卿當晚被李德全親自送回了浣衣局,替換回一直惦記着她的玉珠,一夜相安無事。
但這消息,一大早就傳遍東西六宮,衆嫔妃只覺一直擔心的事終究還是要發生了。
雲卿暫時沒心思理會那些,因為衛姑姑還沒放出來,而虎視眈眈的劉嬷嬷竟是被人一早發現了屍體。
劉嬷嬷屍體身旁留着血書,堅持她沒有誣陷衛姑姑,卻被衛雲卿、小福子等人合力針對,只能以死明志。
玉珠驚吓之餘,氣得不打一出來:“她這分明是栽贓!雲卿怎麽辦吶,這下佟貴妃更有理由發落你了。”
“不會,如今我已恢複禦前侍奉的身份,佟貴妃沒權利直接處置我。”
雲卿神色淡淡,只慶幸劉嬷嬷死了、那兩個宮女已被小祿子悄悄解決了,靈泉一事暫且安全了。
但也狐疑:佟貴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雖說劉嬷嬷以死明志能膈應人,但留着活口豈不是更能給她添堵?
雲卿想了一整日也沒想明白。
而這一整日也正如她所料,相安無事。
一晃太陽落山,雲卿提鈴的差事正式開始了。
……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秋雨綿綿來。
雲卿當值沒多久,天幕就飄起淅淅瀝瀝的秋雨,夾雜着冷涼的寒氣,一個勁往她衣領子裏鑽。
她一手提鈴當,另一只手下意識抱緊身子。但護得住上半身,卻護不住下半身,秋風叫嚣着一次又一次掀起她衣擺,呼呼倒灌。
雲卿打了個冷顫,強打着哆嗦,敲了下鈴铛,高喊一聲:“天下太平——”
如此往複,秋雨很快便打濕她的衣衫和鬓角。
“雲卿姑娘,撐把傘吧。”
一挨到天黑,李德全就撐着傘跑過來,遮住雲卿濕漉漉的頭頂。
他前腳剛到,小祿子也撐着傘後腳趕到,笑說:“奴才竟是晚了李谙達一步。”
李德全渾不在意地擺擺手,“祿谙達說笑了,啥晚不晚的,能讓雲卿姑娘不淋到便好。”
“多謝兩位谙達體恤,雲卿心領了。”雲卿冰冷雙手緊握在一處,面上仍挂着淺笑:“但我當值本就是受罰,若是再打傘容易壞了規矩。”
當奴才的當值,自是沒有打傘的道理。一旦接過傘,無疑是默認了自己身份的不同。
眼前忽然浮現昨夜那次的近距離觸碰,讓雲卿有一瞬間的不安,兩人間的關系不能再有過多的性質改變。
是而,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下這傘。
李德全和小祿子兩人好言相勸半晌,仍是被雲卿笑着婉拒,無奈對視一眼,只能相繼回去回話。
胤礽那邊倒還好,只是擔心地來回詢問時辰,只盼着雲卿能早點下值。
但朝晖堂那邊,卻是死寂沉沉一片。
李德全去送傘,雖是梁九功的意思,但也是經過康熙帝默認。
如今雲卿拒絕李德全的傘,相當于又變相拒絕康熙帝,反響可想而知。
恰在這時,敬事房的人端着綠頭牌,跪膝而入,戰戰兢兢地谄媚笑:“萬歲爺,該翻盤子了。”
康熙帝放下朱批禦筆,肅着張臉轉過頭,目光落在一行行綠頭牌上,思忖良久,最後将第二行第一張翻扣過去。
敬事房的太監見完成了差事,立即喜笑顏開退了出去,并按例跟梁九功彙報一聲:“谙達,萬歲爺今夜召了承乾宮烏雅小主侍寝。”
梁九功卻是眼皮一跳!
衛丫頭提鈴,烏雅氏來侍寝,這倆人等會豈不是要冤家路窄?
好一招借力打力,萬歲爺竟是将朝堂駕馭之術都用到衛丫頭身上了,就不知衛丫頭會不會上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