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日暮西沉,天邊泣血,蕭柔才拖着疲憊的身軀,從京郊數十裏外的莊子走回城內槐花巷的永安侯府。

她今日一日跑了十多家曾經是蕭家産業的商號、莊子,幫主子從他們手裏購入大量貨品,卻不料大家一見她來,就抓緊撇清關系,拉門關閘,把她拒之門外。

明明以前,她以蕭家大姑娘的身份随爹娘前來巡視時,那些掌櫃的想方設法收買小道消息獲得她的喜好,各種讨好和奉承。

招待她的糕點必定是京城最難排隊的那家徽記糕點鋪,喝的茶水必定是最頂級的六安瓜片。

可自打舅舅被拉下馬,蕭家被抄家,爹娘和哥哥們被流放後,每次她路過那些商號,掌櫃們都躲瘟神似的躲避,她壓根連開口的機會都沒。

眼看着主子安排的任務又沒完成,這下回去又得挨餓了。

路過西街市,看見街道盡頭那座最氣派的綠琉璃建築時,蕭柔想着再碰一下運氣。

那座綠琉璃建築以前是蕭家在京城開得最大的翡翠玉石鋪,京中不少有頭有臉的貴人都光顧過,那裏盛産的飾物更得過皇後贊譽,鼎盛一時,而掌管這家玉石鋪的掌櫃,便是由蕭家最信任的管家直接擔任的。

這位老管家是從小看着蕭柔長大的,像她的親人一樣,對蕭家人極是忠誠,想必會幫她張羅到那些貨品。

可當蕭柔心懷希冀跑到綠琉璃建築底下時,卻發現昔日那家門庭若市的商號,此時被拆得連門牌都不剩,一張張大大的封條,兩旁曾經氣焰嚣張的石獅子,此刻鋪上厚厚一層灰,被缁布随意蓋着,在殘陽照映下越發頹落,像極了此刻被褫奪掉光芒的她。

是了,她又怎麽會想不起來,贓款都是從這家商號搜出來的,朝廷已經下了死令,在沒有搜出剩餘贓款之前,內務府不得對這家商鋪作出處理。

雖然已經過去半年,但抄查這家商號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那天本應是永安侯府來他們蕭府過文定的日子,蕭柔滿心期待在家裏等到過了吉時,人都沒來,随後竟聽見蕭府商號被抄的消息。

那天她穿了一條蘇繡月華長裾,那是他們蕭氏從異域收得的珍貴料子制成的,此料子連皇後都只有兩匹,娘親此前有告誡過她不要太張揚,但她沒聽,她只想着等他來,讓他看見自己漂漂亮亮的樣子。

可當她拖曳着沾滿塵灰的月華長裾,灰塵撲撲來到這座綠琉璃商號門前時,發現親自來點算查抄的,就是她今日遲遲等不到的未婚夫,崔燕恒。

他一襲緋色官袍,站在石階上,神情冷清,皎如皓月當空。

而她一衣裙狼狽,淪為泥灰。

爹娘和哥哥們被囚車運走,她也被充入教司坊之時,她才從旁人三三兩兩不善的言語中得知,原來當初是她壞了他的姻緣,導致微安公主和親遠嫁,最後在羌國蠻夷人榻上,被蹂`躏至死。

而崔燕恒則在這短短一年裏僅靠自己贏得聖上的心,短短時日裏從一個邢部科七品給事中,成了正三品大員,離入閣僅一步之遙。

他高升之後,立馬調查朝中各員,不少朝中官員皆下了馬,就連蕭柔的舅舅,當朝一品首輔李應琦,也卷入其中一樁貪墨案中,蕭家便因此受牽。

教司坊的伶人接觸朝中要員較多,蕭柔在學藝期間聽過不少崔燕恒審案時的事。

“說來奇怪,崔世子審理李閣老的案子時,似乎格外賣力,旁的案子一頭半月才查出丁點證據,可到了李閣老那案時,不到十天就查證出來了,聽說是崔世子派發了所有人力,沒日沒夜耗在衙門,卯足了勁兒,仿佛誓要鏟死李閣老似的。”

“不難怪他,聽說崔世子對賀知宮那位有情,可那李閣老的外甥女硬是來破壞,後來...死了是吧,崔世子便發了狂四處找罪證,報複...”

後來沒等她在教司坊正式挂牌,蕭柔便被崔燕恒從教司坊拎回侯府,當小奴婢親自折磨。

今天便有了外出采買四處碰釘,正等着回府受罰餓肚子的蕭柔。

京城九月的風沙有些大,蕭柔揉了一把被風沙惹紅的眼眶,轉身便看到曾經蕭府的老管家,蕭牧。

她驚喜得瞪大了杏眸:“牧爺爺!”

可蕭牧看見她,慌忙轉身就跑,蕭柔不解,急忙提裙去追。

蕭牧跑着跑着,氣喘籲籲,最後實在是跑不動,才終于停下,崩潰道:“你!你別再追來了!”

蕭柔一愣,大大的眼睛裏漾起一波又一波熱意,“牧爺爺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好不好,順便...”

她低下頭,覺得難以啓齒,“想看你...能不能幫我張羅一下貨...”

“姑娘,你如今身份特殊,崔世子開恩,讓被查抄的蕭家各商號掌事的照舊掌事,卻也下了令,不許各掌事與蕭氏人再有接觸,不然就當同黨論罪,姑娘你行行好!念在牧伯在蕭家幾十年苦勞份上,放過我吧!”

她抿唇,不知該說些什麽,那頭蕭牧就原地扔下一錠銀子,随意打發乞丐般砸在地上,匆匆跑走了。

蕭柔走過去,俯身撿起那顆碎銀,用衣袖擦了擦上面沾到的泥灰,也不介意前一刻的尊嚴被碾,收進腰裏,彎了彎唇:“好在今日不用挨餓。”

回到侯府,侯府的管事崔正問她采買的事,蕭柔支支吾吾說不出來。

“什麽??一件也買不到?你是怎麽搞的,要知道我們永安侯府挑選下人向來嚴格,世子偏挑了個什麽也不會的進來,衣服不會洗,洗碗碗還打破,派去當灑掃吧,半天地掃不幹淨,還得別人替你善後,你倒是說說看,你這半個月來,都輾轉過多少地方了?現在連采買都買不好!”

“你以前不是蕭家大姑娘嗎?買賣不是強項??”

蕭柔被罵得無言以對。

別的工作做不好,還可以找人善後,可采買的好些物品都是府裏急用的,眼下都要下鑰了,管事的也不好給主子們交代,氣得揚起一手就想給她一掌,偏她還機靈地躲開了!

“你!!”崔正氣道:“關嬷嬷!把她領下去家規伺候!”

所謂家規便是用帶刺的藤枝鞭二十,打完連床都下不了,第二天照樣給你安排事兒。

蕭家以前向來對下人寬仁,從不曾見過如此體罰之事,她不服道:“崔氏家規我有讀過,但凡悖逆主子屢次不改者,才要鞭笞二十,我态度良好,也沒有不受悔改,只是事情沒辦好,最多也就罰俸半月,當日沒有飯備罷了!你不按規章,胡亂行事,不怕我告到長公主那?”

“好大的口氣,這是仗着自己讀過書,認識幾個字是吧?我告訴你,你以為你現在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蕭家大姑娘嗎?不過是一樂藉女子,供男人取樂的玩意,我們世子念在同你有幾分舊情,把你帶進府裏為婢,已是仁盡義盡!難道你還妄想世子會把你提作通房?不要做夢!世子要肯碰你,你又怎麽會今時今日仍在這?你敢告到長公主那,我就敢讓嬷嬷拔了你的舌頭!打斷你腿!”

“讓我來告訴你世子他是怎麽想的吧,世子他——”

“嫌你一樂藉女子,髒!”

樂藉是比奴藉還要低賤,蕭柔握緊了拳頭。

“哦,我髒,是嗎?”蕭柔一步步逼近崔正,崔正見她陡然靠近,被她身上的氣勢壓得忍不住後退。

“你..你想做什...”

蕭柔看準了後方推着泔水桶經過的後廚婆子,突然大叫一聲,吓得崔正一屁股坐進了泔水桶,弄得渾身馊臭。

“啊呀,我只是想提醒崔管家後方有泔水桶,誰知你還是坐下去了呀。”

說完,她又忍不住掩唇,咯咯笑,“你這樣看來,倒是比我還髒了。”

最後蕭柔還是被押去後罩房挨笞,只打到第三下她就臉色蒼白,精神不濟,關嬷嬷猶豫了一下,再一笞下去的時候,藤枝便被一年輕男子徒手握住。

蕭柔見那一下久久沒有落下來,忍不住轉頭去看。

卻發現,那帶刺的藤枝被那位啞巴的馬奴握住,赤目的鮮血滴滴答答從指縫間溢出,而那年輕馬奴卻面不改色。

“小...小钊...”蕭柔輕喚他一聲就暈了過去。

等她清醒過來後,發現同室的婢女小翠在給她傷口上藥,見她目露疑惑,只得磕磕巴巴解釋:“嗯...這...這是馬钊給的藥。”

蕭柔想起自己暈倒前,小钊替自己擋的那一下。

“他呢?”

蕭柔慌忙往馬钊所在之處去,檢查過确認他傷勢無虞,她才笑嘻嘻坐下像往日一樣同他閑磕,屁股才一碰馬凳,立馬彈起“啊”一聲叫了出來。

馬钊連忙給她鋪軟毯子墊着。

蕭柔感激,用手語道:“謝謝你,小钊。”

馬钊他不止是啞巴,他還是個聾子,只能靠看手語。

見馬钊如往日一樣,一聲不吭給馬兒刷毛,她湊過去,噼裏啪啦說了一通話,說得舒服了,又撐着臉幽幽道:“小钊,你真好,若你不嫌棄我樂藉,等我贖夠了罪出府後,沒人給你當媳婦兒,我就給你當媳婦。”

馬钊自然沒聽見。

第二天,盡管蕭柔多不情願,還是不得不從床上爬下來,颠着腳來到管事處,等待着新的一天該去往的地方。

依照以往的經驗,采買一事搞砸,第二天就該換地兒了,也不知今日被分配到哪個院子去做事,先前她跟着小翠學了洗衣掃地,希望這次不要搞砸。

只是她傻傻地在院中等啊等,從日出等到日落,餓了一天腿都站麻了,也沒能等出個究竟。

“嬷嬷,管事不會被泔水澆感冒了吧?怎麽還不來?今日我要分配到哪個院子幹活?洗衣還是掃地?這次我可以的。”

她的話一落,後方有一沉穩的女聲傳出:“蕭姑娘今天到世子房中。”

轉頭一看,發現正是在崔燕恒院中掌事的肖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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