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東方千刀

這一夜,小竹樓內燈火通明。

花千骨胡亂忙碌了一夜,看看什麽都舍不得對下,結果收拾出了幾個大包袱,累得一身是汗。收拾東西,白子畫幫不上忙,索性去池邊涼亭內,借着皎潔月光,持卷夜讀。

一池鱗光潋滟,映照着白子畫清越的容顏,忽明忽暗。白子畫突然皺起眉來,放下手中書卷,凝眸專注于池面,左手五指微微屈伸。他很少用天衍術推算他人或是自己的運圖,但今夜他靜若平湖的心緒,突然被不知什麽攪擾了一下,內心感到一陣煩亂。

擡頭看了看,燈火下小徒兒不停地進進出出,卻又悄無聲息,生怕打擾了他。長留有師弟在大可放心,七殺殿尚未恢複元氣,白子畫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會驚擾到他的心緒。難道是此去蜀國路上有危險?以白子畫目前的功力,對付些盜匪和小妖魔不成問題,可如果真的有人埋下圈套,暗算他們師徒……白子畫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保小徒兒平安。

長留所有的道法中,偏偏就這“天衍術”非白子畫所好,他粗粗翻過一遍,只能算略懂一二。心算無果,白子畫只得擺開棋盤,用黑白棋子擺下了八卦圖形,想要借此推算兇吉。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白子畫眉頭緊鎖,手中拈了一顆黑子,猶豫着不知該落向何處之際。突然聽到不遠處上坡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腳步聲顯得想當慌亂,來人大概共有十三四位,個個氣虛體沉,并非是修仙之人。

黑子“啪”地從棋盤上滑下,落在木幾上,白子畫愕然擡頭,望向院外。此時,晨霧迷途,難辨東西,眼前一片白茫茫,那隊人就是沖着他們的小院而來的。

白子畫站起身來,長嘆一聲,這是非,看來是躲不過去了。出乎意料之外,院門外走進來的是一位衣飾華貴的少婦,十分美豔,盡管一臉的惶恐,但舉止溫柔有禮。手上還拖着一個小孩子,七八歲的樣子,眉眼清秀可愛。

那少婦進門後,先是恭謹一禮,問道:“請問尊駕可是花蓮村的白神醫?”

白子畫還了一禮,道:“神醫兩字不敢當,在下只是粗通醫術。”

說話間,十幾個家丁,擡着一位病人,走進了院子。白子畫不待那少婦開口,便走近前去,先看病人狀況如何。轎子裏躺着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官人,形容枯槁,氣若游絲,但仍依稀可見軒昂之像,看得出是京都的官宦世家子弟。那小孩眉目與他甚是相似,想必是倆父子。

揭開厚重的茵褥,白子畫替那位官人把了把脈,慢慢替他蓋了回去,轉身退回了涼亭,凝眸池面,沉思不語。一個富貴官宦人家,怎會讓婦孺帶着垂危病人,從京都趕了一天一夜路,來求一個鄉村郎中?之前,他們應該是遍訪京都名醫,求神問卦……

片刻後,白子畫微微欠身,那位少婦言道:“這位官人的病情,恕在下無能為力。”然後,不動聲色地繼續問道:“請問夫人,不知是哪位高人,說動了夫人,來這偏僻之地,空跑一趟,枉費苦心。”

那位少婦看白子畫不問情由,便先替丈夫診脈,心中剛燃起幾分希望。待聽到“枉費苦心”的斷言,忍不住激動起來,失去了一貫的矜持,涕淚俱下,拉着孩子幾步上前,盈盈跪倒在了白子畫面前。

哭道:“求求白神醫,就看在這可憐的孩子份上,他今年才七歲,救救他父親吧!”

然後,推了推身邊的孩子,道:“千刀,異朽閣的人是怎麽吩咐你的,快給神醫跪下,求他救救你父親。聽話啊,好孩子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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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子畫眉頭一皺,聽到“異朽閣”三字,他的頭皮就一緊。他這才低頭多看了那孩子一眼,只見他如石像般立在眼前,雖然兩眼通紅,但抿着小嘴,任他母親如何扯他袍襟,說什麽也不肯跪下。

“異朽閣!”白子畫喃喃自語。那一絲心緒動蕩,終于明了源至何方。

那位少婦見哀求不成,索性自報家門,希望得到神醫額外眷顧。

“白神醫有所不知,我家相公他乃是前內閣大學士,東方彧卿的族弟,名叫東方伯。自從東方大學士死後,皇帝念其忠誠為國,追封為護國公,世襲三世。可惜東方家人丁不旺,上追五代兩百年,也只有我家相公,這麽一個遠房族弟。皇帝開恩,不但讓我家相公襲了護國公的爵位,還封了尚在襁褓中的刀兒,一等侍衛。去年刀兒年僅六歲,就已經入宮給皇子們伴讀。少年得志,難免心高氣傲,神醫莫怪。”

“東方千刀?”

“正是小兒。”

白子畫擡了擡手,示意道:“東方夫人,請先起來。”然後問道:“剛才聽夫人提及異朽閣,難道是異朽閣的人讓你們來這裏找我?”

東方夫人試了試眼淚,畢竟是大家閨秀,雖慌亂焦慮,卻也不失談吐風儀。站起身來,微微欠身,把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我家相公一向身體康健,卻在一個月前,突然感到頭暈。遍訪京都名醫,針石湯藥全然無效,病情反而日重一日。這在走投無路時,妾身聽人說,京城裏有個異朽閣,能解天下疑難,但要付出一定的代價。為了相公,就算傾家蕩産,也無所不惜。所以妾身毫不猶豫,立即前去上門求告,沒想到異朽閣的人,将妾身擋在門外,卻要讓我的刀兒獨自一人進去。妾身也聽說過異朽閣的規矩,在閣內看到的、聽到的,一概不許外宣。所以刀兒出來之後,只說要親自帶父親去花蓮村求一位姓白的神醫。妾身沒有敢多問,就立即讓家人準備車馬,連夜趕來。蒼天有眼,妾身本想先打聽下神醫住處,沒想到就進村第一家就是,真是蒼天有眼。”

這下,白子畫的頭真的開始隐隐作痛。異朽閣的人轉世輪回,從來不走地獄黃泉六道,而有他們自己不傳于世的秘法,所以無跡可循。如按時間推算,眼前東方千刀十有八九,就是東方彧卿的轉世靈童,等到他做回異朽閣主後,就會覺醒累世記憶,又是一個難纏的東方彧卿。

異朽閣洩露太多天機,天道懲戒,凡是為異朽閣做事的人,一世都活不過二十五歲。無論誰做了東方的父親,就注定活不過二十五歲,這是命數。

我若不救,你必恨我;我若救了,逆天而為,天道必譴。

東方,你這是定要和我白子畫,結下生生世世的殺父之仇嗎?

白子畫斜睨了一眼東方千刀,一切盡在不言中:你要恨就恨吧,想怎麽恨,就怎麽恨。不過,你休想再利用小骨!

東方夫人一直緊張地盯着白子畫,見他負手沉吟,雖有恻隐之心,卻無施救之意。顫聲道:

“神醫見諒,妾身此次前來太過匆忙,沒有準備周全,區區薄禮,還望神醫不要嫌棄。”擡手間,她後面立即上來幾位仆人,每個都手裏捧了大禮盒。東方夫人還怕打動不了這位世外高人,繼續加碼道:“若是我家相公若能痊愈,恩同再生,妾身定當重謝,護國公府之所有,任憑神醫取用。”

白子畫擺了擺手,阻止仆人打開禮盒,直言相告:“夫人見諒,并非在下見死不救,實在是尊夫的病已入膏肓不治之地,任何藥石都已對他無效。恕在下無能為力,夫人還是盡快回京,令請高明。”

聞言,東方夫人臉色剎那間變得慘白,失聲痛哭道:“異朽閣的人親口對我刀兒說,普天之下,只有花蓮村的神醫可以救我家相公。醫者父母心,白神醫怎可見死不救?東方家門不幸,人丁凋零,只剩下我們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我家相公若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孤兒寡母在這亂世,還不知道會落得何等悲慘的下場?神醫難道就真狠心如此,你的醫德何在?良心何存?”

話已至此,白子畫背過身去,不願再搭理。于凡俗之人,他一向懶得多費唇舌,更何況是胡攪蠻纏型的。若是他一人在此,早就飛身遠遁,有多遠離多遠,可是如今多了個小徒兒,還在房裏沒完沒了地收拾行李。

東方夫人見白子畫軟硬不吃,狠了狠心,恨道:“神醫若是執意不肯,妾身也不想活了,不如今天妾身就撞死神醫面前!”

一不做二不休,東方夫人真的就四處找地方去撞,要死給他看。白子畫冷眼旁觀,猜想着她大概會去撞牆、或是撞柱子,東方家那麽多下人看着,她的寶貝兒子就在她身邊,總會有幾個眼明手快的吧?所以,他巍然不動。

沒想到,東方夫人選來選去,最後心一橫,沖着他就直直地撞了過來。直到東方夫人的發髻,快要碰到他的前襟,白子畫才恍然大悟,這母子倆原來是有預謀的。這點小鬼計,還入不了白子畫的眼,也沒見他有何動作,稍稍側身就輕松避開了。東方夫人撲了個空,站立不穩一個踉跄,踩到了涼亭臨池的臺階邊緣,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掉進身後的水池子裏。

“娘!小心啊!”

池水并不太深。白子畫邊想,邊探身看了看身後的池子。不看則已,一看不僅皺眉,池水不是太深而是太淺,池底碎石淩亂,他在擔心東方夫人不會被淹死,反而可能會被摔死。

“啊!師父快拉住她!”

白子畫也正在猶豫,花千骨一聲驚呼,他就沒有多想,伸出一手來,拉住了東方夫人驚慌失措、到處亂抓的右手,輕輕将她拉了回來。立足未穩,白子畫就松了手,幸好小徒兒及時沖了過來,把東方夫人扶穩。

“娘”

“夫人”

東方夫人上半身靠在了一個柔弱的肩膀上,驚魂未定,一下子被兒子東方千刀緊緊抱住大腿。忍不住失聲痛哭道:“刀兒,我可憐的刀兒,神醫不肯救你爹,娘也不想活了,就讓娘跟你爹一起去了吧。”母子倆抱頭痛哭,惹得花千骨也陪着心酸,白子畫則皺眉不語,暗自嘆氣。

花千骨早就聽到院內動靜,卻一直躲在竹樓內忙自己的事,最近求醫問診的人越來越多,白子畫怕耽誤她的修煉,如非需要幫手,一般不許她出來。後來,看到事情越說越僵,都鬧到尋死覓活的地步了,趕緊跑出來調解。

“師父。”

花千骨輕喚了一聲。關心則亂,花千骨也看出她不是真心求死,但扶住不停低泣的東方夫人,還是面露不忍之色,回頭看看白子畫,欲言又止。白子畫皺眉不語,他一向不喜歡和凡人接觸太多,更可況對方還和異朽閣有瓜葛,只是小徒兒心地善良,無論如何同她解釋,她還是會心有不忍。

勉強解釋道:“小骨,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數,師父治得了病,可治不了命。”

花千骨正想開口再求,卻被一聲怒喝打斷。

“走開,別碰我娘親!”

東方千刀一把推開一身小郎打扮的花千骨,怒斥道:“那裏來的野小子,放尊重些!”東方府男女尊卑門禁森嚴,雖然他們母子兩個在小涼亭上,和神醫鬧得不可開交,帶來的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遠遠低頭站着,不敢上前一步。

花千骨一愕,沒想到好心被狗咬,忍不住争辯道:“我是在幫你啊!你娘親眼看就要掉池子裏了,我好心扶她一把,你不謝我還跟我兇,沒見過你這樣蠻不講理的小孩?”

東方千刀一晃腦袋,斜睨了一眼白子畫,哼了一聲道:“聖人言:男女授受不親,七歲不同席、不同食。你都這麽大了,難道你師父都沒有教過你嗎?”數落了一通花千骨,最後居然把白子畫給繞了進去。

白子畫哼了一聲,并不搭理,對于口舌紛擾,他最是不耐煩,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懶得去争辯。花千骨卻受不了,自己受了委屈也就罷了,沒想到還連累了師父,怎肯善罷甘休。看了一眼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東方夫人,一股莫名的醋意湧了上來,對東方千刀戲谑道:

“東方少爺如此博學,懂得男女授受不親,也該懂得救命之恩,如何相報吧。剛才我們師徒倆一起救你娘親,那你娘親豈不是非我們師徒不嫁了?”

“臭小子,你胡言亂語些什麽,想找死!”東方千刀氣得滿臉通紅,握緊了小拳頭,花千骨見勢不妙,轉頭就跑。

“刀兒,別……”東方夫人慌做一團,沒了主意。

“有種,你別跑!”東方千刀被氣得面紅耳赤,追着花千骨滿院子打。

此情此景,又仿佛回到當年入試長留時,衆少年兩小無猜地打鬧嬉戲。“花千骨,不許胡鬧!”白子畫忍不住出言喝止。花千骨不敢不聽,繞這院子跑了一圈,最後躲到了白子畫身後,東方千刀雖然恨得咬牙切齒,卻也還記得此行的目的,不敢對白子畫太無理。

三人一下子僵持不下,反而把剛才尋死覓活的主角,給冷落在了一旁。東方夫人本來就不是潑辣之人,謹守閨訓,從父從父從子,如今夫君重病垂危,她就開始對早慧的寶貝兒子,言聽計從,千依百順。她悄悄拉了一下東方千刀,低聲細語:“刀兒,我去看着你父親,你再好言求求白神醫。”待兒子點了點頭,她就退出了涼亭。

東方夫人含淚離去時,尚不忘對白子畫斂襟一禮,白子畫只得微微點頭回禮。擡眸間一瞬,他才正眼看清了東方夫人的容貌,遠山含愁,秋水生恨,端莊娴靜又不掩萬種風情,特別是眉眼間那徘徊不去的愁緒,神情竟有幾分酷似紫熏上仙。紫熏乃是上仙之尊,坐化後就回歸太虛,并不會像凡人一般轉世輪回。所以,東方夫人于紫熏容貌相似只是巧合,她們之間半點關系都沒有

白子畫不僅皺眉,小徒兒剛才如此反常,口無遮攔,難道也和他一樣,發現東方夫人酷似紫熏?但轉念一想,不對啊,小徒兒如何記得紫熏?自她醒來後,他也從未對她提及過紫熏,難道她恢複記憶了?……疑惑小徒兒,白子畫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當怪物般看。花千骨也知道自己剛才太過放肆,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咬着舌頭,心虛地不敢去看白子畫。

“你叫花千骨嗎?你真的是花千骨嗎?可你怎麽是個男孩?”一直咄咄逼人的東方千刀,突然口氣一軟,冒出一連串的問題,盯着花千骨上上下下看個不停。

“男孩,男孩怎麽了?你自已也不是男孩嗎?”

花千骨看看自己的水中倒影,直襟短褂,童發垂髫,分明是個清俊少年郎,沒有絲毫小女兒的嬌羞樣。忍不住給了一旁袖手旁觀的白子畫一個白眼。全怪他,去買幾套男孩裝來,哄讓自己換上,還說為了行走江湖方便,你看你看,現在還沒出家門,麻煩就自找上來了。

“如果你真的是花千骨,尊駕莫非就是長留白子畫上仙?”東方千刀雖然年幼,卻聰慧異常,父親病重後,他便是東方府的掌事,人情世故也漸漸谙熟。當異朽閣的人對聽說起花千骨和白子畫時,他就隐約想起了坊間流傳的一些仙界事跡,那位前妖神,可是長留上仙的愛徒。心中就在猜想,難道花蓮村的神醫是天下聞名的長留上仙白子畫?一直半信半疑,一位上仙,怎會隐居到小小花蓮村來。他也是親眼看到真有個花千骨,而且就在神醫身邊,才對異朽閣真的料事如神,深信不疑。

“我就是白子畫,這也是異朽閣的人告訴你的嗎?”

東方千刀老實地答道:“是的”轉身對花千骨道:“異朽閣的人讓我帶句話給花千骨,你可願意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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