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世師徒
仙界的清規戒律,其實并非凡人想象的那麽嚴苛,天庭并非無情之地,長留不乏仙侶佳偶,儒尊笙簫默的兩個弟子,火夕和舞青蘿,就是一對歡喜冤家。
然若要仙道大成,唯有斷絕七情六欲,歷經人間萬象而不沾片塵,才能鍛煉出一顆出塵圓滿的道心。
長留上仙白子畫也不例外。為了踏上仙途大道,在突破上仙境界之前,除了閉關靜修,他也曾經歷無數次紅塵歷練,從廟堂之高,到市井之僻,從清歌豔舞,到刀光血影。只是,世間百态人生,與他不過是閑庭信步,超然物外的心境,從未有片刻漣漪。
道心之堅定,讓人欽佩。但白子畫并沒有刻意為之,只是天性淡漠,心志高遠,更兼貴為長留掌門弟子,位于衆仙仰視的九天之巅,名譽、地位、權力、仙術、靈藥、乃至神器,在他人眼裏難于登天,對他來說皆唾手可得。擁有的太多,得到得太容易,似乎……從不曾追求過什麽,就無所謂執念,從而達到了無欲無求的最高境界。
至于世上情愛之事,他豈會不通曉,長留的最高修仙秘笈七絕譜,就記載了天上人間所有的情情愛愛、恩恩怨怨。天上人間美女如雲,肥環瘦燕各有千秋,傾心與長留上仙白子畫的,又何止紫熏一個,但對他而言,如同他絕情殿外的桃花,只是一道風景而已,心中從未閃過片刻绮念遐思
“怎麽就動情了呢?”白子畫至今百思不解。
庭內桃花猶帶熠熠晨露,紛飛飄落如雨,牆角撫子竟芳,婷婷多姿 。門輕輕開了,風中帶着她身上獨有的異香,沁人心脾。白子畫并未回頭,憑欄遠眺,眼眸平視遠方,神識卻悄悄落在了身邊的小徒兒身上。他心中在想:“究竟有何特別之處呢?”
師父看徒弟,入眼處當然先是她的骨骼經絡,只初初一瞥,白子畫就皺起眉來:“如此資質也能入長留修仙,真多虧了東方彧卿。”不過,經此役,花千骨“神”的身份想瞞也瞞不住。身懷異香,容易招惹妖魔,花草沾染上就會枯萎,連神器栓天鏈都能被她腐蝕。仙魔兩界凡是和神相關,如神獸、神器、神力……無不拼死争奪,更何況是一位真正血統純正的神!白子畫暗自嘆氣:“神之身,于她而言并非幸事,而是災難。”
如此一來,小骨無論如何都必須留在身邊,即為了保護她,也為了天下少去一個争端。下定了決心,也就不再去評價她的仙資如何。然受好奇心驅使,白子畫又開始悄悄打量起她來。她身穿一襲男童裝束,青白相間,天真可愛,活脫脫一個清俊小厮模樣。白子畫暗忖:“小徒兒還只是個孩子?怎麽就能動了心?做出如此喪倫背德的荒唐事。”對于另一個,他是真心表示鄙視。第一次在絕情殿的糊塗事也就罷了,那是蔔元鼎之毒惹得禍。可第二次在七殺殿內,該如何解釋呢?沒有中毒、沒有入魔、沒有喝醉、也沒人綁着、逼着、引誘着,完全是他自己情難自已!為人師表,對自己少不經事的徒兒……嗨,幸好小骨不記得了。
“師父,小骨不喜歡這身衣服。”花千骨嘟囔着小嘴,打斷了他的思路。白子畫這才回過頭了,仿佛剛發現她走出來,問道:“這個顏色很素雅,小骨不喜歡嗎?”
“顏色很好,可這是男孩子穿的衣服。”花千骨越看越別扭。
白子畫不假思索答地:“我很喜歡。你以後就這身打扮好了。”
“嗯!”花千骨摸了摸腦袋,一下子明白過來了,行走江湖還是女扮男裝比較方便,師父這是要帶自己游歷人間啊!
上天的眷顧,再次能夠成為師父的弟子,花千骨還是打心眼覺得假裝失憶是個絕妙的主意。能夠回到從前,和師父如同在絕情殿一般,朝夕相處,一直是她夢寐以求,終于美夢成真。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白子畫起床一打開房門,就看見廊外站這一個清清秀秀的小可愛。稚氣十足、纖柔苗條,像只小雀兒,一蹦就蹦到他面前,跪下來脆生生地請安:
“弟子拜見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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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畫被她吓了一跳,當場愣住了。他百年前離開仙界的時候,在長留還屬于“小”字輩,沒有人給他跪拜。此次回到絕情殿,一直閉關并未接觸下面弟子,只有小徒孫幽若每日來向他請安,規規矩矩的跪拜叩頭,讓他覺得好生別扭,早就全免了。如今小徒兒又來這一套,剛想讓她從此免去俗禮,一轉念……等等……如此也好,時時提醒她,牢記師徒尊卑之別。
便裝作很習慣的樣子,一伸手道:
“起來吧。”又問道:“我吩咐你辰時來書房見我,你來我卧室門外做什麽?”
怎麽?跪拜禮都不給她免了嗎?花千骨這下有點自作自受的感覺,這徒弟怎麽越當越沒地位了?事到如今,無計可施,她只好硬着頭皮繼續演下去,乖乖從叩謝師父,從地上爬起來,恭恭敬敬回禀:
“弟子是來伺候師父梳洗。”
白子畫看着一托盤的梳洗用具,長短玉梳、犀角篦子、雪花露、束發絲帶、勒額、發簪……才想起以前在絕情殿時,小徒兒每日清晨都會來給他梳頭。便淡淡一笑,道:
“小骨,這裏不是長留,師父不用戴冠,簡單束個發即可,我自己可以打理。”
花千骨大為意外,不甘心地問道:“師父,您就沒有別的吩咐了嗎?比如洗衣、做飯、磨墨、打扇……”順口說了一溜。
“夠了!”白子畫不耐煩地打斷了她,道:“花千骨,你給我聽着,你是我白子畫的嫡傳弟子,将來要繼續長留掌門之位,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是你需要做的,那就是用心修煉。洗衣做飯這些事,自有雜役弟子會去做,不勞你來費心。”
花千骨聳了聳肩,道:“可是師父,我們現在不在長留,而是在花蓮村,這裏只有你我師徒,沒有雜役弟子。”如今,她已經不再怕他了,那就想到什麽,就說什麽,毫無顧忌。
周圍的空氣一凝,花千骨突然感到一股寒意直透脊梁,白子畫神情肅然,淡然開口道:“花千骨,跟師父去書房,師父今日傳你“辟谷”心法,若是不成功,不許吃飯。”言罷拂袖而去。
“師父,師父,你怎麽這樣啊!”這回花千骨可真是欲哭無淚。修煉不成不許吃飯,可“辟谷”修煉成了,也不用吃飯了,師父啊!小骨太瘦小了,一把骨頭沒點肉,小骨還想多吃點,長胖點,長高點,長漂亮點呢?
接下來的一整天,花千骨都是無精打采度過。先是在自己房裏調息打坐了半個時辰,又去院子裏桃花樹下練着會劍,将近午飯時間時,假裝背誦長留心法口訣,在門廊前來回踱起步來,不經意地瞄一眼書房案前,正專注地提筆疾書的白子畫,趁他沒留意,踮起腳尖走出了院子,然後一溜煙跑進了後山的桃樹林。
這個季節,桃花開得正旺,缤紛飄落如雨,可想要吃桃子,就得再等幾個月。好在草叢中長了各色野果,花千骨從小在這片林子裏泡大,分辨得清哪些能吃,哪些不能,低着頭一路采摘。好的用手絹包起來,差點的先一口吃掉,晚上她想做個拿手的糯米果糕讓師父嘗一嘗。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吆喝,把她吓了一跳,驚慌失措地擡起頭來,才發現是村民在喊自家孩子回家吃飯。花千骨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暗自好笑,笑自己太過敏感,師父的聲音又怎會如此粗魯。
小徒兒一溜出院子,白子畫就皺眉停筆,長嘆了口氣:“真是頑劣不堪!”。不等她無聲無息溜走,神識緊随左右不離,跟進了林子裏。春日明媚,暖風微熏,綠草繁花錯落有致,林中野兔奔走,雀鳥成群結對,處處生機勃勃,野趣盎然。看到小徒兒,偷偷溜出來,原來只是為了采摘野果,白子畫差點背過氣去。資質差點也就罷了,還貪吃好玩,這……這……這該是笙簫默銷魂殿的首選人才,怎麽成了我白子畫的徒弟?
教不嚴,師之惰。白子畫剛想出聲,小徒兒突然像是受驚,擡起頭來,蒼白的小臉上滿是驚慌。四顧無人,才莞爾一笑,那一笑脈脈含羞,意味深遠,在她無邪的小臉一閃而逝,轉而她又像個孩子一般甜甜的微笑,繼續沉溺于采摘野果的快樂中。沒有了愛恨糾葛,她不是很開心嗎?那一瞬間的溫柔,記憶中仿佛從未在他眼前展露過,那又是什麽?好奇所使,白子畫沒有去驚擾她,默默地看着她,無憂無慮地在林子裏玩了個夠,才捧了一大包野果,偷偷溜進廚房。
是夜,院子內疏疏郎朗點着松明,伴着星光螢火潋豔的一池清水,師徒兩人在涼亭上相對而坐。白子畫默默地品嘗着小徒兒精心準備的點心,甜香軟糯,入口即化,更難得的是小徒兒的心思,每一顆野果都選最幹淨成熟的,差一點果子,都進了她的小肚子。
“師父,好吃嗎?”
小徒兒小鳥般依了過來,就在他鼻子底下,展露出頑皮的笑。
“唔,你費心了。”這些點心的确很好吃,但記憶中還有個桃花羹,現在正是當季,錯過了可惜。
今天的偷偷溜出去的事,還能責怪了她嗎?師徒默契地各退一步,從此每日一餐,但僅限于素食甜品。
隐居花蓮村,白子畫本意想效仿檀凡,行醫救世。一開始開堂問診,只有花蓮村民半信半疑地進來,只為圖個方便,但以白子畫的醫術,僅用一些最尋常的草藥,往往就藥到病除。不久之後,神醫之名便傳遍了四鄉八裏,求醫問藥者絡繹不絕,連遠在百裏外京城,都有人輾轉尋上門來。
一晃三個月過去了,門庭雖未若市,看這趨勢也是遲早的事,清修生涯最忌嘈雜,白子畫只得和花千骨商量,換一個更清靜些的地方,又擔心她舍不得離開父母之鄉。
“搬家,好啊,師父想去哪兒?”沒想到花千骨毫不介意。父母都不在了,花蓮村對她只是個念想,天下之大,何處不樂,沒必要守着個念想過一輩子。
白子畫想了想,道:“蜀都涼京距此不遠,孟玄郎最近致信長留,想送他的二皇子來長留學藝,我想先去看一下他選的那位皇子,資質如何?”
花千骨想起孟玄郎當年,未經入門考試,便昂首傲立衆新弟子之首,下面的弟子議論紛紛,只是不敢明言反對。最後證明,他果然是長留有史以來最差生,他自己倒沒有什麽,卻讓長留在各仙界掌門面前,大失顏面。就算當年他父皇沒有派人來接他回去,尊上白子畫也早已下定決心,要在仙劍大賽後,以榜尾的理由,将他清退回去。
“師父,長留屬于仙界,為何非要收一個人間皇子入門呢?”花千骨略有不解,天庭玉律不許仙人幹涉人間事,長留又為何獨和蜀國皇室結交?
白子畫耐心解釋道:“蜀國的開過皇帝,當年和長留有很深的淵源,具體情況你自己回長留藏經閣去查閱。總之,從此長留和蜀國就有一個約定,每位皇帝可以選送一位皇子入長留修仙。我只希望,玄郎和輕水兩個,能為長留選送最有修仙潛力的皇子,而不是他們最寵愛的皇子。”
花千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心裏卻不以為然。她自己的資質就不好,修仙一開始有點困難,後來不是也很順利,只要有恒心和毅力,沒有什麽辦不到的。
(霓漫天在天有靈,聽到後氣得差點活過來:你搶了我的尊上首徒,住的是絕情殿;看的是七絕譜;用的是斷念劍;彈的是流光琴;中了毒,尊上費百年功力給你解;遇個險,尊上萬裏疾飛趕來救。你要還嫌不順利,我去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師父,那我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就走。”去看老朋友,花千骨心裏還是特別開心。一晃五年過去了,原來郎哥哥和輕水已經有了孩子,還不止一個。
花千骨剛想跑開,白子畫從後面輕聲叫住了她。
“小骨。”
花千骨聽得一陣心慌,師父這聲呼喚,溫柔随和中居然還帶着一絲絲的腼腆,讓人耳熱心跳。臉上熱烘烘的,低下頭來糯聲細問:
“師父,什麽事?”
白子畫略一猶豫,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聲道:
“小骨,今晚你做一回桃花羹好嗎?”
花千骨一愣,滿心想着親親我我的甜蜜,沒想到是甜羹,失望地擡起頭來,故意問道:
“桃花羹?”
“嗯。”
白子畫肯定地點了點頭。桃花季節都快過了,桃林內果實青青,小骨再不做桃花羹,就得等明年桃花盛開。
“沒聽說過!”花千骨眼睛都沒眨一下,脫口而出。
“怎麽會呢?”
“真的沒聽說過。不會做!”這回花千骨沒忍住,還是眨了眨眼睛。
“小骨,桃花羹是你最拿手的,怎麽說不會?”白子畫訝然問道。
“是嗎?”
“你不記得了嗎?”
花千骨茫然搖了搖頭,一副苦思冥想的樣子。
“算了算了,忘了就算了。”白子畫立即擺擺手,免得為了個桃花羹,害得小骨連帶着想起些不該想起的。
“師父,桃花羹很好吃嗎?”
花千骨瞪大了雙眼,眼巴巴地看着白子畫,一副無辜的可憐樣,心裏卻為捉狹成功,歡欣不已。
“唔----沒關系”白子畫想了想,笑道:“師父會做,師父教你。”
君子遠庖廚,但在七殺殿已經下過一次廚,再下一次,也就不覺得為難,何況自己喜歡,小骨喜歡。
師徒倆第一次合作做羹,花千骨被打發去林子裏采集食材,白子畫脫下外袍,洗手調羹。一塵不染櫥案上,挂了一整套新制刀具,鐵釜木鏟,四壁素白,映襯着顯得格外清爽明亮。不久,屋頂上炊煙升起,廚房內甜香濃郁,師徒倆興致極佳,圍着火爐輪流品嘗。
花千骨先從鍋邊舀一勺,“噗噗”吹了兩口,一唑而盡。喳喳嘴道:
“師父,您嘗一嘗,好像淡了些,再加些糖會好吃些。”
白子畫拿起勺子也舀了一勺,淺淺嘗了一口,道:
“小骨,已經很甜了,再加糖就膩味了。”
花千骨又舀了一勺,吃完了還是皺眉道:“淡而無味,一點都不好吃。”
白子畫也又去嘗了一勺,略感歉意地道:“當然沒有小骨做得好吃,不過按照這個配方沒錯,可能是還沒拌均勻。”
白子畫再次調試羹湯,動作輕緩,手法竟如同配藥,大有異曲同工之妙,花千骨癡癡地看呆了。師父說過:如果你喜歡,以後我天天給你做。從今往後,小骨和師父一起修煉、一起游歷人間、一起行醫救世,還一起做桃花羹。等小骨再長大些,還會和師父一起……
“小骨,小骨!”
思緒剛飄過師父和她相偎相依的一幕,就被白子畫猛然叫醒……花千骨臉上兀自帶着興奮的光彩。
“哦,師父!”
“小骨,你怎麽了?”白子畫擔心地問道。
“沒什麽,師父。”一下子回到眼下,花千骨尴尬得臉都紅透,咬了咬唇,心還在狂跳不止。
“再嘗一嘗!”
白子畫舀了一碗桃花羹,先遞給她。花千骨還有點神思恍惚,想都沒想,拿過手來就喝了下去。
“啊!燙死我了!”
呲牙咧嘴,差點就把碗給摔了。
“小心點!”
白子畫沒想到她這麽心急,忙接過她手中的碗,又去倒了杯涼水遞給她,輕輕
桃花開了有謝,芬芳如故,,一輪橙色明月冉冉升起,月華微涼浸潤着花蓮村,四周寂寥無聲。
竹樓內溫馨的一幕,被剛步入庭園,前來送藥的笙簫默,盡收眼底。他在庭院內呆立了一會兒,什麽都沒說,帶着藥悄悄退了出去,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
都是師兄,你讓我幫誰,不幫誰。
沒看見!少多嘴!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