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休憩一日, 城門重開。

江盛沒有做章魚丸子,一來是耗糧多不如做幾個饅頭填飽肚子,二來是章魚丸子分配給誰的問題, 不患寡而患不均, 食物容易觸及百姓緊繃的神經線, 引發不必要的動亂。

幾番思考, 江盛放棄了這個想法。

日後建州安定了再做不遲。

魏游折中一下,吩咐廚房做了些包子饅頭,帶上幾位從京城來的大夫,出了門。

現代沿海城市繁華熱鬧,不像現在, 東嶺就是個窮鄉僻壤。

看府城建州就知道了。

京城和江南耳熟能詳的大商家在此幾乎難以看到, 建州城內靠近東部港口的商街還算繁華,胭脂水粉酒樓商鋪應有盡有, 看着與北邊的州相差不大。

深入建州府城,除了東城門一片和衙門周邊,其餘街角顯得十分落魄。

東西、南北兩條連通四門的主道是青板石路,錯綜複雜的巷子裏填的是土路,下雨天泥濘的很, 不好走。

車轍滾過商街,比起人口繁多的京城和錢塘,建州街道上就冷清的多,街道上的百姓着裝配飾略顯簡樸,大概是災情鬧得人心惶惶, 蠟黃的臉上沒有多少精神。

建州的貿易大部分靠海運, 外部通商少,大多是臨近幾個州縣物品交易, 所以店鋪內的飾品物件大多是舊款式。

總體而言,不及錢塘的安海鎮繁華。

比魏游預想的還要低點。

馬車穿過老舊的城牆,城門外無災民守着,一問守衛才知災民不在這兒,需要多走一段路,去左右兩處專門的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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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搶糧的事發生過好幾回,剛開始施粥那會兒,咱從衙門押了糧出來,還沒等煮熟,就被一窩蜂擁上來的災民搶了大半,還有不少渾水摸魚的想偷溜進來。兄弟們身上挂彩,還有幾個倒黴的被踩斷了腳骨頭,躺在床上現在還沒下來。這位大人您別看災民可憐,一包賤骨頭,兇得很。”

官府對地痞流氓恨得牙癢癢,搶糧的事頻發,衙門下手越發重,打死了不少人,但災民還是屢教不改,反而越來越多人聚集,後來在遠離城門的地方搭了棚,抽調更多兵力護着,才好了些。

“我們不是不可憐這些人,多多少少掏過腰包,全他娘的是白眼狼。”護衛忍不住罵了一句,被一旁的人勸住了。

真正可憐的有,但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全臭了。

“大老爺可憐可憐我們吧。”

“老爺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飽了,求您給點糧行行好,您讓我做牛做馬也行。”

“家裏的小娃老人生了病,一口飯就成。”

魏游幾人駕車前往粥棚,沿路不少穿着破布衣的災民沖上來,唇瓣幹裂蒼白,身體骨瘦如柴,眼裏盡是哀求痛苦之色,要不是王府護衛皮膚上添了不少抓痕淤青,還真當他們是柔弱無力的小可憐,心軟下車了。

“他們指甲縫裏全是黑泥。”江盛拉着魏游的袖子,心生不忍。

“王君心善,災情時間長,近一個月建州朝廷發的糧僅管一天一頓,保證他們餓不死。那些沒吃飽的漢子必然得挖野菜,尋些其他吃的墊墊肚子。”劉和德年幼時逃難過,知道裏頭的苦。

餓極了的災民什麽都吃,為此誤食野菜死了不少人,為了一顆酸野果大打出手,也不在少數。屍體殘骸扔在地上路邊沒人管,守衛經常需要搜尋進行掩埋,否則出了瘟疫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連東嶺府城外都成這樣了,魏游不敢想象其他州會是什麽樣子。

王府早上做的饅頭包子滿滿三車,要不是周圍人高馬大的王府精兵盯着,那些虎視眈眈的流民災民早一哄而上,搶光了。

管你天王老子,吃飯最大。

粥棚的小隊長被王府護衛長柴正峰打了招呼,魏游和江盛進入粥棚,鍋裏的粥已經咕嚕咕嚕冒泡熟了,鍋蓋一掀香氣四溢,聞着味,災民隊伍開始往前擠。

“前頭的趕緊的,要餓死了。”

“再推老子一拳打死你。”

“又不是我,後面擠上來的,我能有什麽法子。”

一旁拿刀的官兵繃緊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防止有人鬧事。

“怎麽盡是些漢子小子,沒有哥兒丫頭。”前頭把粥分出去了,又起了一鍋粥,魏游趁機問掌廚。

那廚子先是被攪擾了不耐煩,一看小隊長低眉順眼,正色道:“您也見了,外頭熙熙攘攘的人擠人,哥兒女子來了不是明擺着被人占便宜嘛。況且災民多,分完漢子小子天都黑了,不如讓吃了的漢子拿木牌領了糧回去。”

“揣着糧若是有人攔路截胡……”魏游皺眉。

小隊長無奈:“想不出好法子,這幾月雨天多,一直都這麽過來的。”

“不妨多設些粥棚。”魏游提議。

小隊長解釋:“人手不夠,顧兩個粥棚還有人鬧事,多開幾個城衛護不周全。”

魏游記下了,這事可以和覃洐說一說,派點人能解決。

今天的隊伍還算安分,等日頭到頭頂,江盛注意到隊伍中一個眼熟的人,少年瘦瘦的,身高與他差不多,昨日瞥見的臉部稚氣被鼻青臉腫遮蓋,見他們看過去,那人縮了縮身體藏進隊伍。

魏游皺起眉。

他沒錯過少年眼底一閃而過的恨意和狠意。

一個不大的小屁孩哪裏來的這麽重的戾氣?

隊伍輪到他,盛粥的廚娘一抖大勺,碗裏的粥少了一半:“走走走,別堵着人拿粥,下一位。”

少年攥緊拳頭想說什麽,小隊長罵着趕他,手裏的刀蠢蠢欲動。

等人走了,小隊長無奈嘆息:“王……讓大人看笑話了,這小子滑頭的很,您別被他騙了。人是長得瘦瘦弱弱慘兮兮,廚娘當初還可憐過他偷偷加過粥,結果就一忘恩負義的,曾經還弄傷過一個城衛兄弟,如今給他糧吃都是那兄弟仁慈。”

“發生何事?”魏游問。

“城衛兄弟制止他搶別人糧,他拿刀傷人手。”小隊長說。

“你親眼見着了?”

“那倒沒有,但那兄弟是真的傷了手,讓大夫看了半個月,這小子也在牢裏呆了半個月。”

魏游沉默,他從江盛的态度中不難猜測這人的身份,大概就是昨日說的港口被欺負的雇工。

小孩髒兮兮的頭發搭在一起,身上的衣服東一塊西一塊打着不同顏色的補丁,縫合處細密整齊,看得出來補衣服的人手工不錯。但一個願意用勞動換取報酬的人和一個搶別人糧的人,是同一個,說來挺矛盾。

燙粥急匆匆入肚,他擦了擦嘴角把碗還回去,然後從懷裏小心翼翼取出木牌遞給另一邊的隊伍,領取家眷的饅頭。

“不公平,家裏兩個人憑什麽只給我一個饅頭!”少年小臉消瘦,瞪着一雙大眼,看上去十分可怕。

小隊長上前呵斥:“怎麽,你搶別人手裏的糧你就公平了?”

“我沒有!”

“死鴨子嘴硬,看我今天不教訓教訓你。”小隊長半抽出的刀被柴正峰壓回刀鞘,而少年扭曲的兇相怔在臉上,愣愣看着他們。

災荒的可憐人罷了。

“你昨日是不是去港口上工了?”魏游問。

面對明顯與官兵一路的人,少年警惕又生硬:“沒有。”

魏游一個字都不信,他挽起的褲腳還黏着幾片魚鱗,別以為他眼瞎:“你因為搶奪糧食劃傷過城衛?”

“放他娘的狗屁,官大了不起啊,可以扭曲事實随便給人按上傷人的名頭,臉比糞池裏的污水還臭不要臉。”少年恨恨道。

罵起來人氣勢洶洶。

小隊長:“他的傷難道不是你傷的?”

一說起這件事來,少年心口起伏,滿眼恨意:“那是污蔑!”

“不是你做的就趕緊領了饅頭離開,別擋着後面的人。”魏游發話,廚娘才不情不願地又扔給他一塊饅頭。

少年一愣,臉上兇狠的豬頭臉有片刻茫然,他定定看了魏游一眼,也不争論了,拿了饅頭就走。

事情到這魏游和江盛以為結束了,回城時卻遠遠見幾個人在泥地上翻滾打架,占據上風的人見他們馬車停下,面朝他們,露出了猩紅的眼睛。

是剛才的狼少年。

魏游讓人拉開他們,問:“你不是回去了嗎?”

少年成了個泥人,唯有一雙眼睛似狼,盯着地上凸起的凝塊沉默不語。

他不說話,其他人可不會閑着,其中被打的最慘的一個跪地哭嚎:“大人,你可要為我們做主,這小子搶我們老幺的糧,要不是我們及時趕到,他就得逞了!告官!打他個二十大板!”

“田三我告訴你,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講,明明是你們兄弟三個想要搶我饅頭,被我打得滿地找牙。”說着提起拳頭就要過去。

“快看,他打我們!”

少年身體停在半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他名聲差,田家兄弟咬死是他搶奪在先,沒人會信他的話。

魏游走進幾步,居高臨下地問:“那你們的饅頭在哪裏?”

田家三兄弟有一瞬間慌張,搜找一圈沒找着,直言打架時掉落泥坑不見了,囔囔着要少年賠償。而少年則蹲下身,紅着眼捧起滾成“糖糕”的饅頭,滿手污泥。

田家兄弟反應過來,指着少年的手說:“對對對,這就是我們的饅頭。”

“他們好像當你是傻子。”江盛突然對魏游說。

連江盛都看明白是一件包拯殺牛斷案的事,魏游沒道理不清楚。

田家三兄弟以鬧事的名義被抓去交給城衛,江盛回馬車左淘右淘,沒找着主食,把糕點和零嘴一股腦送給少年。

少年放下手,有些局促不安。

感動轉瞬即逝,他很快清醒,沒有接江盛的東西,反而抱着泥饅頭後退一步:“我不要,你們前腳剛走後腳說我偷東西抓我怎麽辦?”

一身刺,或者真被人誣陷過。

江盛再三保證他們不會的,少年不為所動,魏游看了他一眼,嗤笑一聲:“一個災民,犯不着動用這種肮髒的手段對付你。”

魏游輕蔑的話刺激到少年的敏感神經,小孩自尊心強,惱羞成怒下頭也不回跑了,不過不是回災民區而是跑到不遠處的水坑,洗了一把手接過零嘴。

“……”

你說他虎吧是真的虎,你說他識時務吧,也是。

現代小孩子不準打架鬥毆的标準是基于和平穩定的國情,戰亂窮苦年代,兇狠是他們的保護傘,魏游沒有說教:“過幾日建州要造廠子,你就拿着包糕點的帕子去肥皂廠,給招工的人看。”

“我為什麽要去?”

“不去也成,肥皂廠包一日三餐,還有工錢,去不去你自己考量。”

一縷陽光破開烏雲灑在天地間,天高雲淡,之後的日子晴天多,農耕時代種田才是王道,建州已入秋,二季水稻錯過了時間,冬小麥恰是時候。

雞鴨牛羊也得找人養着,再不濟,拉人去海上撈魚。

光赈災給糧不夠,災民已出現不勞而獲的惰性,除了趕人去種田,還需以工代赈解決災民過剩問題。肥皂廠和興修水利無法解決建州城外兩萬災民的生計,除了它倆,還得再想想法子。

魏游長嘆一聲。

目前最重要的是啓動金。

回府的馬車路過一處熱鬧的地方被堵了片刻,魏游看向街對面的酒樓,提議道:“回府再準備太繁瑣,不如就近吃了?”

江盛自無不可,反而異常興奮:“正好能嘗嘗地方菜!”

兩人腳剛剛踏進門,店小二彎腰致歉:“對不住對不住,客人您去別家看看吧,本店臨時調整不接客了,這兒送您一疊餐前小菜以示歉意。”

“來的不巧了。”

魏游也沒想着硬要人做生意,準備換一家試試。

一處與賬房說這話的兩人聽見熟悉的聲音,猛地轉過頭,胖乎乎的那位率先反應過來,托着肚子小跑幾步,喊道:“王爺!”

聲音驚喜無比。

魏游本來已經擡起腳準備離開,聽到有人喊他看過去,一對視,樂了:“陳富啊,這是你家開的酒樓?”

“對對對,是陳家的酒樓。”

寒暄了幾句,他的視線越過陳富,看向另一位有一面之緣的:“知府?”

建州知府喬應選:“……”

好巧。

他剛從陳富那得知錢塘的事,說瑞安王裝作貪財好色的樣子,降低所有人的警惕,然後邀大族大文人游船半日游,結果背地裏查封了戶部巡官蘇文祚的府邸,連人帶棺一并給他辦了。

想起瑞安王的風評和今早他收到的王府請帖,邀請他們建州幾位大官和東嶺八大族的人明日午後去府裏游玩賞花,他當時還覺得這位瑞安王果然是要他們送禮,現在想想,毛骨悚然。

全他娘是裝的,太陰險了。

真要送了大禮,呵呵呵,等着被查吧。

想通一切的喬應選摁下心慌,臉上帶着職業假笑匆匆上前行禮,後不失禮貌地問:“王爺來此是為了……?”

“來酒樓自然是來吃食的,”魏游有些遺憾道,“既然陳家酒樓有事無法開門,本王和王君還是去別家看看。”

“不過是賬房小事,小二沒個眼力勁不知是王爺來了,您都來了,哪能讓王爺您敗興而歸。”陳富趕緊領着魏游和江盛入座,“小二,去知會後廚一聲。”

店小二知道眼前是位王爺,他甚至不讓人入門,早就吓得跪地不起。陳富踢了他一腳,給賬房使了個眼色,賬房心領神會領了店小二離開。

方正的小桌坐了四個人,只有江盛一個人專注與美食作戰。

魏游吃了七分飽擱下筷子,陳富和喬應選吃過了所以象征性動筷,見魏游不吃了,他們立馬坐正,像是聽老師講課的乖寶寶。

兩雙眼睛看着他,魏游從容道:“酒樓的菜不錯。”

符合胃口就好,陳福松了一口氣。

而喬應選仍然臉色緊繃,放輕呼吸目不斜視,等着魏游開口,然而魏游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橫過去後,又看江盛吃飯去了。

沒了?

就這樣?

不需要考驗他什麽的?

一直到魏游和江盛吃飽喝足離開,喬應選都沒得到任何指示。他覺得不對,私下找了其他七家人似下商量,把陳福告訴他的事情又轉告東嶺七族。

都不寒而栗。

幾大官和七大族思考一晚上,第二日前往王府送禮時心照不宣送了樸實無華的書畫和茶,金銀珠寶一概沒送。

炫富遭惦記!

別人惦記還好,這可是剛辦了貪官的瑞安王!

打算試探東嶺八族財政情況好做建設準備的魏游翻看呈上來的禮單,心裏拔涼拔涼,來訪人員中除了陳福送了江盛喜歡的奇珍異寶外,其他人居然一點錢都沒有。

建州太窮了!

窮到魏游懷疑人生。

桌角放着還未送往京城的信,他直愣愣看了半天,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

要不他向皇帝撒個嬌,換個地兒待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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