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成功
成功
夜裏十一點半,我和周令也一人背了一個包,包裏是幾件換洗的衣服和我們身上所有的錢。
然後我們就踏上了逃離的路。
在路過我家的時候,我拉着周令也停下來。
我說我去家裏拿點錢。
周令也呆呆地‘啊?’,顯然沒明白我說的是什麽意思。
我拉着她熟門熟路的繞到我的房間,伸手推了推窗戶。窗戶紋絲不動,我就知道賈芳明肯定是發現我上次怎麽進的家,她把我房間的窗戶鎖了。
周令也在這時候湊到我耳邊來,“這是你家?”
“嗯。”
周令也勾一勾我的小手指,“走吧,別拿錢了。”
我說好,轉身和周令也一起走了兩步後停住,彎下腰在草叢裏摸到一塊石頭。
周令也看看我手上的石頭,又看看我家的窗戶。
我擡起手來,那塊石頭當然準确無誤地砸向我自己房間的窗戶上。
玻璃破碎的聲音在安靜的夜裏非常響亮。屋子裏很快就傳來人說話的聲音。我拉着周令也扭頭狂跑。
耳邊都是風呼呼的聲音,周令也的腳步跟在我後面急匆匆的,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快樂,于是大笑起來。我笑得恣意又張揚,落到賈芳明的耳朵裏,估計會被認為是欠揍又讨打。
周令也跟着我一邊跑一邊說慢一點,但很快她也和我一起笑。她的笑聲真好聽,比我的好聽多了,清脆的,鈴铛似的。
她大笑着叫:“快跑!快跑!好刺激呀!”
我們一起跑出小區,跑過一個路口,兩個人都上氣不接下氣,我停下來,她一個慣性撞到我的身上。我原本就開始發疼的傷被她一撞疼的眼角滴出一行生理性眼淚。
周令也大喘着氣向我道歉。
我一屁股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喘勻了氣才說沒事。
夜裏沒有公交車了,我和周令也打車到的火車站。
我們湊了錢,買了兩張硬座到樟市。
樟市離丘市其實不遠的,但是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出過本市,而且身上的錢也只夠買兩張到樟市的票了。
硬座十個小時,我和周令也剛上車的時候還興奮地東張西望,但很快就坐的腰酸背痛。
周令也惦記我腰上的傷,要我靠到她的身上。我說不要,我還想看外面的風景。
這時候夜更深了。
我想不出比黑色更黑的顏色是什麽。火車上只開着小小的夜燈,但足以把我的臉倒映在車窗上。巴掌印淡了很多,我把額頭貼到車窗上,這樣才能看到外面的景——其實也看不到什麽,太黑了。
遠遠的地方有零散的幾點暖橙色亮點,不知道是火還是燈。
溫熱的呼吸和果木香味湊到我的身邊,周令也輕聲問:“你在看什麽?”
我跟着她壓低聲音:“你看那邊像不像老人家常說的‘鬼火’?”
“什麽?”她困惑。
火車路過了剛才的亮點,四下裏恢複成一片漆黑。
“沒有,開過去了。”
“你說我們現在開到哪兒了?”
“不知道。周圍都是荒地。”
“荒地上會有人住嗎?”
“……應該有吧?我覺得有。但是太黑了,實在看不清。”
周令也的輕笑吹起我的頭發,“荒地上怎麽會有人住呀?有人住的地方,還叫作荒地嗎?”
我把貼在車窗上的額頭試圖貼的更近,在這一刻非常認真的探究周令也話裏的真假。然後我說:“真的有,有墳。”
“哦……是死人住的地方。那也确實算是有人住了。”
坐在我們對面的是一個白頭發的老奶奶。
自從我們上車之後她的眼睛就一直是閉着的,這時候才睜開眼,對周令也說:“小姑娘,別說‘死’不‘死’的,大晚上的,多不吉利。”
我和周令也都被她突如其來的接話吓了一跳。
周令也吐了吐舌頭,對着那老奶奶的三角眼說一句:“抱歉呀,奶奶。”
周令也長得很乖,說話也很乖,老奶奶一瞬間就沒有了剛才的不滿,蒼老褶皺的臉上都是笑容:“兩個小姑娘,怎麽這麽晚還在坐車呢?”
我的手在桌子底下捏了捏周令也的手,然後說:“我們回家的。我們家在樟市。”
“哦哦。兩個小姑娘,出門在外不安全,還是早點回家好。”
“嗯。”我很敷衍的應了一句,然後扭過頭,輕輕拍了拍周令也說:“你不是困了嗎?睡覺吧。”
意思是不要再和陌生人說話了。
周令也很乖很乖地閉上眼睛,靠到我肩頭的時候還有意的避開我的傷口。
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着的。
但我夢到了我親媽。
夢裏是她帶我在路邊買澱粉腸。我不記得那天她為什麽要帶我去買澱粉腸,但我記得那根腸很大,足有我臉那麽長。
她平時不給我買這些,所以那天的澱粉腸我吃的很寶貝,一小口一小口的,不停地用嘴唇抿着油香。
在夢裏我媽喊我‘燃燃’。
我這時候想起我原來是有個小名的。不過這個小名只有我媽這麽喊。我爸一般都喊我‘喂’。不過更多的時候他不喊我。我熟悉他的拳頭多過于他的聲音。
而等到我媽丢下我走了之後,我的小名就再也沒有被人喊起過。
她說:“燃燃啊,媽媽去邊上的小店買點東西,你在這裏等媽媽,不要走開,好不好?”
夢裏的媽媽沒有臉。可能是因為我早就記不得她長什麽樣了,所以在夢裏她的臉也是模糊的光影。
但是她說話的語氣很溫柔。
我的心裏只有澱粉腸,根本沒有仔細聽她說什麽,就說好。
夢到這裏,我猛然驚醒。
火車還在繼續前行。
剛才的老奶奶也閉着眼睛。
周令也趴在面前的桌子上,臉埋在胳膊肘裏,發出輕輕的鼾聲。
夢裏的事情發生在我兩歲。
我記事是很早的,甚至對于一歲抓周的時候還有片段式的記憶。我記得我媽抱着我,指着什麽東西對我說‘抓那個,抓那個’。我還記得我爸在邊上喝酒,催促‘趕緊的’。
那個買澱粉腸的事情我也記得。
那天我站在小攤子邊上把澱粉腸吃完很久,插着澱粉腸的簽子都被我嗦的沒有味道了,我媽也沒來。
那個炸澱粉腸的小攤販沒了客人,就來逗我。逗得話就是那種讨厭的大人話,‘你媽媽怎麽還不來呀?’,‘你媽媽是不是不要你啦?’,‘你看你瘦的,把你賣了也換不了幾個錢吧?’……之類的。
我一直強忍着沒哭,板着臉耷拉着嘴角,做出不屑的樣子。
這麽一想我從小就挺會裝的。
裝不在乎,裝無所謂。
後來我媽來了。
她急匆匆地走過來,一縷頭發從盤好的發髻裏散下來。我看見她之後頗為得意的瞥了一眼身邊的那個小販,意思是‘你看,我媽來了吧,她沒有不要我’。
那天我牽着我媽的手高高興興地回家,十七年之後現在坐在火車上的我才想起來:我媽那種溫柔的語氣再一次出現的時候是帶我去公園玩的那一天。
她當時跟我說去邊上的小店買東西,可是回來接我的時候手上什麽東西都沒有。
原來她帶我去公園那次不是第一次不要我,而是第一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