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逃跑
逃跑
我捏着一張墨綠色的五十和一張淺藍色的十塊錢,扶着牆一搖一晃的走在樓梯上。
一個小時前趙姐看到我渾身青一塊紫一塊的樣子,驚得攥緊了她手上的六十。
我實在沒有心思去想那麽多,顫抖着雙手幾乎是從她手上奪下的這兩張錢。
在榮泰廣場的公共廁所我檢查了一下自己:腰上青了一大片,不能用力,扭身就疼。腿上和胳膊上都是青青紫紫的,小腿肚還有被割破的血痕。我不用碰,只是看到血痕的慘烈程度就龇牙咧嘴地閉上眼睛。
我真慘,今天穿的是短袖短褲,遮都不知道怎麽遮蓋。
不過身上這些上我還可以說我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最麻煩的就是臉上明顯的巴掌印。
我把原本紮着的馬尾散回齊肩的頭發,嘗試遮蓋了一下,可是一動就會露餡。
大爺的,手長那麽大。
我停在家門口暗罵。
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我扶着牆緩了緩氣。
還沒有開門,大門卻先被打開。我扶着牆的手馬上放下來,對拎着一袋垃圾,愕然看着我的周令也聳聳肩,假裝很輕松的笑:“好巧哦。”
周令也把手裏的垃圾袋放到門口,站起來的時候眯着眼睛湊近我看。
我怕她看出端倪,往後退了小半步,又側過身準備和她擦肩而過跑到廁所先處理掉身上的髒污。我的頭發還帶着那個黃毛的口水味,簡直臭不可聞。
可是側身的時候,周令也拉住了我的胳膊。
我忍住疼沒有叫出來,但已經能感覺自己笑容勉強:“哎呀,今天出了一身臭汗,你別靠近我,我先去洗澡。”
說着我去推周令也,說:“你不是要扔垃圾嗎?快去吧。不然晚了蚊子多。”
可是周令也沒挪腳步。她把大門關上,再一次湊近我。然後伸手撩開我擋住臉頰的頭發。
她只看了一眼,眼淚就噼裏啪啦的往下掉。我的心揪起來,“你別哭,你別哭。沒事的。我只是不小心撞到了。”
“你臉上是個巴掌印,你還要騙我是撞到的?!”周令也提高嗓門,震得我剛受傷的耳朵又開始嗡鳴。
下意識的用手捂住耳朵,我緩了三秒鐘,對上周令也淚水漣漣的驚懼。
我很勉強的笑:“沒事。對了,給你錢。”
周令也低頭看着我的胳膊。
看着看着她的眼淚就滴下來,打濕了錢。
我觸電般的縮回手,“诶诶,錢,錢。”
下一秒周令也惡狠狠地從我手上奪走那六十塊錢,一邊哭一邊跺着腳。她在客廳裏原地轉了兩圈,最後把錢塞進她的書包裏。
我不合時宜地被她生氣的可愛樣子逗笑,但是當然沒敢笑。周令也塞好了錢重新走過來。她拉着我的手走到浴室裏,讓我在馬桶上坐下,打開浴室的頂燈,刺眼的白光照的她眼睛眯了一下,但她很快又把眼睛睜大,仔仔細細地檢查我胳膊和腿上的傷。
她蹲下的時候我想到小腿肚子上的血痕,被她手指燙到一般的往後縮了一下小腿。我說:“別看了。”
周令也不理我,捏住我的小腿強迫我的腳腕一轉。
血痕明晃晃地暴露在她的眼前,周令也的眼淚就沒有停過。
她顫抖着聲線:“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啊?怎麽好好兒的出門,回來就這樣了?”
我沒有找到合理的謊言,只好沉默。
“你到底在什麽地方幹活兒?是誰欺負你的?”
她的問句我一個也答不上來。
浴室裏只有周令也的抽噎。
隔了一會兒我說你讓我洗澡吧,至少洗個頭。我沒敢說被人吐了一口唾沫,只說今天出了一身汗,太難受了。
周令也一邊抹着眼淚一邊說:“你身上不能沾水,我幫你洗頭吧。”
那怎麽能行?我腦袋上還沾着惡心的口水呢!我使勁搖頭,上半身往後靠,不肯讓她碰。
周令也不聽我的,自顧自地去拿蓮蓬頭。我想奪下來,行動間扭着腰,又是倒抽一口冷氣。
她撩開我的衣服,看見我腰後一大片青反而不哭了。只是死死地捏着蓮蓬頭,打開了熱水。
我沒辦法,說:“我自己來洗吧。我的頭發髒……上面有……有……”
‘口水’兩個字被我說成唇語,恨不能把它們吞回肚子裏。
周令也異常堅持,也異常冷峻。她試了試熱水,讓我低下頭來。纖細柔軟的手指穿過我的頭發時,她說:“你的頭發上有什麽,我都會幫你洗幹淨。”
接下來我和她都不再說話。
溫熱的水把一天的疲倦都沖洗幹淨。周令也幫我洗了頭,又幫我吹幹。最後她用沾了水的毛巾幫我把全身擦拭幹淨。
期間我想自己來,可她只是惡狠狠的瞪我一眼。
換好了睡衣,周令也席地坐在小陽臺上。
見我出來,她向我招手。神情和語氣都比剛才在浴室裏的時候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走過去的同時,驚覺她今天把陽臺的窗簾拉開。外面樹影搖曳,天很黑,兩顆星星孤零零的待在夜空裏。
我在周令也身邊坐下。她從塑料袋子裏取出棉簽,又打開碘伏,就着星光為我擦傷口。
冰涼的碘伏刺激着傷,我在周令也看不到的時候皺眉頭。周令也就像頭頂長眼睛,說如果痛的話就喊出來。
我說不痛,可是聲音都變調。
塗好了碘伏,我和她也沒有走。
兩個人一起把背靠在陽臺的牆上,看窗戶外面的兩顆星星。
那兩顆星星挨得很近,碩大的夜幕之中只有它們兩顆星,不知道是不是迷路了,不知道是不是沒有家。
周令也拍拍她的大腿,示意我靠上來。
我先是側躺,然後轉過身,平躺着仰視周令也。
周令也的下巴圓圓的,看上去和她的人一樣沒有棱角。
她不看我,但是一只手搭在我的小腹上輕輕拍着,似乎是在哄我睡覺,又似乎只是下意識的動作。
我想問她在想什麽,又覺得自己應該要對今天發生的事情做一點兒解釋。
但我不知道周令也到底有沒有生我的氣。
從她在浴室裏幫我洗頭發的時候,我覺得她是生氣又是心疼的。可是現在,我看不清周令也的表情。她只是面無表情。
周令也其實很多時候都是面無表情。眨眼睛和呼吸都出自生理本能。她的想法在很多時候都不寫在她的臉上,有時候也不寫在她說出口的話裏。
我怕貿然的開口會讓她更加生氣,我也害怕會讓她自責。因此這時候好像說什麽都是多餘,說什麽都不合适。
側目的時候看到天邊那兩顆星星。
它們也會和我們一樣嗎?
它們靠在一起的時候,也會有這樣不知道該怎麽向對方解釋的時候嗎?
或許它們和我們是一樣的。
它們的身邊什麽都沒有,只有彼此。它們應該也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裏,不知道第二天太陽升起之後它們會變成什麽樣吧。
沒人引導,沒有說明書,看不見未來,只有彼此——它們或許和我們是一樣的。
我仍然覺得我欠周令也一個道歉。
不是為了別的,她剛才哭的那麽厲害,我自己都心疼的不得了。
因此我說:“對不起。”
周令也沒有應。她輕輕拍我小腹的動作沒有停下。我看到她微微擡了擡下巴,似乎在隐忍什麽。
然後我單手撐着地板坐起來,和她面對面。
夜色下,周令也的眼眶紅了一圈。
她很平靜地看着我,一直到眼淚要掉下來之前才用很輕但是很堅定的語氣對我說:“陸祺燃,我們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